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第79章 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崔芄的猜測, 和目前武垣得到的為數不多的線索一對比,很快可以推測出可信過程。

死者柳印當日替好友馮炎代班,并沒有幹到最後一刻才走, 而是提前溜了, 先去給兒子取先前定好的生辰禮物, 非常珍惜的放到身上收好,然後去了賣梨醉春的酒肆。

他并不是沖着梨醉春去的,也不是專門繞的遠路,去買梨醉春,恰恰是因為順路——

他同人有約。

賣玉哨子的珍寶閣才不順路, 如果不是兒子的生辰禮物太重要, 又不得不立刻去取, 恐怕他那天都不會去。

“柳印并沒有在小酒館喝酒, 我的人查過了, 七日前那個晚上,他并沒有在任何一個酒肆停留,只是沽了壺酒帶走——”

武垣思忖着剛剛拿到的線索:“現在來看,他飲的酒其實也不多, 那一壺,大半很多灑在了身上?”

沒在酒肆坐等,邊走邊喝, 肯定不至于飲醉,且他與人約的地點,并不在酒肆。

崔芄:“這個時候,他應該并不知道危險會來臨。”

“這個時候……什麽意思?”柳安寧聲音有點澀, “後來他知道了?”

武垣思索:“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大約是這個時候, ”崔芄指着玉哨子, 那裏有一枚很清晰的指紋印,殘留着一點點金粉,定然是柳印摸過,且摸得很仔細,“他緊張了,擔心會不會有機會把禮物送出去。”

柳安寧眼瞳顫動:“既然知道了,為什麽不跑,為什麽不呼救?”

“你有沒有想過,”崔芄看着柳安寧,“他其實并不是沒心眼,太老實,其實知道自己在一些事上被诓騙,可他仍然頂在那裏,沒想過後退一步,是在保護着誰。”

他已經身在泥潭,被命運裹挾,逃脫不了,但他願意用最大的努力保護一個人,讓這個人遠離在危險之外。

這一次,房間安靜了很久。

柳安寧看着板子上的逝者,血肉模糊的臉其實不太好看,甚至有些恐怖,可他一點都不怕,對別人來說,那是死人,是晦氣的,不吉利的存在,可之于他——

那是他阿爺,從小到大最親最近的人。

“他真的是一個很讨厭的父親,不管是事情還是關心,嘴上從來都不說,還總是嫌棄我,壓着我的脾氣,數落我的缺點,好像我渾身上下沒一處是好的,可又會偷偷對我好,我病了,他日夜不合眼的照顧,我被欺負了,他會找回去,我有很想要很想要的東西……就像這次一樣,他一定會知道,會買給我。”

柳安寧握緊了手中的小玉哨:“真的很讨厭,總是讓人不爽,又讓人恨不起來。”

這個做人父親的沒個父親模樣,活的窩囊又憋屈,有太多太多缺點,可世上好像什麽人都可以讨厭他,唯獨他不可以。

阿爺對他這個兒子,已經傾其所有,付出了所有他能付出的東西。

“可惜……我之前不懂。”

到底是少年郎,外表表現的再不上心,也掩不住內心的巨大悲傷,眼淚到這一刻已經止不住,潸潸而落。

崔芄示意武垣幫忙,拉了道屏風過來,隔開少年視線,不讓他看到接下來的面部修複過程。

這對家屬來說,實在有些殘忍。

接下來就是長久的安靜,很久很久。

少年郎需要時間平複心情,等待和父親的最後一面,崔芄要專心致志工作,死者面部的損毀算是嚴重,不管清理傷痕還是再造填充,也都需要時間,至于武垣……

他出去了一趟,看手下送來的最新線索。

屍體一經發現,他就迅速安排了底下人的各個方向調查,自己則迅速找到柳安寧,再接崔芄過來,很多事情沒辦法親力親為……

柳印的生平已經查的差不多了。

的确不算有什麽大本事的人,落魄書生,發妻早逝,又帶着個兒子,誤入平康坊,沾了這邊生意上的賬,就很難走出去,這麽多年看似窩囊聽話,受了不少欺負,但能在品仙閣這種地方一直幹下來,買有房産,存有積蓄,還能把兒子送去外面讀書,已然是本事。

這人倒也不是不善言辭,不懂識人眼色,太過剛硬持正之人,在這平康坊也混不下去,他在別人面前也算八面玲珑,唯獨對兒子非常內斂,太多東西不敢說,太多事不敢做。

很明顯,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兒子和他一樣卷入泥潭,一輩子脫不了身。

他的确是被人約出去的,能這麽不設防,約他的人必定是熟人,除了那個馮炎,幾乎沒有其他人選,可有關馮炎的東西,時間有限,現在查到的着實不多,最重要的一點,今天肯定是沒法問話的,他昨晚銅人喝了一夜大酒,一直喝到今天上午辰時,中午回家睡覺,到暮鼓時還沒醒,有內衛過去看了,現在仍然沒醒,根本問不到話。

不知過去多久,白燭爆了個燈花,屏風後崔芄的動作慢了下來,幾息之後,他推開屏風:“可以過來看看了。”

柳安寧走到了板子前。

逝者遺體收拾的很幹淨,換了身衣服,手腳都被仔細清洗過,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齊,臉上的傷口被縫好,鼻骨眉骨下不知道用什麽東西墊起來,和諧了很多,血跡全被擦幹淨,淤青部分似乎也用不同顏色的粉質疊加,調成了正常人的面色……

非但看起來一點都不猙獰,還很安詳。

就像睡着了一樣。

“阿爺……”

柳安寧顫抖的指尖劃過男人的臉,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崔芄扶住他的身體:“現在看起來還不大自然,若你願意,後日我們一同為你父親小殓,到時我為他再次整理,會更體面。”

柳安寧緊緊抓住崔芄的手腕,似乎很想說謝謝,卻喉頭哽咽,說不出來,很久很久過去,再說謝謝似乎太刻意,少年郎糾結良久,最後啞聲問道:“他……我阿爺怎麽死的,先生已經看出來了,是不是?”

崔芄緩緩點頭:“中毒。他身上沒有外傷,頭臉的傷雖重,但并不立刻致死,口唇指甲顏色不對,發绀,喉嚨出血,眼瞳內也有出血點……我猜他可能先中了毒,後來可能高處摔跌碰傷頭臉,頭臉上的傷不算是死後傷,但也沒有太多抵抗應對痕跡,大約是和中毒後的死亡過程共同進行。”

柳安寧有些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武垣:“意思是不抵抗,認命,這個毒,他可能是自己自願服的。”

尤其死者的面部表情,身體形态,看起來是安靜的,就算有小幅度的掙紮,也是藥物反應,本身并沒有巨大的抵抗掙紮應對。

崔芄:“毒很大可能是約他的那個人準備的,他自願服下,必然是那人當時的威脅分量足夠重。”

“是我……”

柳安寧閉上了眼,眼淚止不住的流:“這不是我阿爺第一次替馮炎頂班,互相頂班監督是上頭掌事的規矩,但馮炎慣愛躲懶,經常讓我阿爺頂上,有功兩個人一起分,有過,就是我阿爺一個人背,上個月好像賬本的事出了點問題,我阿爺被掌事罰了,不重,只抽了八鞭,但這也不是他頭一回被罰,憑什麽只有我阿爺受罪,姓馮的一點事沒有?我當時氣不過,去找了馮炎,可他并不在家,下人說他去了品仙閣。”

崔芄:“你追去了?”

“我……當時的确是沖動了,只想找他算賬,”柳安寧唇邊咬出血色,“可我并沒有找到他,他好像并不在品仙閣。”

武垣:“你被人看到了?”

柳安寧:“品仙閣人太多,我又年紀小,很顯眼……但我什麽都沒做,也做不了,那裏的人都看着,都明白的。”

可凡事關心則亂,他雖然什麽都沒幹,在有心人眼裏,什麽都能幹,就此編織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唬別人不行,吓唬柳印足夠了,畢竟柳印整日如履薄冰,嚴防死守,怕的就是柳安寧跟品仙閣扯上半點關系。

猜都能猜得到,別人會說什麽。

“阿爺是個天真的傻子,總以為只要自己守着規矩,不做錯事,生活就會照他期望的那樣發展,真出了什麽事,最想做的也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聽,仿佛這樣事情就能那樣過去,不煩擾自己……他在這裏其實并不開心的,我知道。”

“他沒有尊嚴,不被認可,被別人呼來喝去,還要在家裏被我頂撞,慢慢的好像不我這個親兒子需要……所以,才死的那麽痛快吧。”

“或許他覺得,至少這樣死算有價值,也算遵從了自己的感受,可他沒有問問我願不願意。”

少年郎紅着眼:“我不願意!”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恨。

崔芄看着少年,小小年紀,倒是通透,很難得。

柳安寧看向武垣,目光明亮到銳利:“品仙閣最近的動靜,整個長安城都知道,內裏必然生亂,可我阿爺只是一個小人物,邊緣的不能在邊緣,閣裏怎麽會用得上他?滅口也輪不到他吧?”

武垣難得坦率:“按理的确不應該。”

“所以是替罪羊喽?”柳安寧聲音諷刺,“上面的人要滅口,清除隐患,下面的人知道了,當然要想辦法轉移風險。”

他的阿爺就是這只可憐的羊。

阿爺走了,只是看起來像睡着了,其實并不是,他永遠不會再醒來,不會摸他的頭溫柔教他讀書,不會抄戒尺兇巴巴打他手板心,不會在他生病時沒日沒夜守着,不會給他做只是看起來熱騰騰其實并不怎麽好吃的飯菜,不會和人誇耀他兒子多棒多好,也不會再偷偷給他買他很喜歡卻不敢要的東西。

柳安寧終是沒忍住,大哭出聲。

他紅着眼,朝崔芄行大禮:“多謝先生,能讓我再見阿爺最後一面,他再在外頭沒臉面,再不被尊重,也該要體體面面的離開世間……他肯定不願意亂糟糟的跟我告別,我也是。 ”

崔芄扶起他:“你阿爺的喪事還要你操辦,悲痛在所難免,傷了自己身子,你阿爺不會願意看到。”

“謝謝……兩位稍等,我有東西要給你們。”

柳安寧擦擦眼睛,轉去房間拿了兩樣東西出來。

一個是白封,是對崔芄幫忙整理遺容的謝禮,還有一樣,給了武垣,書冊的樣子……是賬本。

“我那日去到品仙閣,卻沒找到馮炎,也沒做任何事,不可能惹來品仙閣懷疑,但出來品仙閣後,我在後牆巷尾,看到了這本東西,像是不小心被遺漏的,我悄悄拿了,沒人知曉,也沒想過給任何人。”

武垣能看懂少年眼底的猶豫,給他一個承諾:“你放心,以後也不會有人知曉,你曾見過這個東西。”

“多謝十三郎。”

柳安寧再次行大禮,鄭重嚴肅:“謝謝你把我阿爺送回了家。”

今夜到此,要幹的活已幹完,剩下的時間該要留給父子兩個,崔芄和武垣離開了柳家。

走出去還沒十步,崔芄已經看了武垣好幾眼。

“怎麽了?想問我馮炎?”武垣道,“他現下酒還沒醒,怕是問不了,得等到明天。”

崔芄沒說話,還是直直看着他。

武垣:“不是這個?”

崔芄有些猶豫。

武垣:“到底怎麽了?”

“你……是不是有點難受?”

崔芄注意到了,剛剛好像一切都很平順,是□□是該有的嚴肅氛圍,可武垣看着柳家父子間的氣氛,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對我這般注意,崔郎是關心我,”武垣欺近,“還是喜歡我?”

崔芄:……

他收回視線,看向高遠星空:“我沒辦法救我的雙親,卻好好奉養了祖母天年,有好好同她告別,盡量讓她生無遺憾,你呢?”

“你一直游走在危險邊緣,享受這種極端刺激,是不允許自己半點放松麽?”

因為心間壓了一塊石頭,因為曾經有遺憾,因為愧疚感無法釋懷,所以認為自己不配輕輕松松,肆意從容的生活,所以逼着自己緊繃,像拉滿的弓弦,随時可以赴死,或許死了也挺好,正好能償還這一切。

若照以前,武垣肯定是以玩笑話帶過這個氣氛的,可現在,似乎不太應該。

他的心上人,正在小心觸碰他的空間,想要了解他更多,而且這麽敏銳,這麽懂他……教他怎麽可以不喜歡?

“我的師父,将我帶大,養育成人的師傅,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崔芄猛的回頭,看向武垣。

武垣卻抱住了他,不讓他看自己的眼,在他頸側深深吸了口氣:“而我本該要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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