第10章 你對我很重要
第10章 你對我很重要
秋日燦陽活潑,碎金子似的鋪在地面,跳躍在俊俏郎君面龐指尖,讓人的心跟着暖洋洋,莫名慵懶,容忍度很高。
武垣有一種被誇獎了的錯覺。
他調侃崔芄的色,崔芄并不否認自己有色,淡定表示自己不僅僅有色,而能不為‘色’擾,透過‘色’之表面看到更多……的他,非常優秀,值得肯定和稱贊。
武垣想到了剛剛那口茶。
崔芄的茶不是坊間慣愛煎的那種茶,加姜鹽料相佐,醇厚味豐,而是很簡單的清茶,茶葉似乎只做了簡單的烘焙炒制,既保留了本身清香,又未添加任何它物味道,入口清爽解渴,齒頰留香,如同人置林間,心神驟然安靜平和,連初入口的那點微澀,進喉後都化成了甘,回味悠長。
茶如其人。
有想法,有手段,有脾氣,還會哄人。
怪不得能把屠長蠻使喚的團團轉。
武垣修長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慢條斯理:“康氏身體不好,不善表達,與灼娘子的母女關系觀感微妙。”
崔芄心有所感,擡眼看他:“過往歲月讓她吃了太多苦,她一直在受人照顧,又愧疚于這些照顧,最不想的就是麻煩別人,她從不曾親手種出一株花,但姜家所有花植,她都如數家珍。”
武垣:“姜家生意能至如今,她查漏補缺,提醒細節的功勞甚大。”
崔芄:“她眼雖半瞎,但心明神清,得知自己病危不治,并不希望兒女跟着擔心,故而隐瞞——”
武垣:“且正在思考怎麽跟他們告別,能讓大家都不那麽傷心。”
崔芄:“她以為她瞞的很好,可思慮終是傷感且有痕跡的,灼娘子發現了,卻并沒有上前責備她為什麽不說,而是思考後,想照她意願,悄悄準備一個告別儀式,包括但不限于紙紮花,過往物,憶陳年,只是想法還沒完全構建完成,就遭遇了意外——康氏并不知道這件事,灼娘子死後,她發現灼娘子房間裏的紙紮應該會很難過,并以為這些東西可能與灼娘子的死有關。”
武垣:“不只康氏,姜年也這麽想。康氏背着人哭,是因為即将結束的生命,灼娘子背着人哭,是因為将要告別親人,難過又有點無措,只有姜年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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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芄颌首:“是。”
武垣盯着他:“你沒跟屠長蠻說。”
崔芄:“他又沒問。”
疏淡眼神裏有一種理直氣壯的預料——不說,你不也知道了?
武垣莫名受用。
沒錯,是別人太蠢。
有些角度并非匪夷所思,是有人腦子木,不往這個方向想。
“不覺得灼娘子不孝?”武垣低眸,“娘還活着,就想着怎麽送娘走。”
崔芄頓了下,搖頭:“死亡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竟然沒有時間告別。”
人都有生老病死,離別在所難免,可大部分離別都太突然,約定的事,展望的将來全部戛然而止,才有了那麽多的遺憾,無法慰藉。
他并不覺得康氏想法無法理解,也不覺得灼娘子做的不對,只是……
“沒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先離別的人,竟是灼娘子。
武垣覺得,崔芄的确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尤其面對死亡的解讀。
“——你覺得,這是樁人命案,存在兇手。”
“必然。”
武垣:“野男人?”
崔芄:“極大可能。”
武垣意味深長:“屠長蠻找不到野男人,開始找孩子了。”
崔芄:……
“我只說灼娘子有過生産行為,并未說過她有孩子在人世。”
流産也是生産行為。灼娘子的日常及房間行為表現,并不像一個做娘親的人。
“灼娘子這些年生活按部就班,圈子固定,若排查不出問題,曾經有親密關系的男人,無疑是重點,”崔芄眉睫凝着思索,“而這個男人,現在就在長安。”
武垣:“之前卻未必。”
生産行為是多年前的事,真有什麽藕斷絲連,不至于現在才開始糾纏,二人一定是長久未見,長久未見,為什麽突然就起了殺心?
崔芄颌首:“觀灼娘子行事,利落灑脫,也不算太低調,除了認為曾經這個男人很大概率找不到她,更多的,應該是她對過往并沒有愧疚,不覺得做錯了什麽事。”
武垣眸底微閃:“但這個男人并不這麽覺得,他認為她該死。”
崔芄目光灼灼:“殺心這般重,認為她必須得死,又為什麽放過了這麽多年?”
“——那只能是,以為她早死了,”武垣唇角勾出弧度,“他來到長安,看到灼娘子時,大概也很意外。”
崔芄颌首,眉目端肅。
配着他掩的過于嚴實,半寸肌膚也不多露的衣領,更顯得凜然不可侵犯。
武垣忽又說起楓娘子:“你覺得楓娘子也有一個關系親密的男人。”
崔芄:“必然,有可能還是熟人。”
武垣:“她其實也有準備告別儀式。”
崔芄眉目平靜。
武垣:“你對此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她指間有親折黃紙才會留下的紙屑和味道。”
武垣:“那你沒說?”
“中郎将方才,在碧紗櫥吧?”崔芄看着武垣,“應該已經找到了證據?不說,也不着急問我,又是為何?”
當然是死者死因存疑,現場有嫌疑人,又人多眼雜,有些關鍵細節反倒不方便往外說。
武垣:“你膽子很大——”
崔芄:“嗯?”
武垣突然旋身欺近,手掌為刃,抵在崔芄頸間:“不怕死?”
是方才在巷子裏面對追捕也沒有壓迫感。
過近的距離,過于鋒利的眼眸,交纏在一起的氣息。
陌生男人的味道,危險又強大,于陽光中彌漫,于陰影中欺近,最終絲絲縷縷,纏繞到自己身上,與地上落下的影子一樣,糾纏在一起。
崔芄仰頭看着武垣,眼神和唇色一樣淡,有疏冽,有冷漠,甚至有一點點意外,唯獨沒有害怕。
武垣傾身,更為欺近:“真不怕?”
崔芄:“不是你性格。”
武垣眉鋒如劍:“哦?我什麽性格?”
“我死了,是你的無能,”崔芄看着他,“——我很重要,不是麽?”
諸如不久前暗巷的危機,你看不慣我,也要救我。
現在,更不可能随意殺掉。
“不錯,你對我很重要。”
橫在頸間的掌忽然變的溫柔,輕輕撫過年輕郎君過于嚴實的領口,替他拂走不知何時沾到的桂花,武垣笑得意味深長:“所以乖乖的,別作妖,懂?”
崔芄懂。
欺近的距離,漫不經心的戲谑,別有所指的挑逗,對方看起來像個浪蕩子,實則從始至終,眼神從未迷蒙過,始終冷靜,可能覺得他有趣,但并不會為他蠱惑。
手段和內心,是兩回事。
這便是武十三郎。
崔芄睫羽微動:“十三郎的威脅,應該不僅僅是口頭這兩句?”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帶勁。
武垣彎了唇:“半年前,靖恭坊來了個小乞丐,和別的小乞丐不一樣,他有名字,叫桑七,十一二歲,半大小子,膽子大,脾氣比膽子更大,明明有腦子,卻不愛走正道,就喜歡撒潑耍賴街溜子那一套,軟硬不吃,誰的賬都不買,滑溜的像條魚,而你崔芄,于十日前延興門入長安,無有長安人脈,連賃房子都得打聽名聲好的中人——能讓他收你東西,給你遞你想要的消息。”
崔芄平靜:“一個小乞丐都能知道的事,官府想知道更容易,應該不犯法?”
“當然。”
武垣退後兩步,陽光下的笑臉親切極了:“我應該還會在你這裏看到他?”
崔芄靜了片刻,方道:“他受我雇傭,偶爾會過來幫我打掃院子。”
武垣滿意了:“記住了,別壞我的事。”
他轉身離開,兜頭扔了件外袍過來,罩在崔芄身上:“不必急着還,最近我不歸家。”
是一件帶着軟毛領的披風。
崔芄之前沒看到武垣穿在身上,或許他沒穿,随便放到了椅子後,或許他也不是穿着來的,等待的過程中無聊,翻牆歸家拿了一件,現在扔了過來。
披風有些大,罩在自己身上幾乎要拖地,褶皺很明顯,該是從未上過身,領子上細細白毛茸,很溫暖,也有點。
穿堂風襲來,崔芄情不自禁的扯緊了些。
他不知長安秋日這般凜冽,午後陽光是真的暖,風也是真的涼,早晚能冷的人手想縮到袖子裏,一點也不像蜀中,連天氣變化都是溫和的……
冬衣,他還未來的及置辦。
崔芄轉身,已看不到那個高大身影。
怪不得頂着鬼見愁的名聲,也能在長安混的風生水起,擁趸者衆,這人靠的不獨是太後寵愛,他心細如發,見微知著,手段雷霆威懾,亦有體恤下屬之心。
這便是武十三郎。
他原本打算好好結識此人的,奈何……
也罷,這樣認識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