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什麽一定要哭

第27章 為什麽一定要哭

皇宮。

李骞風塵仆仆, 求見中宗帝,終得召見,跪于殿前, 雙手奉上玉珏:“禀聖人——骞不負使命, 終于尋得失物, 可證聖人清白!”

中宗帝騰的站了起來,快步上前,拿過他手中玉珏,前前後後仔細看了幾遍,心中大定:“果然是朕的那枚……三郎, 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

李骞一個頭磕在地上:“為聖上盡忠辦差, 是骞之職責使命!”

中宗帝親手把他扶起:“上有母後壓制, 外有群狼環伺, 外面不想朕好的人太多……三郎差事不容易, 朕怎會不知?”

李骞想起這些日子的不容易,跟武垣那只瘋狗鬥智鬥勇,三十六計都使上了,好不容易在今天搶到的結果……

“不敢言辛苦, 只要聖人安好,一切足矣。”

“朕這便去見母後!”中宗帝有些急,“前先說了是丢東西誤會, 這麽多天,終于能澄清,不能再拖了!”

中宗求見,太後允準, 然國事繁忙, 桌上一堆折子還沒批, 時間委實有限。

中宗在太後面前一如既往謹慎,小心翼翼,說話都不敢聲音太大,之前無論是暢快笑容還是急切腳步,全部收了起來,只規規矩矩行禮,輕描淡寫的說之前去宮外,不小心丢失的玉珏尋了回來,好在東西還好,未有損壞……

證明他只是丢了東西,并沒有趁機結交外臣,搞什麽小動作。

太後肯定聽懂了他的話,卻沒有任何表示,只輕輕點頭嗯了一聲,注意力仍然在手上的折子上,随意叮囑兒子,說一點小東西不值得挂在心上,聖人有什麽缺的,叫下面人備上就是。

簡單的會面,簡單的幾句話,說完就散,早已是母子會面常态。

中宗帝離開時,腳步輕松,顯是很滿意此番表現,他說了微服出宮只是體查民情,回來腰間少了玉珏,是丢了,不是交給誰當信物,而今東西找了回來,證明他沒說謊,誰再疑心不僅僅是小氣,政治素養都存在問題。

顯然,他覺得自己贏了一局。

因為東西雖然找了回來,證明‘他沒說謊’,但外臣,他是真的聯絡了啊。

宮門外,馮太監看着中宗帝輕快離開的背影,搖了搖頭。

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東西本身,太後想知道的,是這個東西都到過哪裏,經過誰的手。聖人從小養在深宮,未被允許結交大臣,而今登基,認識的能有幾個,又能有多深?膽敢悄悄結交聯絡的,必有反她之心,這些人一共有幾個,是否結成了網絡,未來朝堂該當如何應對,怎麽提防……

東西最後在哪裏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路走來的過程。

聖人乖順了那麽久,終于登基,怎麽可能沒想法?有想法,就會有行動,這一點根本不必懷疑,怎麽自證都沒有用。

武十三郎抓準了這個點,早早盯上玉珏下落,自己不插手,頂多推動危險境況,就看着它怎麽挪,怎麽脫離開內府視線,都曾經到過哪裏,誰為了它着急上火甚至聚會密謀……

名單,已于一個時辰前,遞交到太後案頭。

甚至最後不親手拿到這玉珏,非是能力不足,十三郎故意放這玉珏回到聖人手裏,就是為了讓聖人自證,且以為成功……對太後的提防就會小,沒有打草驚蛇,日後太後收拾這些勾連的人,更為神不知鬼不覺。

而武十三郎借着讓出玉珏的機會,順便在長安街頭破了個案,為太後解決了看不順眼的醜八怪李閑,樂康王府的問題……太後滿意,十三郎還給出李骞一份人情。

一石數鳥,一勞多得。

這一局,到底是誰贏了呢?

長安街頭。

武垣踩着李閑的臉,遠遠看到了自宮中而來,傳旨太監的隊伍。

命案發生,真相固然重要,但能不能懲治兇犯,更為重要。真相,只要主官有能力,想查,就一定能查得清,懲治兇犯,卻不得不被法理人情,朝廷風向等等外因制約。

他想做的事,當然裏裏外外都得痛快!

李閑還在掙紮,想方設法勸服武垣放開他,卻沒了機會。

“聖旨到——”

別的不需要,一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足夠讓人心振奮。

案子本來裏裏外外都捋順了,該有證據的地方有證據,該講事實的地方推出了事實,兇手自己也認了,現在連聖旨都下來,言說國家律法最高,不容侵犯,還有什麽可說的?

皮承明和申伯沒別的路選,只能做證人,輔助官府把所有細節都嚴絲合縫對上,不然就一起治罪。

“姐姐——冤死昭雪,你終于可以瞑目了!”

少年一句嘶啞悲鳴,恸徹心扉。

淩永扶起她,雙目微紅,聲音喑啞:“起棺——”

早先停在這裏的送葬隊伍,此刻重新開始,再次赴往旅程。

哀樂起,白紙散,未及冬冷,已然像雪。

“怎麽敢的啊……”

“李閑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姑娘!”

“你怎麽敢的啊!”

李閑被按在現場,還未來的及扣押離開,先受了圍觀百姓們一頓唾沫。

有人還叫崔芄,說這混蛋剛剛冒犯你,還想拉你下水,你不多啐他兩口是便宜了他!

崔芄卻搖了搖頭,不想跟爛人計較,顧自整理路祭,點燭,燃紙……

小輩出殡,長者本可以不用跟随送葬,康氏身體也不好,但她跟了,哪怕只剩下最後一點時間,她也想和女兒們一起。

姜年扶着她,一邊照看姐姐們的棺木,手裏拿着白幡,還能一邊記得照顧她……看上去太明顯,應該是知道康氏的身體情況了。

見到崔芄路祭,姜年遙遙一拜。

此時不方便說話,但崔芄看出來了,少年臉上有着悲痛不舍,更有堅韌勇敢,好像在說,姐姐都能強忍悲痛,照顧娘親情緒,不想娘親有遺憾,好好送別……他也可以。

他會帶着姐姐教過的東西,立身于世,認真生活,好好走過這一生。

姐姐們去了,過往記憶不會消失,他的生命裏還會有很多個秋天,但沒哪一個,會如今秋。他會帶着姐姐們留在他身上的教養痕跡,替她們好好看看這世間,等再過幾十年,下去訴說與她們聽。

崔芄受了他的禮,微颌首,目光鼓勵。

所有人看着這一幕,很難不動容。

成長的少年很讓人欣慰,能得喪家如此尊敬的入殓者,也很了不起。

哀樂漸輕,送葬隊伍遠去,街上再無熱鬧可看,人們也就漸漸散了,只有連綿不斷的哭聲一直在風中飄蕩,時不時能聽到幾聲,悲切且寂涼。

人犯由屠長蠻帶人押走,武垣卻沒離開,抱着胳膊等崔芄。

崔芄收拾好東西,見他煩躁地掏耳朵,問:“怎麽了?”

風太大,吹進了沙?

武垣:“風太大,總能聽到哭聲。”

崔芄也聽到了:“嗯。”

武垣:“生老病死,人間常事,為什麽一定要哭呢?這般悲痛,天上的人看到了,豈非更難過?”

崔芄垂眸:“十三郎覺得,悲傷的盡頭是什麽?”

武垣:“是什麽?”

崔芄:“愛。”

父母的愛,夫妻的愛,兄弟姐妹的愛,友朋的愛……悲傷本就源于愛,所以不是為什麽一定要哭,是根本沒辦法控制住不哭。

默了片刻,武垣笑了:“那看來,我沒有這種金貴玩意了。”

所以你是在誰的葬禮上,沒有哭?

崔芄有點好奇,但并不想觸碰別人私密的事,安靜片刻,問:“十三郎等我,可是有話要說?”

武垣真就盯着他,眼神很深:“你在找什麽”

這副瘦弱的小身板,是怎麽有這麽大膽子的?故意把自己攪進命案,故意身涉危險,就不怕出師未捷身先死,小命先交代在這裏?如今又收獲如何,找到想要的東西了麽?

崔芄沒答,而是直直對上武垣的眼睛:“十三郎呢,又在等什麽?”

這個案子辦的有點慢,沒那麽利落,真的是布局需要,還是你想要一個更深更兇險的境況……更危險時,會有什麽出現?

武垣同樣也沒答,只是笑了:“我很好奇,你到底想幹什麽。我暫時不會抓你。”

我會盯着你。

崔芄垂眼:“我也希望十三郎能得償所願,祝好。”

武垣等在現場,似乎只是想問這麽一句,話說完就走了,并沒有送崔芄回家,崔芄不需要他送,自己拎着小籃子,轉身沒走多遠,進了坊門。

回到小院,收拾了東西,淨了手,回屋無事,崔芄習慣性的拿起《往生錄》,緩緩翻看,沒多久,又合上了。

“……不是你。”

在小屋牌位前敬過香,突然有些困倦,左右無事,他又回了房間休息。

過往舊夢翻湧而來,不知因誰難過,淚濕了枕畔。

一個月後,他得到了姜年培植的菊花,西湖柳月。

種在淺盆裏,花瓣一層一層,外面有一層淺淺柔軟的絨毛,微微往裏彎起,顏色淺黃,明豔純正,讓人一看就心情很好,無端聯想起寧靜的湖水,盈靜的皓月,随風輕拂的岸柳。

崔芄很難不贊嘆:“它真美。”

姜年這才松了口氣,臉頰微紅:“也不能算是我的功勞……這花嬌氣,我姐姐先前在你邀買時,擔心有意外,就同時備了好幾株苗,其它幾株因疏于照料,都沒活下來,僅有這株有性子,我照着姐姐留下來的本子認真救治,悉心照顧,沒想到還真養活了……”

崔芄接過花,想要伸手摸一摸,又恐碰壞了:“種出來很不容易吧?我聽聞這種花養育難度很大,沒懂行的老師傅教,很難養活。”

姜年撓頭:“是有點……我光是照着姐姐本子上說的就很不易了,不過我姐姐是有人教的,她曾同我聊起過,說是有個手上有疤的中年男人,叫忠叔的好像,曾教過她,那人才最專業,頭些年江南那邊賣的西湖柳葉全是這個忠叔種的,後來沒了消息,也不知他去了哪裏,西湖柳月這種菊,也是江南那邊最為偏愛,咱們長安要的少,我聽說好像只有戶部楊大人家女眷喜歡……對不起,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一個月過去,姐姐離世的悲痛仍在,但也能組織好心情,認真生活了,見到熟悉的人,有點憋不住話頭。

崔芄搖頭:“沒有,我喜歡聽。”

姜年看到小院牆角枯萎的竹子,似乎有點懂了。不擅種植,又喜歡此道的人,就是會對這些感興趣。

他指着那叢竹子:“先生喜歡竹子,要不要換個品種?這種的确難活,大多時候栽下去活不過七日,天冷更是……”

“活不過七日?”

崔芄有些詫異,這些竹子他已經種下去一個多月了,還嘆它怎麽長不大,每天都蔫蔫的……

姜年擅此道,斷不會騙他,該是那個小乞丐,又在哄他。

他抱着菊花:“多謝你,我的确很喜歡這西湖柳月,之後如果還有,請皆賣于我,有主顧不能賣,讓我賞一眼也好。”

姜年不太理解為什麽崔郎喜歡這種花,西湖柳月的确好看,但愛菊者,不會只盯着一種花看,想賞的會很多很多,但崔郎喜歡,又不是不可說的怪癖,他這邊也方便,很樂意成全。

“那以後但凡有,我就送先生賞一賞,聽聞西湖柳月前些年培植出了新變種,更為明妍可愛,只是現世的很少,我也從未見過,若有機會,一定請先生同賞。”

他今天過來就是送花的,話說完了,就準備告辭:“這一株正值花期,我調教好了的,先生不會養也沒關系,三五日澆一次水,不要放在院外,最好放在窗臺,半個多月後花敗,我再來取。”

崔芄颌首:“如此,多謝你。”

姜年便告辭了:“外面冷,先生留步,莫要再送。”

崔芄目送姜年背影離開,小院再次冷寂。

是啊,天冷了,連陽光都不再有什麽溫度。

西湖柳月,他見到了,順着往下找,總能找到那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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