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雪

第28章 初雪

冬月初十, 長安迎來了第一場雪。

初雪溫柔,每一片都小小輕輕,自天空灑下, 飄逸靈動, 讓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崔芄結束了幾單生意, 難得

清閑,在廊下架了小桌,找來紅泥小爐,炭盆上隔好鐵網,一邊煮茶, 一邊溫酒, 還能順便烤點花生板栗小零碎……

悠閑坐在桌邊, 一邊烤火一邊賞雪, 冬日最美, 也不過如此了。

沒多久,院門被推開了。

“還好我來的快,雪還沒掃!”

十二三歲的少年跺着腳蹦進來,搓着手找掃帚, 下一刻就要積極幹活,正是小乞丐桑七。

“停——”

崔芄趕緊叫住:“薄薄一層,算不得妨礙, 不用掃。”

桑七看看桌上炭盆酒茶,看看地上的雪,再看看手放在毛茸茸袖套裏,一身厚實冬袍卻并不顯臃腫, 反而更顯俊美優雅, 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崔郎,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踩了還不是得髒……”桑七嘆了口氣,嘟嘟囔囔的放下掃帚。

“來的正好,”崔芄招手,叫他到廊下來,指着廚房外架子,“一會把這些東西都帶回去。”

桑七:……

“你好歹給自己留點,馬上要進臘月,各家各戶都要置辦年貨,你倒好,全都舍出去。”

崔芄:“我也用不完。”

他這一行的收入,錢財其實并不多,按規矩,主顧只會封個白封,其它謝禮都是日常所需用物,米面蛋油菜蔬,不一而足,什麽都可以,看主顧哪樣方便,有錢的大戶人家嫌麻煩,會多予些錢財,家裏不足的人家多會以物相謝,有什麽給什麽,有回的主顧家裏是榨香油的,突逢意外手頭緊,實在沒什麽好給的,給他拉了兩大桶香油和一大桶芝麻。

香油是貴物,可他一個人,又能吃得了多少?留了一些,其它盡數送了出去。

像是油鹽糖之類,能放的久些,不用着急,新鮮菜蔬卻放不了那麽久,他做這一行,願意來往的人不多,倒是小乞丐和慈幼局不嫌棄,慢慢的就送成了習慣。

桑七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從小就脾氣不好,頑皮又聰明,他難免多看這着,誰知這孩子竟賴在他身邊,不願意走了。

跟着他……能有什麽好前程?

可他管不了桑七,這孩子性子倔,總有自己的歪理。

“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小孩子少操心,”崔芄拉他過來,“烤烤火,喝點茶。”

桑七掙脫他,在廊下跺了跺腳,拍了拍身上的雪,幹淨點了,才慢吞吞走過去,眼睛溜向溫着的酒:“喝什麽茶,我要酒。”

崔芄給他倒了一盞茶,塞到他掌心暖手:“你還小,不可以。”

桑七撇了嘴:“……兇死了,又不是我親哥,管的這麽厲害。”

崔芄微笑偏頭:“嗯?”

桑七立刻坐直:“崔郎說的對!小孩怎麽可以饞酒呢,現在就饞,長大了還得了!我回去就這麽教慈幼局的崽子們,保證他們一個個跟鹌鹑似的乖順!”

崔芄:……

什麽叫跟鹌鹑似的乖順?你是教別人,還是用拳頭威脅別人?

“天氣越來越冷了,孩子們可還好?”

“用得着你操心,人家打小長安長大,冬天什麽樣最清楚,自己會找暖和地方,凍不死,”桑七似乎不喜歡聽他操心別人,“倒是你,大冬天的多吃幾口肉吧,瘦的醜死了。”

他喝了兩口茶就放下了,伸手拿炭網上的烤花生,烤花生太燙,他飛快拿起飛下放下,摸了下耳朵,才慢悠悠一邊吹一邊剝了,将飄着焦香味的花生米放到崔芄手邊的小碟子裏,還嫌棄:“這麽好的炭火,就搞這麽一點小東西,會不會選,瞧我的!”

他眼睛早瞟到了廚房架子上的紅薯,小跑着過去拿,這才是冬天該烤的玩意兒!

崔芄:“那些都打包好了——”

桑七:“有什麽要緊,待會我再包上!你淨知道心疼別人了,誰心疼你?一群沒良心的小崽子,長大了不知道和誰好,去孝敬誰呢,誰記得你!”

挑了幾個形狀細長,容易烤熟,但個頭不小的紅薯過來,小孩還操心呢,眼角斜了下旁邊院牆:“隔壁的……沒欺負你吧?”

崔芄聽這話音不對:“欺負你了?”

桑七摸了摸鼻子,看一邊:“算不上,就……勢均力敵吧。”

崔芄看着他,不說話。

桑七頂不住,一邊悶頭剝花生,一邊別別扭扭的說了:“大街上碰到過……他明明知道我跟你好,你又幫了他那麽多,還一點面子都不給,拆穿了我要騙人的局,還把我賺的碎銀沒收了……都不問問我要騙的那人是什麽狗東西!這人可壞可壞,就喜歡拿別人尋樂子,你離他遠點,別給他欺負你的機會。”

崔芄想了想,道:“不會,我好像有一個月沒見到他了。”

桑七頓時松了口氣,想起什麽,笑出小虎牙:“正常,他沒時間,最近內衛跟左骁衛又幹起來了,武十三郎好像仗着上回給了別人一個人情,各種得瑟索取,折騰了人家一回又一回,後來那李三郎反應過來不對勁,好像自己吃了個悶虧,又不幹了,反回去找武十三郎麻煩,這還不糾糾纏纏,打成一團?”

“最近太後不是辦了幾個貪官麽?坊間都知道的,也就是你,成天接活忙碌不打聽,酒肆茶寮看樂子看的掌櫃嘴都要笑裂了,天天生意爆好,武十三和李三鬥的風生水起,連那個屠瘋狗都跟着大出風頭…… 哼,一個沒什麽正形的黑臉漢子,也不知道借了誰的運沾了誰的光,竟然突然混的這麽好了……”

一邊說着話,他一邊酸溜溜的看了崔芄一眼。

崔芄聽着有趣的緊。

上次的案子,案情是清晰明确的,可武垣暗地裏做了什麽,他只是大概能猜到,尤其有關‘貴人失物’的方向,身為內衛,受太後看重,武垣在裏面一定幹了不少事……

他一邊聽着桑七聊坊間八卦,一邊吃掉桑七剝的花生栗子,順便添了熱茶給他,不只一杯:“冬日幹燥,多飲些水,莫要嫌麻煩就不燒。”

桑七哼了一聲,乖乖喝了,記得下次來前遮掩點開裂的嘴皮,別那麽明顯。

他知道崔郎喜歡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人長得清冷優雅,偏偏喜歡這些煙火氣,烤着火暖洋洋的,人也懶得動,紅薯還沒烤好,他就繼續說:“要說這回太後治貪官,下獄的可不少,牽連的也多,以前可有臉的那個戶部當官的誰,楊家,好像都被罰了,這家可是姻親遍地,世家勳貴沒一個不熟,往上數都能算和太後論上親戚,太後姓武,可太後的娘也姓楊呢……”

戶部,楊家。

崔芄指尖微動,有女眷喜歡西湖柳月的那個?

姜年送過來的那一盆,花期已過,已經還回去了,此後再也沒消息,倒不是大家不努力,而是天氣漸冷,西湖柳月已經過了花時,确難見到,再想見,怕要等到明年。

他倒是不急,左右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再等等也不差,戶部楊家這種門第,也不是他能等閑結交得上的,消息也不好打聽,可現在倒是有了機會?

“弘農楊氏?”

“不算,弘農楊氏那可是世家大族,這家就是硬湊上來的,說什麽祖上是一家,拿着不知道哪來的族譜,編出個什麽前因,非要聯宗,楊家那邊大概收到的好處足夠多,又瞧着這家人的确有才能,就沒反對他們各種蹭……”

知道崔芄對這家感興趣,桑七也興致高昂,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提到這個楊家就說戶部,其實在戶部做官的只是這家的當家老爺楊成安,官更大的其實是他阿爺楊志康,老爺子是太常寺大夫,和禮部一起,管着皇家禮儀相關,最懂規矩,也最重規矩,家中大事小情都有個條例,嚴格遵守,一直是長安城裏說得上名號的‘典範’,也就是老爺子這幾年病的不輕致仕了,不然提到這家得說是太常寺楊家。”

“楊老頭這病,要認真說得有小十年了,五年前病的下不來床,乞骸骨致仕,當時太醫就說過,想吃點什麽吃點什麽,想幹點什麽幹點什麽,随心就是,結果誰知道他這一扛,扛了五年……你可別覺得這五年是他的福氣,病治是治不好的,只會越來越重,還只能用猛藥吊着口氣,吃不了喝不了,什麽福都享不了,疼的睡不着覺,能舒服的了?人都瘦成一把骨頭了……”

桑七湊近崔芄,壓低聲音:“我聽說那老頭親自跟大夫求,說太疼太難受了,本來說還有兩年,他這都又活五年了,已經很夠本,很滿足,只想早日解脫,求他別再給猛藥了,大夫給人瞧病,見慣生老病死,哪能不懂?他心裏應該是同意的,到這份上,給什麽藥都一樣,除了增添痛苦,別無它用,但老頭的嫡子,咱們戶部大人楊成安不同意啊,親爹這還活着呢,怎麽可以放棄,直接跟大夫說,治,必須得接着治,用什麽藥,花多少錢都沒關系……”

崔芄懂,無非是立場不同人的各自堅持,如果他是大夫,也不會想和家屬聊怎麽治療,只想跟他們聊怎麽迎接死亡。

“你說到底什麽是孝順呢?”

桑七給烤紅薯翻了個面:“是讓長輩滿意,還是讓自己好過?楊家這事,我怎麽瞧着兩種都不是,瀕死的長輩覺得自己孝不孝順沒關系,自己心裏認為自己孝不孝順也沒關系,重要的是得讓別人,所有外人覺得自己孝順。”

“這就是大戶人家賴以傳承,拼命守護的規矩呢。”

爐邊‘噼啪’一聲,考好的粟子爆皮,發出清脆響聲。

“——你這都是過時的事了,我剛剛聽到的消息,那老頭死了!”

院門被推開,一個黑臉壯漢走進來,正是屠長蠻。

桑七嗖的蹿到牆邊,翻牆跑了。

崔芄:……

他知道小孩不喜歡隔壁這些人,只叮囑了一聲記得過來拿東西,就随便桑七了。

屠長蠻是見過桑七的。自打見識過崔郎本事,發現只要聽崔郎話,一定有好事後,他就經常過來看崔芄,忙不忙都來,見過這小孩在這掃院子,說是受雇幹活,小孩挺機靈,就是跟他們氣場不合,見了就跑。

孩子還小,沒什麽可計較的。

他端着一箱桔子進來,走到廊下,客氣的掀袍坐下,扔一個給崔芄:“這季節果子可不好搞,你自己吃,別給別人,知道麽?”

崔郎喜歡送東西給小乞丐和慈幼局的事,這麽多日子下來,他早知道了,明明自己也不富裕,還喜歡幹這些事。

他看看桌上的小火爐,燒得旺旺的炭盆,隔網上燒的甜香的紅薯花生:“幾日不見,崔郎過得挺滋潤啊。”

崔芄擦手,低頭剝桔子:“還行。”

屠長蠻瞧着烤紅薯眼饞,伸手去拿,燙的直抽氣:“長安冬天冷,崔郎可還習慣?”

“地龍不錯,很暖和,”除了有點幹燥,都挺好,崔芄寧願承受這點幹燥,只要不冷,而且,“雪不錯。”

蜀中很少有雪,長安的雪聽說能積的很厚,他還未見過。

他看向屠長蠻:“你剛剛說有了新消息,楊老爺子沒了?”

“嗯,今天才死的,聽說熬了大半個多月,水米都進不了,天天喊疼,今天早上卡了口痰,硬生生憋死了,大概太難受,死相不太好看,一點都不安詳……”

屠長蠻終于又是吹又是晾,終于拿穩了烤紅薯,剝開了軟軟的皮:“不過更熱鬧的不是這個,是老太太鬧起來了。”

崔芄:“老太太?老爺子的妻子?”

屠長蠻點頭:“嗯,老太太高氏,日夜伺候老爺子那麽久,身子也有點熬不住,她年紀也大了,本身也帶着病,擔心自己這回也過不去,要跟着沒,就提前提了要求,說要是死了,不想入祖墳,不想跟老爺子合葬,豁,這下可就炸了窩了。”

崔芄剝桔子的手停住:“看來這對老夫妻感情不怎麽好。”

“是不是有點沒想到?”屠長蠻笑的可有深意,“他們家,外面人說起來都是規矩好,夫妻和樂,子孫孝順,老頭活着時,老太太盡心盡力伺候,幾十年沒有一句怨言,結果老頭死了,她竟不願意和人睡一個坑?”

崔芄:“生同衾,死同穴。”

屠長蠻:“對啊,真是沒人能想到這一出,老太太給老爺子生了兩兒兩女,老爺子病的這十年,她也任勞任怨,一力照顧,很多時候都沒讓兒女插手,男人夢想裏的妻子也就這樣了,再賢惠不過,既然這時候說出這種話,你說為什麽?”

“可見這輩子受了不少委屈。”崔芄垂眸,“活着的時候受夠了,死了不想受了。”

“還真是!”

屠長蠻對崔芄伸出大拇指:“老太太說,忍了這老不死的一輩子,年輕時想和離,父母不允許,說不想丢人,也不準她丢人,說女人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叫她忍,後來有了孩子,家中有姨娘有庶子,她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就這麽忍了一輩子,憋了一輩子,而今沒多久好活,就想痛快輕松,沒有任何遺願,就這一個要求。 ”

崔芄仔細撕去桔瓣上的白膜:“我猜,她的兒女不同意?”

“當然不同意,立刻就炸了,這多丢人啊!他們楊家在長安名聲多旺,可是最有規矩的人家,怎麽能出這種事呢?我抱着桔子過來的時候,聽說現在楊家奔喪都是小事了,一個兩個治喪都不好好弄,就死勸老太太,跪着勸,哭着勸,圍着勸,連族人都跑過去了,怎麽着都得讓老太太答應跟老爺子合葬! ”

屠長蠻快速幹掉一個烤紅薯:“你說老太太會答應麽?随便了一輩子,最後這個堅持,應該能硬氣點?老爺子沒了,她現在是楊家最大的了,她說出的話,兒女不同意就是忤逆,怎麽能不孝呢?”

崔芄卻搖頭:“不一定。”

他見到過類似的事。做這一行久了,人生百态,什麽都不會意外,楊家老太太的事,于他而言都不算驚訝,在他的記憶裏,大都是老爺子去了,老太太說不想合葬的,老太太去了,老爺子說不想合葬的倒是少,一般這話說出來,兒女們都會過來勸老太太,各種好聽的話,什麽為你好也是為後代好……

大部分老太太都會妥協,一家人皆大歡喜,其實也只是兒女族人歡喜,只有老太太一個人不歡喜。

不同意的,兒女族人們有的是‘相勸’的法子,可能是平時吃用,可能是其它,總有讓你不慣不适的法子,總歸接下來過的不會如意,除非你硬生生忍了,不然就得改口,随他們的意。

“我倒是希望老太太能堅持。”

崔芄低眸,一輩子随波逐流,終于能有自己的主意,不容易的。

屠長蠻嘆了口氣:“你說他們怎麽不請你過府,為老爺子入殓呢?不然我也能蹭個熱鬧看。”

他跟楊家非親非故,沒有任何來往,本身還是受人嫌棄的內衛,不好随便登人家門。

崔芄倒是理解:“一般老人家壽終正寝,沐身小殓并不難,自己就能收拾,的确用不上我。”

今日初雪,景美心閑,茶香酒醇,不用匆匆忙碌,倒也适宜。

屠長蠻提了盞酒飲着,的确美滋滋:“可惜十三郎太忙,沒工夫與你我同賞……唉,也沒辦法跟你蹭熱鬧看。”

不過這話還是早了,三天後,他再次風風火火跑進小院,連聲催促:“快快崔郎來活兒了!趕緊收拾你的白箱子,咱們去楊家看熱鬧!”

崔芄:“你說誰?”

屠長蠻:“楊家啊!上回說的那個楊家,老太太放話說不跟老爺子合葬的那個!”

崔芄:“這都三天了,老爺子還沒小殓?”

“嗐,不是他,是他小兒子楊成玉!今天上午不小心,被突然倒下喪棚砸死了,哎喲,身子亂糟糟的,怪可憐!”

屠長蠻盡量保持對死者的尊重,別笑得太開,可興頭極大的眼神裏,全是不顧別人死活的興奮——

和他的上峰某十三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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