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其實是希望他死的
第41章 我其實是希望他死的
崔芄和屠長蠻一起, 去了楊家。
一路淺淺聊着,有個問題更加清晰——于此時代,嫡長子的存在分量很是不同。
若說之前楊老爺子的死, 家人已經準備了好多年, 連壽衣都放舊了, 老爺子去世,大家明面上不說,心裏其實松了一口氣,為自己,也為老爺子, 至于後事, 按照規矩辦就是, 難過傷心可能有, 但并不會太多。
楊成玉的死, 很突然,大家或許會惋惜,畢竟他還年輕,曾經過往也令人唏噓, 不是那麽美滿,但這個人本身并不上進,小毛病太多, 屬于爛泥上牆都扶不起來的那種,在家裏被養着哄着,還拎不清,時而要鬧點事出來, 意外之後, 大概也是安心居多, 日後總算不會因為家族名聲要顧及他了。
可嫡子楊成安死了,就不一樣了。
現今嫡長宗子承家,所有財産和權柄都是由嫡長一系傳承往下的,他死了,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交給誰?他兒子還小,沒到能立住的年紀,庶長子卻當着官,日常交友廣闊,可想而知這家業落不到下一輩手裏,可庶子取而代之,乃是亂家之源,多少人家這麽沒落了下去……
到了楊家,果然氣氛沉悶,家中上下很是凝重。
老太太高氏親自帶着所有人,就等在兒子房間門口,案發現場不讓進,就靜靜等在外面,看崔芄和屠長蠻過來,主動讓出一條路,目送他們進去。
她們可能并不是影響官府辦案,但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好為之後做打算。
崔芄進去,看到了武垣。
并不意外。
武垣也只看了他一眼,又專注房間本身,快速解說現在了解到的一切,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單只說給崔芄,也說給屠長蠻:“說是哭靈太過悲痛,又暈了過去,被攙回這裏休息,未時初過來,關了房門,末時末發現人死了……”
屍體倒在血泊中,喉嚨被割破,兇器匕首就在現場,落在血泊之中,也不知兇手是故意沒帶走,還是因為髒了不想要了,沒帶走。
這很明顯是他殺,跟當時發現的皮承明有點像,也是匕首,也是死者倒在血泊中,不同的是受害位置,皮承明是心髒,楊成安是咽喉。
“多明顯啊,兇手除了是楊家人,還能有誰!”屠長蠻啧啧有聲,“這人膽兒挺肥啊,先是楊成玉,再是皮承明,現在連楊成安都敢下手……呃,我說的沒錯吧,這三樁命案,是一個人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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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一片安靜,沒人理他。
崔芄正蹲在地上,認真查看死者屍體,武垣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去,和人一起蹲在那裏。
屠長蠻:……
我就多餘。
“死者臉色蒼白,表情痛苦,出血量這麽多,很明顯,一刀斃命,傷口右前深,左下淺,長度特征與匕首相符……死因上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就是匕首所致。”
崔芄仔細觀察屍體,俯趴位,頭眼盯向門口的位置,似乎是瞪着兇手離開的方向,兇手離開時,他還未死透;屍體身上尚有餘溫,死亡時間很近,未時末被發現時,應該就是新死不久,再要精準确定,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為什麽不叫呢?被人割喉也不會立刻死,再快也總有個過程,那時喊一聲,不就有人來,當場抓獲兇手?”屠長蠻摸下巴,“難道這裏面有什麽文章?他不舍得?”
那就是個了不得的方向了……
“他叫不出來。”
崔芄卻搖了頭,指着屍體喉部,“你看他的傷口,很深很重,氣管也被割破,喉嚨突然被割成這個樣子,一般人是叫不出來的,想也不行。”
不是不叫,是根本發不出聲音。
屠長蠻:“那……”
“更重要的,是這個。”崔芄指着死者後腳跟上的濕痕,“這裏為什麽是濕的?”
屠長蠻一眼就看到了滾落在地上的茶盞:“多明顯,是打翻了茶盞,水濺上的呗,你看那茶盞滾過的地方,都有未幹水漬……定然是他被殺的時候,手裏握着一盞茶!”
崔芄自是看到了:“離這麽近,為何沒被踩的到處都是,他死前不是掙紮的很劇烈,連血泊都不規則?”
屠長蠻仔細一看,也是。
人被割喉,當下就叫不出來了,可并不是即刻死,總得掙紮個片刻,這片刻,死者就把自己流的血蹭的滿地都是,偏偏這個茶盞滾落的痕跡非常清晰,一丁點沒被破壞過,從哪開始滾的,轉了怎樣的圈,都看得清清楚楚,且就死者後腳跟有一點水漬,鞋底都沒有……
這怎麽搞上去的?
他瀕死只禍禍自己的血,保護茶水一丁點不犯?
怎麽可能!
崔芄大腦快速轉動:“最後有人看到他,是什麽時候?”
武垣:“其妻鄭氏,曾在未時三刻聽到他生氣,摔了茶盞。”
崔芄:“不可能,撒謊。”
“你說我撒謊?”武垣挑眉,“我有必要?”
屠長蠻感覺兩個人之間氣氛明顯不對,立刻近前:“沒沒,崔郎肯定不是那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這句話的人在撒謊。”
崔芄指着死者的鞋:“他只有鞋後跟有濕痕,腳底沒有,茶杯內不止有水,還有茶,但所有茶葉盡灑于地上,死者除了腳後跟,半分沒有沾惹,也就是說——他死在茶盞落下之前。”
也就是說,未時三刻之前,這人就已經死了,萬不會摔什麽茶盞。
武垣:“你覺得,我會被嫌疑人騙到?”
屠長蠻趕緊又過來:“沒沒,崔郎定也不是這個意思,十三郎辦案經驗豐富,問供之能更是無人出其右,對方是否撒謊,您一眼就能看透,怎麽會聽不出來……”
他總感覺武垣今天不對勁,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往常不是聰明着呢麽?怎麽今天他都能聽出來的意思,十三郎聽不出來了?不可能他突然變聰明了,十三郎突然變笨了,那就還是在鬧別扭。
祖宗,你能不能看看這什麽時候,不是你說的,公是公私是私,不準以公挾私?
崔芄卻似全然看不懂氣氛似的,一本正經道:“或許,鄭氏并不知道自己撒了謊……她當時聽到了聲音,可能是房間裏有第二個人存在,可能是房間裏有什麽動靜,是那個時候一定會有的。”
武垣:“鄭氏有事尋丈夫談,當時聽到動靜,感覺不是時機,雖離開了,卻吩咐了一個小厮看着門口,如若楊成安出來立刻禀報她——小厮不錯眼盯着,從這時起到發現楊成安屍體,沒有任何人從這個房間離開。”
“那會不會是從別的路……”屠長蠻看看一眼就能看完的屋子,所有窗子都關的嚴嚴實實,沒有打開或被人經過的痕跡,而且這是府裏男主人的專用屋子,最好的地段,窗外也是四通八達,真有人走,不可能不被看到。
崔芄:“茶盞必然有必。”
武垣:“水漬……”
屠長蠻正愁的不知道怎麽圓的時候,這兩個人突然異口同聲:“冰!”
“冰?”什麽冰?他又懵了。
崔芄唇角微勾:“現在什麽時節?”
屠長蠻看了看外面,想說崔郎莫不是傻了:“冬天啊!”
崔芄:“冬天什麽最易得?”
屠長蠻都已經被提醒了,哪能不知道答案:“冰……可這是楊成安房間,燒了地龍的,有冰也是會化的啊!”
武垣眸色微深:“要的,就是它化。”
“不錯,”崔芄指了指死者近前的圓桌和官帽椅,“你不覺得,這個椅子離桌子太近?”
屠長蠻看了看:“是有點……”
挨的太近,椅子一大半推到了桌底,這樣的距離根本坐不了人,很像是誰起身後,為了說話做事方便,把它推到了桌底,椅背和桌面差點挨着,也就一拳的距離,偏偏只有一個椅子這樣,其它的都不。
“兇手殺了人,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找了一方冰塊,長條一點,薄一點,架在桌面和官帽椅中間,再将一盞茶放到冰塊上,如你我所觀,房間裏有地龍,很暖,過不多久這塊冰就會融化,它融化的時候,茶盞落地,啪一聲,發出動靜,滾落……”
崔芄話音循循,“如此,死者才會沾不到一點,只濕了後腳跟,外面人以為房間裏的人在發脾氣,摔了杯。”
屠長蠻一尋思,還真是這麽回事,再看武垣,這位一言未發,看向崔郎的眼神溫柔又贊賞,顯也是這麽想的。
“那為什麽這麽麻煩?”
“當然是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崔芄微笑,“既然茶盞落地被聽到了,确定是未時三刻,出去問問誰在這個時候有明顯的不在場證明,誰嫌疑就大。”
“沒錯,就是這樣!”屠長蠻悟了,摩拳擦掌就要出去,剛走沒兩步,又問,“那兇手是怎麽卡的這麽死的?正好讓鄭氏聽到?莫非——”
他臉色微變,兇手就是這鄭氏,她在賊喊捉賊?
崔芄:“或許,但也不一定,冰塊化完的準确時間不能完美估量,但估個大概是可以的,兇手只要保證在這之前有人能到這間房附近,聽到裏面有動靜就可以了。”
“那必然得找個什麽由頭……”屠長蠻一邊嘀咕着,一邊往外走。
崔芄又在房間裏和武垣一起觀察良久,細致講說自己所得,推測方向,不管武垣情緒怎麽樣,有沒有仔細聽,反正他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
之後推開門,走出房間,武垣也跟着出來了。
屠長蠻似乎是出外去确定什麽了,并不在院外,老夫人也不在,剩下的人卻沒有走。
既然如此——
武垣就問鄭氏:“我聽聞近來跪靈,楊成安因身體不支,經常暈倒,都是你親自照看?”
“不一定,”鄭氏輕輕搖頭,“前頭事多,我不一定走得開,大多時候會讓下人過來看。”
武垣:“這麽忙,嫡子不能總不在,會記着時間過來叫楊成安麽?”
鄭氏還是搖頭:“也未必,每天和每天的忙碌不一樣,時間上便也不一定。”
武垣:“今日為何親自來?”
鄭氏:“正好有事要和夫君商量。”
“嗯?”
“門房那邊來了個結賬款的,但這個賬款我并不知曉,說是我夫君一力下的單子,因事由緊要,連他的長随都不知道,家中治喪,不好鬧出什麽事,少不得要親自問問他。”
所以這個事是意外。
那
誰有意推出來,就是微妙之處了。
武垣視線環視在場人:“未時三刻,你們都在何處?”
韋氏看了看丈夫:“我和夫君在跪靈。”
楊成仁颌首:“我的确和妻子韋氏同在靈堂跪靈。”
二人能互相為證,有明顯的不在場證明。
小鄭氏臉色慘白:“我在……靈堂外面,想着偷偷給朗哥兒備點什麽,他還小,熬不住……很多人都看見我了的……”
稍微模糊的不在場證明,說別人看到了,得找到這個看到她的人,才能證明她沒撒謊。
但她明顯遭受到了巨大打擊,精神明顯萎靡不振。
武垣又問:“老爺子那邊,得用上冰了吧?”
鄭氏:“是。”
雖然冬天,屍身能放的久些,可還是會腐壞,且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都有規矩,小殓大殓出殡入葬各有流程,一整套下來要很久,什麽屍體都扛不住這樣放,且靈堂也不可能那麽冷,總得生些炭火,孝肯定要守,人不好生病,所以到了一定的時間,屍身周圍都要用上冰。
不管誰存了心思,要悄悄取用都很方便。
“楊成安是怎麽死的,你們想必都知道了,”武垣看着衆人,“兇器匕首哪來的,可有人看到過?”
鄭氏搖了搖頭。
韋氏眼梢瞟了瞟四周:“我家肯定沒有那東西,”她看向小鄭氏,“鄭妹妹是外客,近來也與二弟走的頗近,許是認識也不一定。”
看似平靜的話音眼神中,窺探看熱鬧意味明顯。
果然事情做過就有痕跡,你有的心思,以為自己瞞的很好,實則有心人都能看出來。
小鄭氏下唇咬的泛白,盯着韋氏:“你跟老爺子那點事,非得讓別人說出來?”
哦豁,這裏頭還有扒灰的事呢!
屠長蠻正好回來,聽到了這一句,迅速眼了眼武垣,手勢請示了一下,見武垣點頭,樂颠颠上行:“行了,都別吵,一個個說,來人——給我分開問!”
他領了人走了,武垣也沒閑着,跟着暫時離開,看都沒看崔芄一眼。
崔芄并沒有走,現場還需要記錄處理。
他并沒有妨礙底下人辦事,所有記錄工作做好,屍體可以移動後,他讓人讓屍體放到卸下的門板上,打開箱子,拿出針線……
死者的頭臉沒事,對他的處理,大都是傷口處。
縫好,遮好,清理幹淨……
打理後,人變得能看,全然不似趴在血泊中那樣恐怖,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安詳,從容,所有活着時為人處事的難堪,難看,仿佛在這一刻過去了,剩下的只有那些淡淡的懷念。
“我其實是希望他死的。”
鄭氏站在光影之下,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