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摸我手了
第14章 你摸我手了
姜宅。
康氏母子已為灼娘子大殓,遺體納棺,留蓋未蓋,與世間,與親人做最後的告別。
崔芄上前拈香,問了出殡日子,言說要備路祭,康氏淚眼婆娑,悲不能抑,連聲道謝,在崔芄關切過案情進展,遺憾小殓那日時間有限,未能找到更多痕跡證據幫忙時,康氏直接命兒子叫管家過來,言家中所有地方,沒崔先生去不得的。
“……小女之事,先生襄助良多,我與犬子不知如何報答才好,今便厚了臉皮,求先生再為襄助,先生大才,心善悲憫,此番若再能有助,乃是小女運道,若不能,也請先生莫要自責,也……是小女的命。”
康氏眼瞳無法聚焦,可見哭了幾日,眼疾越發嚴重,話說的哽咽又小心,想求崔芄幫忙,又擔心給崔芄帶來負擔,卑微極了。
崔芄知其哀痛,安慰幾句,道會盡力,便随管家離開了。
武垣收斂渾身氣勢,無言随行,直到四周無人,才走回崔芄身邊:“崔郎好生能幹啊。”
“客氣,”崔芄微笑,“十三郎也很乖。”
乖?
多少年沒人用這個字……不,從來沒人誇過他乖。
“你膽子真的很大——”
“姜宅不小,敢不敢比不一比?”
“跟我比?”武垣看着站在庑廊,衣角随風擺蕩,裹出更為細瘦腰肢的崔芄,“你确定?”
今次查找範圍很大,是整個姜宅,所有灼娘子的痕跡,所有用物,屠長蠻從好兄弟那裏截來了周家送還的灼娘子遺物,剛好搜出來對比——
需要腦子,更需要體力。
崔芄:“若十三郎連我都贏不了——”
武垣:“便讓你見識見識!”
目送人背影遠去,崔芄緩緩呼出一口氣,終于走了。
灼娘子身上的秘密很多,他有想看清的部分,菊花……一手莳花本領,是從哪裏習得的?西湖柳月嬌貴,不得其法,可是種不出來的。
原以為重點在姜家,結果這個灼娘子,并非姜家人,那她來自何處,姓甚名誰,真正經歷過什麽,喜歡什麽,習慣什麽……
十三郎太過敏銳,若一直在身側,他擔心會漏出點什麽……或許十三郎并不是受不得激将法,只是故意配合,但沒關系,自己能有所得就好。
他斂氣凝神,開始集中心力,探索尋找。
武垣飛出老遠後,才回頭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故意調開他,是想探查什麽?某人秘密有點多啊。
的确得給出些空間,不讓別人有收獲,自己怎麽能知道這些收獲是什麽,動機是什麽?
他懶洋洋撣了撣袖子,眼梢微眯,身形如大貓般,矯健起落。
二人迅速行動,路線方法很不一樣。
武垣仗着體力好,武力強,大開大合,搜索範圍極大,從最偏僻的犄角旮旯,到別人不能至的屋檐房頂,但凡他感覺可疑之處,都會看一看,辨一辨,而他本身并不缺乏敏銳度,很快有了收獲。
崔芄則是目的性非常強,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完整個姜宅,便由點及線,從灼娘子最擅長的莳花弄草本領,追溯她在做這些事時的習慣,喜好,大概會用到什麽東西,傾注了多少感情……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時,總歸是不一樣的。
很快,廳堂裏堆的東西越來越多,分為兩小堆,泾渭分明。
一個半時辰後,崔芄的探索之路到了盡頭,思考良久,手伸向一尊小巧精致的琉璃盞——
摸到了武垣的手。
武垣先一步摸到了琉璃盞,感受到覆在手上的溫度,如遇瑩潤的觸感,似笑非笑:“我倒是沒瞧出來,崔郎對我這般中意。”
崔芄:……
“這般情不自禁,想來為我魂牽夢萦,心馳神往,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武垣笑容愉悅,“崔郎倒是早說啊,我這人大度,一點點小願望,也不是不能滿足你。”
崔芄靜靜看着他:“這般耍賴不認輸,并不會顯得你特別高大。”
武垣抛了抛琉璃盞,輕松接住:“你要不要看看外面那兩堆東西?我輸?”
崔芄當然看到了,武垣找的比他多很多:“我只是一個入殓師。”
雙方行業不同,位置不同,他少很正常。
武垣笑了:“所以現在是誰在耍賴?不管怎麽樣,不管我比你多多少,你都沒輸,是我輸了?”
崔芄淡淡看他:“我可沒這麽說。”
“所以還是我自己承認輸了?”武垣把玩着手中琉璃盞,瑩瑩有光,炫目通透,有點像眼前人,“崔郎有點傲啊,怕輸?”
想想之前在大街上遇到,游離于人群外,不與人同堂,不與人同坐,習慣了顧及到別人忌諱,自己不往人群裏湊,連喜歡的飲子都因為周邊人太多,不會上前的崔郎,武垣差點都覺得前後不是一個人了。
崔芄已經走出房間,去到外廳:“時間不早了,幹活吧。”
武垣啧了一聲,跟了出去。
既然不必再比輸贏,或者說,本也沒打算真的比輸贏,地上的兩堆東西也沒必要泾渭分明了,兩人蹲下來,開始重新分,把這些東西打亂,重新分成兩堆——
區分的規則當然是,不一樣的性格習慣,差別迥異的特點。
兩人分東西的動作迅速又安靜,幾乎沒什麽不一樣的意見,稍微沒那麽肯定時,對個眼神,一兩句話,就能迅速轄定歸屬,沒有判斷不出來的東西。
很快,東西被重新分成了兩堆,一堆是原本的灼娘子,一堆是現在的灼娘子。
現在再看,就很明顯了。
“真正的灼娘子從小膽子大,不僅喜歡蜻蜓,還喜歡各種蟲子元素的東西,五毒頭花飾品她是一個不少啊,”武垣抱着胳膊,“喜歡比較酷的東西,喜歡顏色鮮豔漂亮的紅色。”
崔芄颌首:“如今的灼娘子,比起昆蟲,更喜歡柔軟可愛的東西,比如毛茸茸的貓咪,兔子,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比起熱烈絢爛的大紅,她更喜歡淺淡的粉色,碧色系。”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歡樣式挺闊,看上去利落,方便幹活的衣服款式,比起裙子,似乎更中意男裝樣式。”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雖也勤快愛幹活,明顯更喜歡柔軟的裙子,哪怕需要用披帛把袖子綁牢。”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歡一切新鮮的玩意兒,比如琉璃盞,比如自己會動的木頭馬車玩具。”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喜歡傳統的東西,比如玉,金——老山檀手串。”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擅瓷器。”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擅植莳。”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畢竟是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喜好,比如——水果茶。”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時常會煮飲水果茶,但她真正喜愛的卻是清茶——她在扮演真正的灼娘子。”
她會假裝喜歡蜻蜓,大約別的昆蟲實在接受不了,就反複重複這個點,不是發飾要有,就是衣服帕子上要繡;明明不喜歡大紅,還是會每季做一兩件,時不時穿幾次;偶爾受不住了,水果茶裏都要煮幾根清茶葉,豐富一下味道……她将本身喜好小心藏起來,生怕別人會發現。
“要假裝,前提是了解——”武垣眯眼,“兩個灼娘子必然認識。”
“但認識并不深,可能只見過一兩次。”
崔芄目光滑過地上的東西:“你看這些東西,像不像了解一個人的過程?”
最明顯的蜻蜓元素,‘灼娘子’自歸家就有了,紅裙子,卻是幾個月後才有,水果茶一開始就有,類似男裝的款式幾個月後出現,之後漸漸的,特殊一點的,酷一點的擺件,才慢慢增多。
就像是從某一個節點開始,慢慢認識真正的灼娘子,了解她,假扮她,學習她,成為她。
武垣:“十年前灼娘子離開路州,再無回音,該是出了意外,而這個‘灼娘子’,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她。”
崔芄:“觀姜家‘灼娘子’表現,認真生活,孝順母親,撫養幼弟,并不像有愧疚,或者贖罪——原本灼娘子的意外,應該與她無關。”
武垣:“但她借用灼娘子身份,為自己少了麻煩,會覺得對姜家有所虧欠,會感恩,會彌補。”
“或許兩位姑娘當年聊過些什麽,”崔芄沉吟,“真正的灼娘子曾告知提點過什麽,不然‘灼娘子’不會一來就能假扮成功。”
再或許,對于姜家,灼娘子有一定托付,而假的‘灼娘子’迫切需要一個身份躲避什麽,雙方達成了共識。
真正的灼娘子十年前就遭遇了意外,那現在死的這個是誰?當年灼娘子的屍身又在何處?因何而死?
庭外喪樂高起,似是新來了吊唁的賓客,康氏母子悲戚哭聲難以壓抑,彌漫在庭院。
崔芄垂眼:“小殓那日,姜年曾提起姐姐的偷哭,姐姐讓他用母親和她的性命發誓,不準告訴別人,而姐姐自己,也用娘親和弟弟的性命發了誓,說真的沒什麽,姜年才沒有重視,以為是姐姐和母親慣于的相處模式習慣。”
她敢用母親和弟弟的性命發誓,是因為她早就沒有了,誓言無用,姜年卻當了真。
很明顯,當時就是有事,她遇到了來自十年前的危險。
武垣:“危險來找她,她不想連累姜家,哪怕害怕,也想自己解決掉。”
崔芄:“姜年因年齡所限,知道的太少,康氏卻未必。”
她的悲痛,在于清楚的知道,兩個女兒都沒了,卻沒有辦法和任何一個人說,她必定憐惜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因這十來年的患難扶持,對成為他女兒的姑娘有複雜的情感。
她為這兩個姑娘難過。
武垣:“該要和她好好聊聊。”
她可能會為自己的無能懦弱感到無力,為自己的自私逃避感覺到卑劣,但不會不想抓到害她兩個女兒的兇手。
崔芄看着武垣,目光明亮安靜:“我願前往。”
武垣頓了下,笑了:“崔郎,你為何迫官府查這個案子?”
崔芄訝異對方這個時候問這個,他當然是想借官府之力,但不會承認:“十三郎說笑了,我哪來的本事指揮官府做事?”
“我看你不光本事大,膽子也很大。”
武垣看着陽光落在崔郎發間,瞳孔幹淨透明,像剔透的琉璃盞:“不過沒關系,此事便允了你,你去問,我等——”
“崔郎,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