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不愛她
第72章 他不愛她
堂審現場的反轉, 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卻又沒那麽意外。
“……我就說,厲大人清名在外, 廉潔奉公, 一家人跟着他都沒過過什麽好日子, 軸了幾十年,怎麽突然就變了,會貪了,這不鬧呢?”
“就是,光聽外面烏泱烏泱說厲大人貪了, 說什麽天下烏鴉一般黑, 是官都得貪, 可也只是這麽說, 從沒見人拿出什麽證據, 說他貪了,貪的錢呢,害的人呢?他來長安,賃的也是一個小院, 空間逼仄,都沒地方安置家人,就他一人來京城的……”
“他哪裏還有什麽家人, 父母早已去世,聽說妻子兩年前也沒了,兩個兒子被他送去了書院,一年也不去看一回, 京城這邊也就只有兩個老仆……”
“是啊, 人沒了, 連屍身都要官府幫忙收斂,身後事都這麽慘,會是貪官麽?他貪,為了什麽,為的就是過這種苦日子?”
圍觀百姓竊竊私語,之前想不通的事,現在醍醐灌頂,全明白了。
原來是故意的!
變什麽變,人家從來沒變過,全部都是計,自己打入壞人內部搞到證據,再轉回頭整壞人!
可到底還是太可惜,人沒活下來。
崔芄垂了眸。
圍觀百姓惋惜厲正初的死,認為他不該這麽死,他的确不該這麽死,他只是……不能不死。
他太聰明,從自身點滴經歷,遠離長安的海邊小縣城,就能管中窺豹,發現朝廷中巨大的利益勾結集團,而這個集團很有可能是宮中支持,他當時一直越查越驚訝,越查越難過,難過的并不是自己知道了這麽大的秘密,一定會被清算,保不住命,而是國之君主如此,國運堪憂。
既然注定要死,何不讓自己死的更有價值?告訴天子紙裏包不住火,他能知道,別人也能知道,勸誡天子行王道,仁治愛民方能長久,他要用自己的死,震醒君王。
可若并不能挽回呢?
他太通透,朝上皇權之争,所有朝臣都看得到,進行鬥争的雙方自己,那母子二人,只會彼此更清楚,太後難道不知道品仙閣的存在,不知道兒子幹了什麽?掌權數十年,耳目心性手腕無一不缺,她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為什麽不去管,不去攻擊,而是放任其流,縱容其越做越大,難道只是因為母親對兒子的慈愛之心?
母子之情或許有,但太後不止這一個兒子,且太後最關注的還是自身,比起情分,她更煩惱的名正言順掌權的阻力,這個兒子是最大的絆腳石,她想要一個機會,随便一點指責兒子并不劃算,她要的是一個清算,足以颠覆一切,無法挽回的機會。
品仙閣狂妄到只手遮天時,機會不就來了?
厲正初也足夠大膽,若此一次天子仍不悔改,被太後抓到了機會,那麽他的死,就可以是這個機會的誘因,他的屍骨,便也是為太後謀事準備好的墊腳石。
他忠的并不是哪位君王,而是這天下百姓,只要能興世利民,國繁運昌,誰坐龍椅又有什麽關系!
他願意用自己的死,做這個打破局勢的先鋒,他願獻祭性命,讓所有人看看清楚,親眼目睹王朝走向,看來是要盲從,還是要有主張……
自然,他在做所有這些事前,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就如之前百姓們小聲說的那樣,他父母已逝,妻子早幾年也走了,留下了兩個兒子,大的十七,小的十三,勉強算個大人,不太需要父母親自養育了,兩個孩子都不是做官的料,沒繼承父親的心眼,只繼承的父親的純直,大兒子很擅長讀書,做官應該不太行,但研究學術很有一套,他早年就幫大兒子找了老師,現在也以送到隐世大儒辦的書院,将來有幸,學會成為新的開山立派的大儒也不一定。
小兒子頭腦不如哥哥好,但手很靈活,對一切木工建築類的東西都很感興趣,正好隐世大儒有個師弟擅長此道,厲正初送大兒子過去時,一起給小兒子也找好了師父,此後不說成為大家,至少生存有道。
不管大儒還是術師,都避世而居,最多入江湖,不入廟堂,厲正初也要求兒子們發了誓,此生不入官場,那接下來不管他的生死引起了何等軒然大波,兩個孩子都不會受到牽累。
甚至——
往好的方向想,只要他的死換來一個好結果,不管是當今天子悔悟,接下來真的行王道,正君主位,還是天子不堪,難成大事,終于讓太後給辦了,太後順理成章坐上那位置,真正的天授王權……
能做君王者何等心智,怎會悟不出他用意,不感念幾分忠心?能不對他的孩子恩撫一二?
底下百官可都看着呢。
若他的孩子不能善終,那這天下還有什麽公道可言?
厲正初已經做好一切安排,明明白白,坦坦蕩蕩,甚至不需要天子沒什麽特殊照顧,只要保證有人故意欺負他的孩子就好。
天子也不需要多表現,只要偶爾提起時,說一句他厲正初不錯就行,上有意,下必懂,沒有人刻意針對,他的孩子将來遇到的,就只是一般人成長過程中會遇到的煩惱而已,此生必然安寧。
還有他的族人,他出身寒門,族人并不算多,早年清貧脾氣倔,或者知道自己容易得罪人,連不多的族人也疏遠了,若他的死沒達到他想要的效果,必不會牽連族人,若有那麽一點點好名聲留下,多少也為族人争到點光,将來侄子侄孫們出來,大大方方提起他的名字,教正派朋友尋正派老師許會便宜些。
對琴娘子,亦是。
崔芄看向站在大堂角落的琴娘子。
多年前的初見,僅從琴娘子講述裏,他也能感受得出來,厲正初對她真的沒什麽男女之情,一丁點都沒有,所言所行皆是君子之儀,他算是照顧過她,指點過她,但與其說是憐惜小姑娘,不如說是對小孩的不舍得毀掉,如果當時出現在身邊的是個男孩,他也會這般照顧,甚至會更嚴厲,更沒那麽多距離,反倒因為琴娘子是姑娘,他才需要做的隐晦些,不要觸碰到敏感的小姑娘,讓她難堪。
這次做好了計劃,長安再見到,琴娘子說的不多,兩個人見面也的确不多,且琴娘子心儀厲正初,相見的過程想必很希望珍藏在心裏,不想同任何人講說太多,崔芄不太清楚厲正初對琴娘子的情感态度是否有改變,但不管有沒有,這個人都沒有表現出來。
琴娘子情長,情深,人又太聰明,一門心思待厲正初,厲正初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很難瞞過她,厲正初可能有點頭疼,陳姑娘又沒做錯什麽,只是喜歡他,還并沒有想過拖後腿,盡管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仍然會審時度勢幫他,他又怎麽忍心把人罵走傷走?
他知自己命不長,總也不會拖累琴娘子誤了花期,或許等自己死了,琴娘子便能放下執念,好好過日子,畢竟人只是人,都會有缺點,許發現他一點都不好,琴娘子就不喜歡他了也說不定。
遂厲正初安排了些事給琴娘子,都是一些影響不大的小事,他盡最大努力讓她與這件事劃清界限,不讓她牽扯進去……
他能猜到太後心性,怎會不知武十三郎?
盡管素未謀面,可能比全長安城所有百姓都更懂真正的十三郎。
計劃既然已經開始了,他不算計便罷,一算計必然會算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他死之後,武垣一定會查到琴娘子,找上門來,只要琴娘子別想着耍花樣,用該用的方式,說正确的話,做正确的事,武垣就不會為難她,甚至在所有真相查明後,會理解他的苦心,給他個面子,護琴娘子周全。
琴娘子本就是個很特別的姑娘,聰明通透明事理,跟她打交道本就不會不舒服,只要她不作妖,沒準連之後龍椅上那位……都會給幾分薄面。
所有細枝末節都安排好了,厲正初才從容赴死。
大堂裏,琴娘子淚如雨下,根本停不下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她終是沒那麽聰明,知道厲正初不可能變壞,他那般厭惡貪腐,又怎麽會讓自己變成這樣的人,他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計劃着什麽,恨他太狠心,也太冷情,樣樣都不告訴她……
原來這并不是什麽上天無眼的意外,這本就是一場獻祭,他來長安,本就是來赴死的,原來那晚……是在同她告別。
他對她向來疏離,冷淡比別人更甚,她懂,因為她表現出了愛意,控制不住的想要靠近,他不想她陷的更深,用這種方式勸她放棄,可他越這樣,她越意難平。他吸引她的,從來不是那些世俗的東西,什麽相貌家世,財富權利,他也沒有,她喜歡的是他的品性,他的君子清正,純直不改,他若真的壞了本性,眼神渾濁了,變得貪腐,鑽營,她才會失望,可他一直那麽那麽好,叫她怎麽忘?
那夜她偷偷去看他,仍然是沒說兩句話,他就趕她走,她氣的差點掉眼淚,他淺淺嘆了口氣,喚她琴娘。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喚她琴娘。
他眼眸溫柔,話也溫柔,你很難想象這個年紀的男人,眼裏竟有那種皎如清月的淨澄澈。
他說他一路踽踽獨行,見過山河壯美,見過星海浩瀚,見過大漠落日,見過煙雨江南,都很美,她的琴聲也是。他說天地無垠,心亦無疆,莫要被自己禁锢,她其實可以翻越更高的峰頂,一覽衆山小。
看,這男人連表達拒絕,同人告別都說的那麽隐晦。
他讓她不要挂念他,身陷一隅又如何,腳固然可以走很遠,琴音也可以遨游更廣闊天地,桑田滄海,曠野山巅,只要自己不束縛自己,沒有人可以束縛的了。
她當時怎麽就沒懂,那是他最後教給她的東西。
他雖不愛她,但這世間,他最懂她。
他們之間不會有情愛,但并非沒有羁絆。
他說渭水湯湯,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說小姑娘莫要瞎湊熱鬧,未來還有時光,有情郎要會,有兒女繞膝,莫要辜負了青春好華年。
可她還能有什麽情郎?
人生中遇到過這樣的男人,往後怎麽甘心尋個俗人,湊合殘生?遇到過這樣的知己知音,怎會不想打破世俗,沖一沖險峰?
或許,她可以大着膽子去觸一觸琴音的邊界。
不僅僅是技,還有心。
山河壯美,星海浩瀚……
真想去看一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