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屍骨在我家
第17章 屍骨在我家
突如其來的表情變化,突然晦澀的聲音,暮色都壓不住的明亮的眼睛……
十年前那具屍體,真正的灼娘子,還能在哪裏?
武垣沉眸,也看向院子:“在你家。”
崔芄提袍跨過門檻:“嗯。”
武垣沖屬下擺了擺手,讓人去忙自己的事,也跟着進了院子:“你最近忙活的那副骨頭架子?”
“尊重一點,那是一位姑娘。”
天色已暗,崔芄卻一反往日習慣,将收在廂房的骸骨端了出來,擺在廊下石臺,燭盞也多燃了幾支:“十三郎不是有事要做?”
武垣一點沒客氣,崔芄做事的時候,非常利索的沏了壺茶,給自己倒了一盞慢慢飲:“不急,先看看你這的骨頭架——姑娘。你怎麽确定她是灼娘子?”
這不是別人追到城門求請的活,有主的?
骨頭已經拼好穿線,崔芄再次仔細觀察,颌首篤定自己沒看錯:“左小臂,右腿骨都曾有骨折,十二三年前受傷,床上躺了兩個月,半年才痊愈——你看這裏,顏色比周圍淺一些,有霧狀,這是骨痂,骨折後痊愈的标志。”
武垣看明白了:“若是如此,她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右腳小指都……”
果然有!拿過的屠長蠻的信件一一比對,竟然全都對得上,一絲都不差!
崔芄:“信上說灼娘子因為病情,摔倒比別人多,經常碰傷頭,但頭骨是人體最堅硬的骨頭,她只是破過頭皮,并沒有傷到骨頭,骸骨表現應該是顱骨淺表有擦搓痕跡,但很淺。”
武垣看到了,如果不仔細看,甚至分不出這是擦搓痕跡,只認為這骨頭長得粗糙了一點,或者下葬又被起出,摩擦傷到了。
崔芄繼續比對來信信息:“腰椎傷過,有骨刺,左側槽牙缺了一顆……”
仍然對得上。
“說到牙齒,”崔芄仔細看了看,“磨牙全部長齊,所有牙齒僅牙尖頂和邊緣部分稍有磨損,智骨尚未萌出,她的年齡一定不超過二十歲。”
武垣:“看齒也可知齡?”
“當然,”崔芄目光仍在骸骨上,“佐以看骨,估測會更精确,比如她,顱頂矢狀縫尚未愈合,肱骨桡骨掌骨骨垢愈合,胫骨腓骨骨垢未愈合……這是一具正在成長的年輕身體,年齡大約在十四到十六歲。”
再由肱骨胫骨推測身高,也與屠長蠻信中調查的差不多。
相仿的年紀,相似的傷病痕跡,差不多的身高,怎麽看都有點微妙。
世間會存在兩個一樣的人,有差不多年紀,差不多的骨折又痊愈的痕跡?巧合或許存在,但辦案時,最不該信的,就是巧合。
武垣面色凝肅:“城門口攔住你的那個人,當時怎麽說的?”
崔芄:“那位老者姓王,追我追的很急,說手上有其它難事突發,必須得趕去處理,簽了契付了訂,就急匆匆離開,約定好半月後來見,對屍骨說的倒是不多,只嘆其年輕可憐,請我務必手輕憐惜,他甚至連男女都沒來得及說。”
武垣:“但你知道這是個女子。”
崔芄:“看到屍骨就知道了。”
男女骨骼相差量多,光是盆骨就足以鑒定性別。
“——年輕女子,且無分娩傷疤,沒有生育行為。”
“半月後來見……也就是說,沒有辦法找到這老頭問話了。”武垣有些遺憾。
崔芄颌首:“是。”
他當時并不知道這具屍骨與長安城即将發生的命案有關,只當尋常客單,誰知……
武垣:“你來長安落腳,住的先是客棧,後又賃了院子,搬到永寧坊——對方不知,屆時如何尋你?”
崔芄:“他知道我會住哪家客棧,我離開前,也在客棧留了信給他,屆時掌櫃的會替我轉達,且雙方也有信物,哪怕客棧出了岔子,也不會随意被騙。”
武垣:“信物?”
崔芄遞過來一根長方形竹簽:“這個,我自制的。”
精致小巧的竹子,用刀尖刻出簡易山水畫,刀劍之鋒利,下筆之神韻,少一樣,都刻不出這樣的牌子。
“對方手裏也有一個,剛剛好和我這個能拼起來,十分對稱。”
“你有沒有想過……”武垣眼神有些複雜,“若別人沒來,屍骨豈不是會賴上你了?”
崔芄表情平常:“所以我每一單,都會收一半訂金。”
價格并不低。
“這不是錢的事……”
別人不來接,骸骨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家裏,到時幫忙入葬的,不就是你了?墓地棺材祭品,哪樣不要錢,哪裏沒點忌諱講究,多晦氣?
但崔芄表情并沒什麽變化,好似怎麽樣都沒關系,他既做了這一行,就坦然接受所有可能的變故和意外。
武垣垂眸:“對方有沒有說人是怎麽死的?”
崔芄:“說當年是失足溺死,找到時面目全非,都沒人樣了,又是夏天,不好留,只好先草草下葬……”
現在看來,事情更微妙了。
夏日失足溺死,多麽不引人懷疑的死法,面目全非,認不出來,若沒有好的仵作,大概只能憑衣服辨人,多麽方便李代桃僵?
結合之前線索推斷,有個方向很難忽略。
崔芄看武垣:“會不會當時的屍體死狀混淆了兇手的視線,兇手認為,他要殺的人已經死了,便不再尋找,不再放在心上,直到此次再來長安,偶然發現人還活着,才覺得不對勁……”
武垣:“灼娘子可能是溺死的,可能不是,但所有根由——都與兇手有關。”
若不是這具屍體的偶然出現,若不是崔芄故意拽內衛入局,可能姜家‘灼娘子’的墜崖也會被當成意外,這些事都會過去,當年,現在,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在意。
“半個月……”
武垣沉吟:“有些晚了,你擅入殓上妝,可有辦法複原她相貌? ”
崔芄笑了:“你以為,別人為何不辭千裏,追那麽遠也要來尋我?”
自然是有些拿手本事,別人不會,只他會。
“只是需要些時間。”
總該要讓康氏看一眼親生女兒的。
且兩女出現對比,親眼直面的證據,總比淹沒在時光裏的記憶線索更為直觀震撼。
“這樣,”武垣很快有了決定,“你繼續你的活,專注于此,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發現,其它不用管,我會去查那個王老頭并案子相關細節,屠長蠻那邊恐怕一兩日回不來——有了進展,我會尋你。”
“好。”
人走後,崔芄顧自忙碌,直到手腳冰涼,不知夜深幾何。
起來活動僵了的手腳,往外走時,陡然意識到,從起初到現在,喝到的茶一直是熱的,往廚房走,竈間熱着,有熱水,也有溫着的飯菜,院子到處打掃的幹幹淨淨,之前買的東西也被收好了,理的整整齊齊。
桑七來過了?
崔芄仔細回想方才忙碌的過程,全無印象,但現實很明顯,人來過了,又走了,而且——
儲物格架上東西少了不少。
倒是不客氣,知道自取了。
崔芄舀溫水淨了手,端了飯菜到桌邊,一邊慢慢用,一邊想自己的事。
姜宅假的灼娘子,宣州人,江南,有一手種花的好本領,若非耳濡目染或經人指點,不會到這種水平,西湖柳月,可不是誰都能種出來的。
但她年紀很輕,尤其十年前,正是人生遭遇低谷意外的時候,那期間市面上流通的西湖柳月,一定非她所種,他曾暗意試探過,她言種植是回姜宅後才有的興趣,誰知竟然如此有天分,一做竟成了……
她到底是什麽人?師從何處?從哪裏知道的西湖柳月,又是從哪裏得到的方法,嘗試多年後,竟然成了?
想不通時,他會翻一翻經手單子手記,到現在已經是厚厚一本的《往生錄》。
曾經遇到過什麽,領悟過什麽,遺漏過什麽,遺憾過什麽,該要如何反思複盤,應對現在的思考和疑慮。
“……嗯?”
指尖落到某處,他突然眼神一頓。
深夜,有人難題未解,有人酣睡夢鄉,有人悄悄行動,有人暗中觀察。
皮承明正在和世仆申伯吵架,怒不可遏,眉目俱厲:“這是什麽時候,怎麽敢這般明目張膽!”
兩個人站對面,申伯這個下人比主子更有氣度,無論穿着話語還是脾性:“您又沒幹什麽,心虛什麽?越是這種時候,越得平和有風度……”
“可院子裏有——”
“放心,別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沒空打探。”
暗暗夜色裏,皮家宅子的密道開啓又合上,都快要踩出了花,奈何夜色掩映,宅大聲寂,根本無人察覺。
穿着黑衣,蒙着面巾的淩永悄悄過來,似乎想要跟蹤追看,奈何沒工夫底子,也無足夠的警惕,時不時就會踩空個步子,碰到些拂枝,小心又迅速的探查宅子地形……
武垣當然是沒插手,暗自觀察着傍晚那一出戲後的所有小動作,看,他不着急,鹹魚擺爛,別人不就急了?以為趁機暗度陳倉了,沒人知道呢……
他這個人呢,就是有那麽點難言的勝負欲,貴人失物要找,案子也要破,所有‘拖延散慢’,都是為了這一刻。
他身形不斷在長安天空飛掠,忙的樂不思蜀,根本想不起回家。
自己的家不回,倒是願意去‘拜訪’一下別人的家。
“讓我瞧瞧你都藏着什麽……哦豁,大發現啊。”
長方形竹制牌子,刀鋒淩厲雕刻的山水,不就是崔芄給出去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