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也是個可憐的小姑娘
第15章 她也是個可憐的小姑娘
“你來了。”
康氏坐在女兒房間的窗前,雙目凝望遠方,無雲無鳥,最空茫之處,微微顫抖的手裏,摩挲着桌上茶具。
暮色将近,外院不再有新客上門吊唁,哀樂漸息,內院靜的出奇,許是天晚欲寒,今日夕陽也不怎麽暖,是鎏着銀的白金色,襯的人膚色泛冷,難覺溫和,唯有瓷器光輝不變。
幹淨漂亮的白,溫潤絲滑的釉色,正是邢窯白瓷。
“我女兒,原本是做這個的,對麽?”
康氏耳朵動了下,聽到來人腳步,并沒問是誰,只是摸着茶具的手更抖了:“那些年……太難,灼娘并不經常來信,走了八年,一共只有五封。”
“每次都只報平安,信短語惜,只說一切都好,從不言天氣變化如何,冷熱是否與長安相似,不提吃食鹹還是辣,是否吃的慣,不說外地人可欺生,有沒有被欺負……她從不說自己的事,可若真的過得好,怎會不願說?”
要麽被欺負的苦,不好說,不敢說;要麽忙的心累體乏,沒空說,沒精神說。
“……我的灼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崔芄驚訝于康氏的敏銳,灼娘什麽都沒說,她卻猜到了邢窯瓷器這個點。
假的灼娘子想成為灼娘子,有很多東西需要學,需要演,唯有一樣不需要,就是真正灼娘子離開家以後養成的習慣。
真正的灼娘子不想讓家人白擔心,只報平安,不言身邊事,那她之後形成的生活習慣,對邢窯的熟悉和擅長,都可以不必帶來長安,假的灼娘子與灼娘子有相遇,按理來說只能在路州,又因自身經歷特殊帶來的恐懼和警惕,她完全可以抛棄邢窯瓷器這一點,不讓它出現在長安的姜家。
她也做到了,整個姜家,只有她的房間裏有一套邢窯茶具。
再有對過往經歷的恐懼,她也仍忍不住對逝者的思念和緬懷,不然窗外那一叢雛菊是為什麽種下的?
她只是從心而為,沒想到只這一點點舉動,就被康氏猜準了,母親與女兒的情感牽絆,從來都是深切細微的。
崔芄沒有隐瞞的必要,緩步走近:“是,灼娘子有一手極好的制胚本事,她燒出來的瓷器內行人都驚訝贊嘆,身邊人都很喜歡她,說她性格開朗,聰明能幹。”
“這就好……這就好……”
康氏顫抖的手指擦去眼淚:“從沒人跟我說過這些……我只盼我女兒那些年過得沒有那麽苦,那時候……也沒那麽痛苦。”
崔芄聽懂了,假灼娘子過分小心翼翼,不會透露這些,或者可能她并不知道,她跟原主并沒有那麽親近,而這麽多年過去,康氏已沒辦法不接受現實,她的女兒不可能再回來了,她只希望女兒在人世間經歷的并非只有苦痛,有享受的開心的事,如果遭遇意外離世,希望過程不要那麽難受。
“官府在查,”崔芄坦陳,“今日與我一同過來的正是內衛中郎将,武垣武十三郎,您的家人應該已經認出來了?他雖性子說不上好,做事卻沒出過差錯。”
“我知你來找我,想問什麽。”
康氏微微颌首,聲音啞澀:“但很抱歉,我知道的也不多。”
因近幾日勞累悲痛,她身體情況不大好,說話很慢,好在她并不抵觸,願意跟人聊一聊這些過往,崔芄便幫她沏了盞茶,坐下來慢慢聽她說。
她的确知道歸家的灼娘子并不是她的灼娘子,初時一家人中得團圓的喜悅掩蓋了太多,她是後面才慢慢發現的,但所有她的發現和猜想,她都沒跟任何人說,‘灼娘子’以為她不知道,一直都很盡心,盡心扮演好離開多年的人,盡心替這個人做一個女兒應該做的事……
感情的相處都是有跡可循的。
‘灼娘子’很努力地在融入這個家,認真孝順母親,仔細照顧弟弟,溫柔又堅韌,遇到什麽事都不怕……或許也曾怕過,但哪怕手指在袖子裏顫抖,也硬氣的,堅強的,用瘦弱的肩膀擔起了所有事,這個姜家,的确是她一手撐起來的。
小姑娘幾乎是用自己所有生命力在拼,沒有對不起誰的愧疚,沒有任何贖罪意味的難堪,有的只是想親近,想依賴……想要有家人。
這樣的小姑娘,誰看到眼底會不發酸?
“她和我的灼娘一個年紀……都應該是被寵愛,被呵護的小姑娘……”
康氏怎麽忍心口出惡言?
她明白,不管女兒出了什麽事,定然都與這個小姑娘無關,大約這小姑娘受了女兒托付,才來到她們家,與她們成為家人,互相照顧依賴,但凡這小姑娘有父母家人,但凡有人疼愛支撐,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也是個可憐人。
不是沒有過情緒不好,想法極端,恨不得立刻拆穿這一切,質問親生女兒下落的時候。女兒生下來小小一團,從沒過過好日子,又賣身為奴不知在怎樣的環境裏奔波難挨,她不可能不思念,不難過,不後悔……可誰想這樣呢?沒人想這樣的。
她不想和女兒分開,女兒也不想死,這個小姑娘不想沒有親人呵護照顧,一切不過是……
“……都是命。”
康氏哽咽,一句灼娘,悲哭了兩個女兒。
她心中的難過痛苦無處訴,跟誰都不能說,跟外人不可以,她們一家人已經如此,誰都不能再出事,哪怕是名聲;跟‘灼娘子’不可以,她已經足夠努力,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不能讓她愧疚難堪;更不能跟姜年說,他什麽都不知道,跟回來的姐姐感情很好,彼此扶持,正是一般人家姐弟應該有的樣子。
“……我知她不是我女兒,她再好,我也沒有事事麻煩她,指使她的道理;她知道我不是她親娘,再孝順親近,敢管我管的很嚴,也總會守着分寸,我總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誰知我……”
康氏閉眼,無力哀嘆:“誰知我還沒死,她
先走了。”
崔芄一一聽過這些過往:“您可知她是哪裏人?”
康氏搖頭:“她對過往很警惕,從不提起,但平日相處,總會漏一些細節……”
比如埋在骨子裏的習慣,穿着喜好大都是後天培養,但胃知鄉愁,總會有那麽一些時刻,人會想吃小時候就熟悉的,喜歡的東西。
或者特別能共情,感同身受的事,當喜歡和厭惡情緒特別濃烈時,很可能本身就經歷過類似的事。
康氏活了這麽把年紀,世情通透,大約能猜到,小姑娘大概出生江南,可能小時候生活還不錯,不算太富裕,也是吃穿不愁的,對別人諷刺獨生女的話尤其反感,對‘吃絕戶’的行為厭惡到極致,大約也經歷過類似之事,比如自己就是家裏獨生女,父母意外離世,族人侵占了她的東西,或者還算計了她什麽,讓她小小年紀背井離鄉……
她很抗拒說親,平日看不出特別恐懼男子,但她拒絕和男人一起過日子,一個性格那麽溫柔的人,在這件事上尤其執着,大約是吃過什麽虧,很苦很苦……
暮色漸染。
崔芄在在房間裏和康氏對話的時候,武垣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壺酒,屈腿坐在屋頂,就着殘陽朔風,慢悠悠的品。
酒清風冷,歲月微涼。
突然他站了起來,看到遠處坊市動靜,唇角勾出一抹嘲諷弧度,随手扔掉空了的酒壺。
崔芄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
武垣若無其事一個小翻身,穩穩落下的同時,抓住了那個空酒壺,随手塞給一個路過下人,穩重嚴肅的走過來:“問好了?”
崔芄目送那個下人離開,看向面無波瀾的武十三郎:“嗯。”
他并無多餘的話,快速地将自己得到的信息整合一遍,連同自己的猜測,一并講與對方聽。
“宣州啊……”武垣表情有些微妙。
崔芄:“你還知道有別的宣州人?”
他突然想到今日街邊偶遇,真的是偶遇?
“十三郎今日堵我,所謂何事?”
“唔,時間剛剛好,”武垣擡頭看了一眼天色,轉身,“跟我走。”
崔芄便不再問,只靜靜跟着武垣。
二人一路穿越街巷,看着夕陽把影子拉的長長,第一聲暮鼓敲響時,來到一處夾巷,前方不遠處是個商行,有人正在交易……
武垣指了指玉色圓領袍,相貌不錯的年輕郎君,又指了指一身低調顯貴,頗有些幹練精明的中年男人:“商人淩永,世仆申伯。”
商人淩永,崔芄知道,早些天屠長蠻就找出來了,說他極為可疑,和灼娘子很多微妙節點撞線,按照灼娘子的行為軌跡,精神狀态分析,這男人絕對有事,還不老實,看似配合,其實隐瞞良多。
世仆申伯,則是楓娘子家中,其夫皮承明的管家,提供了不少信息,皮承明的家不大,人又經常不在,對楓娘子最熟悉的,就是這個管家。
而兩邊都是商人,本身可能就有走貨往來,加之楓娘子有購畫需求,申伯曾為中人,介紹淩永賣畫。
現在看起來,兩個人像是在完成單契交付,雖然家有白事,可曾經談好的貨品還得如期交付……
“……不錯,數量對了,”申伯很滿意,“下一筆單如果來的快,可一起送來。”
淩永面帶微笑,很能讓人如沐春風:“不知給您送到何處?”
申伯斂了目:“淩郎何出此問?”
淩永:“畢竟家中治喪,恐有不便——”
申伯:“為什麽不方便的,後日申時,送到北門。”
崔芄感覺有些違和。
二人并不只說了這幾句話,站的略遠,他也并不是所有都聽清楚了,但二人交談時的表情神态,配合話音的試探之意,都讓他感覺很微妙。
一般有錢人家的宅子,不會只有一個門,有大門有側門有偏門有後門,大門一般不開,需得主家大事才開,側門就在大門側不遠,平時進出都走這個門,西側偏門多給下人使用,采買什麽的一般都是西門,而北門,則是宅子後側開的小門,一般走隐晦的,不與外人道的東西,比如夜香,比如未能預料到,突然急病橫死的下人屍體……
主人家,無論死活,都不可能從北門進出,申伯為什麽會要求給主家采辦的東西,從北門進?而且還是一個下午比較晚,不怎麽算方便的時間?
淩永表現也很微妙,看似笑得如沐春風,實則很有些試探之意,這種試探的強烈,申伯已經察覺到,并警惕了。
他們真的只是做生意這麽簡單?
淩永看起來別有目的,申伯也很奇怪,不管穿着談吐氣質,還是傲慢精明度,都像是世家底蘊養出來的世仆,卻屈身伺候皮承明這個商人?
皮承明崔芄見過,至少那一面,他沒看出皮承明在馭人之術上有多厲害。
武垣問,崔芄就把這些想法都說了,順便思考武垣帶來他的用意:“你在懷疑誰,淩永還是申伯?”
武垣沒答反問:“查這個案子,對你很重要?”
崔芄讀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說——
你在有意介入,你看起來別有目的。
他似乎很好奇,自己想做什麽。
“兩樁人命案,看似沒交集,實則細節交融暧昧,兇手仍然在潛伏,或許殺了不止這兩個人——”崔芄看着他,慢聲反問,“人命于十三郎,一點都不重要?”
武垣盯着崔芄:“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崔芄不躲不避:“所以‘找東西’,對你也沒那麽重要?”
一切根由都脫不開‘貴人失物’,破案不着急,是不是意味着,這人對皇權也沒那麽恐懼?
武垣眸色漸斂。
崔芄:“東西,你是不是找到了?所以才不需要着急。”
武垣突然笑了:“你竟是個有仇必報的。”
想起之前在姜家那點試探攻擊,還沒過去多久,人立刻就還回來了,美人果然不好欺負。
“客氣。”
崔芄只是問,并不認為對方會回答,擡眼看了看天色,暮色漸濃,悄悄暈染的夜色似乎沒那麽平靜,讓人心中不安:“十三郎再辛苦一下,送我歸家吧。”
武垣挑眉,一臉你怎麽敢提這種離譜要求。
崔芄眉目平靜:“我如今可是你很重要的人,不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