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不配
第71章 你不配
大家都不是什麽好人, 你看到我怎麽爛,我看到你怎麽爛,大家爛到一起去, 就是自己人了?
圍觀人群咂麽過味來, 無不震驚。
竟然還有這種事!一起做好事大家見過, 比如修橋修路赈災救民衆志成城抵禦外敵,往小裏說鄉裏鄉親有什麽白事難事,也有很多人願意幫忙,不管單個人性格如何,有沒有伸手, 人生來是喜歡這種向上的力量的, 願意搭把手幫助別人, 這是刻在骨血裏的東西, 原來壞人一起幹事是這樣的?難道不是那種湊到一塊讨論什麽壞心思, 再分工去幹……竟是這麽直接爛到一條船上的?
再想想這個案子,這個吏部尚書真的好壞好壞啊。
吏部尚書自己也很震驚,為什麽武垣會知道!這難道不是品仙閣的秘密麽!
“是不是震驚我為什麽會知道?”
武垣看向梁棟的眼神透着憐憫:“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天底下哪裏有不透風的牆?”
梁棟:“你偷聽……”
武垣:“你是不是覺得, 做了一個很聰明的取舍?殺人是重罪,按律法你不可能有活路,但你認為這個重罪比不上品仙閣的本事, 只要你懂點事,保護好品仙閣的秘密,品仙閣自也會投桃報李,撈你一把?從認罪判刑到斬刑, 中間還有相當長的流程要走, 需要時間, 這些時間足夠別人去想辦法,實在撈不了你,你還可以‘死’在牢裏,在斬刑之前,是也不是?”
梁棟眼瞳顫動,你怎麽又猜到了!
武垣唇角微勾,看了眼人群中的崔芄。
當然是猜透了兇手的心思,方能對症下藥,讓他更快更好的招供啊。
而今既然已經招了,有些東西就沒那麽重要了。
“可惜你想錯了,”武垣微笑,“品仙閣并不覺得這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你用這個做最後的殺手锏威脅他們救你,他們反而會更不喜你,甚至比官府都想殺了你,這個東西根本算不得大機密,不僅我知道哦。”
梁棟:“還有誰,還有誰知道!”
武垣看着他:“你就沒想過,為什麽殺厲正初那麽輕松,毫不費勁?”
梁棟突然沉默。
武垣:“他那麽聰明,能收集到你那麽多把柄,難道不知道提防你?為什麽見你見的那麽随意,不更衣,不警惕,沒有禮數,還粗心大意,連你放了虎須的東西也都喝了?”
“你說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找死,”梁棟咬牙,“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我還可以告訴你,他知道的東西,比你知道的多的多。”武垣目光逼視,“你只知品仙閣有特殊利益聯盟,能辦成很多外面很難也辦不成的事,一旦能進入核心組織必能獲得巨大利益,可你知這品仙閣怎麽運作的,從哪裏開始的,巨額錢款是哪兒來的,最後流向了誰,到底是誰在庇護這個地方,為什麽朝堂內外官員裝作看不見……你喜歡鑽營權勢,不如自己想一想?”
梁棟嘴唇顫動,驚懼的看了眼堂外。
他不傻,有些事他早有猜測,可這些東西不能往外說,今日公開堂審,外面圍觀的有很多尋常百姓,武垣是怎麽敢明面上說這些話的!他就不怕宮裏的貴人清算麽!他不信這也是太後寵愛允許的!
武垣:“看來是能猜到的?”
梁棟當然知道!那麽大的品仙閣,做着各種可說不可說的暴利生意,在長安城經營的這麽持久,必然有保護傘,京城所有官員趨之若鹜,時不時就能看到韋家人在場子裏出沒平事,聽說品仙閣最大的東家就姓韋,是韋皇後娘家私底下搞的産業,那最後的利益大頭必然是流向了韋後,流向了韋後,就是流向了當今天子,中宗帝。
可見錢真是個好東西,天子都親自下場賺了!可這種話說出去誰信?一國之君,富有四海,竟然親自帶頭貪?
梁棟感覺有點恍惚,他知道天子和太後不睦,太後在先帝時期就掌權,兒子登基後仍然不願意放,和新帝有諸多摩擦,中宗帝想要尋找幫手對抗無可厚非,缺錢也可以理解,可這品仙閣是怎麽運作的,他還真不知道。
品仙閣明面上做的生意不違法,只是暴利,平康坊這樣的店多了去了,可暗裏地,只他自己參與的這些,可是買官賣官,往外一說就是死罪,何況殺人滅口之事并不少見……
紙醉金迷底下,到底藏着怎樣見不得人的秘密,他并不知道。
他當時只是想往上爬,走的高些,再高些,給出自己的投名狀,讓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看到他,接納他……
看來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吊在前面的利益太美好,他有些忘記了思考警惕,他早就自己走進了深淵還不自知,沾沾自喜圖謀來日……他不會有來日了,他活不了了。
其實武垣和梁棟的對話很克制,有些雲裏霧裏,懂的人能懂,不懂的人,只會覺得莫名其妙,這到底在說什麽?品仙閣怎麽了?莫非還有什麽黑料!
普通百姓能想到的,無非就是拐賣女娃,打殺傷人,誘人沾賭這些類似的事,天下烏鴉一般黑,品仙閣是給當官的開來消費的,肯定也是這一檔子事。
堂上沉默很久,武垣才又問:“你是怎麽開始的?怎麽走向這條路的?”他看着梁棟,“我查過你,你早年也有君子美名,才學過人,德仁其芳,雖不若厲正初那般純直,也遠非王華那般的小人,你有心智,有手段,亦有堅持,也曾說過當個好官,報效社稷,安國為民,什麽時候變了呢?”
梁棟單手捂了臉,突然發出低低的笑聲。
已然走到了這步,已然說了這麽多,好像沒什麽不能說的了。
好像很久很久,他都沒有痛痛快快地說過話了。人前人後,總要掂量哪句話能說,哪句話不能說,該怎麽隐晦的給出自己的意思,能讓別人聽明白,上官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自己有沒有正确領會,該要怎麽給出反饋……
總以為站的越高,越能随心所欲,實則亂花迷人眼,早已看不清自己是誰,一句真心話都不敢說了。
“你說的不錯,我本來,是想做一個好官的。”
梁棟移開手,眸底一片暗色:“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讀書明志,安國利民,是每一個讀書人最初的夢想,我也不想變成這樣……”
“小時候讀書苦,家人一邊心疼一邊安慰我,說讀出來就好了;讀出來做了官,沒強硬的家世靠山,只能在苦地方摸爬滾打,身邊人說熬過去就好了;熬幾年好不容易有點政績,卻成了別人的嫁衣裳……”
“縱觀官場,大家都是如此,不止我一人苦,比我官位高的,走的遠的,仍然有各種各樣的難題挾制,想真心做點事真的很難,很難的。”
“有時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關節,非常小,甚至不起眼,可別人就是卡你,你不賠個笑給點好處,事就辦不了,可你是官啊,你為了辦好事給了別人好處,失了財手中窘迫了,你也可以找個小關節卡別人,損失的那點錢財東西,甚至臉面尊嚴,不就都回來了?”
梁棟臉上沒什麽表情:“其實在哪裏都會有欺生,你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就會針你,那些小關節的卡,很多時候就是他們故意而為,你不學,你就永遠受着,越來越憋屈,越來越難堪,其實想過這個坎很容易,特別特別難的時候,你會想,我就只做這一次,我真的太窮了,我只拿一點點,只要做了這一小件事,上頭的安心,下頭的也安心,一切水到渠成……”
“其實別人等的就是這個,別人卡了你,你學會了卡別人,這種事就成了習慣,不用宣之于口的潛規則。”
“從來不存在‘就這一回’四個字,沒有任何僥幸,幹了第一次,就一定會有個第二次,你會想,我不幹不也是便宜別人,你會想,別人能幹,為什麽我不能幹?”
從此一步錯,步步錯。
他心中的遺憾和不甘心……
“你們怎麽可能會懂,你們這些愚蠢的人根本就不懂!”
梁棟眸底飽含怒氣,他本不該這樣的,他的未來不應該是這樣!他不該這麽死,他該要……
“人生如朝夕,普通人死遍死了,沒人會記得,當子孫也忘了祭奠,就永遠消失,了無痕跡,但留在史冊就不一樣了——”
人群中,崔芄手抄在暖袖裏,沐着足夠燦爛卻不怎麽溫暖的陽光:“既然為官,便該要史冊留名,百世流芳,代代傳頌,受世人敬仰”
梁棟猛然偏頭看過去,見是崔芄,目光一怔。
一個地位低下為人入殓的賤行,竟然能懂他?
“……可惜你身份太低,非博陵崔氏,也聯宗不了清河崔室,不配與我同座。”
誰想要與你同座了?
崔芄視線和陽光一樣,沒什麽溫度:“的确可惜,你好面子,要尊嚴,以為惡行只要能遮掩住,你仍然是完美無缺的好官,然時間對誰都是公平的,所有掩蓋之事終會浮出水面,一時污名,與一世惡行,世人分的清,真正能在史書留名的,是那些不曾對惡屈服的人。”
“總有未涼的熱血,打不折的骨頭,燃不盡的心氣,總有一些人純直不改,賭上性命,只為換一片天青月明。”
“別人想把他埋了,卻不知道,他是一顆種子。”
厲正初從小小邊城而來,因一次與海匪的過招,一路追蹤到了皇權之下,不可宣出口的秘密。
他其實可以真的改變,就像梁棟說的,不多,只要一點點就行,只要不繼續追查,只要互相留一線,別人許也不會非要他死,可他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再難,再窮,哪怕多次經歷生死邊緣,險境逃生,他都不願意。
既然局勢已然如此,既然別人不可能放過他,既然前方只有末路,他仍然選擇用自己的方法,假意歸順陣營,實則翻找出更多的線索證據,用一身鐵骨铮铮,用一腔熱血殷紅,揭露出這些醜惡行迳,讓大家看看清楚,而今的朝堂是怎樣的朝堂,長安城有怎樣的君主。
天子不仁,天下一切皆可為私欲讓步,官位可以買賣,人命不算珍貴,禮崩樂壞,長此以往國将必亡!
他可以站着死,但絕不跪着活。
他可以以性命上谏,血濺軒轅,勸君王仁治肅政,卻絕不會同腌臜狗官同流合污!
角落裏,無人注意的地方,琴娘子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