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星寥寥,靜影沉璧,莊嚴肅穆的靖安王府今日有件大喜事。
往日蕭瑟寂寥的院牆紅綢飄飄,大紅燈籠點足了八十八盞,照得烏瓦白牆一片金紅,就連鎮守院門的石獅子背上也貼上了紅豔的“囍”字,勢要将這喜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路過的群人遵照習俗在王府外說上幾句喜慶的話,希望能從這富貴之家讨幾文彩頭回家給兒女添一碗湯面。
只是好話說盡,這王府都沒有小厮婢子出來撒彩,弄得這盛大婚儀平白多了幾分不祥。
最後一位賓客匆匆趕來,府門一關,來往行走的小厮、婢子乃至賓客的臉色都随着門欄“砰”一聲響越發難看起來。
靖安王今日大喜,但只要消息靈通些的都知道這大喜恐不日就要變成大悲。
皇帝僅憑一顆西來的神石和欽天監幾句批語就不顧常理人倫,硬要給那性情暴虐、喜怒無常的靖安王娶個男妻。
若只是娶個男妻也便罷了,可那靖安王是皇長子,因而他的男妻身份也必須貴重。各家博弈到最後,竟将那剛過了會試,眼看就要金榜題名的洛家大少指給了他。
一夕之間功名利祿全部化作泡影,換誰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人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這樁婚事要真成了,八成要鬧出人命來。
但一條人命與朝廷上下順心順意比起來不過是灰塵般的小事。
身為皇長子的靖安王容淵絕嗣,太子位便自然落到皇帝、皇後最疼愛的三皇子頭上,當真是好事一樁。
謀者不在乎靖安王,更不在乎那個無辜牽扯其中的男妻。
哪怕前些日子他們還誇贊他文質彬彬有狀元之才,但既然被指給了靖安王,那也就只是個着人戳脊梁骨的男妻罷了。
如今,這有狀元之才的男妻便穿着喜服坐在暖紅帳下,頸間一道利落的血痕,是對這樁滿懷惡意的婚事最後的反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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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侍女為着撒帳端了盛滿谷物的木盤進來,驀然聞見一股血腥味,又見紅帳後那抹僵硬的身影,手一抖,木盤撞在烏木圓桌镂空雕花的邊沿上,咚一聲響,谷子灑了滿地。
她連忙跪下身去,額頭緊緊貼着鋪了厚毯的地面,渾身緊繃到要抽筋的地步,顫着聲求饒:“是……是點翠不小心撒了福子,還請……還請……”她實在不知該怎麽稱呼王爺的男妻,急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洛雲升便是此時睜眼的。
喉舌鼻腔滿滿都是血腥味,他差點以為自己穿越成了剛剛飽餐一頓的吸血鬼。
過于濃烈的血腥味逼得他嗆咳出聲,緊接着吐出口血來。
洛雲升:“……?!”
不會剛穿越就要死吧?
但眼前的情景容不得他多想。
作為一個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熏陶的現代人,他能接受自己穿越到尊卑分明的古代,但實在難以接受一個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求他原諒——摔了個木盤不過小事一樁,跪拜求饒未免顯得太重了。
但小姑娘滿臉恐懼的神情讓洛雲升意識到他穿的這人恐怕身份不低,可能脾氣也不太好,他怕被人看出什麽端倪便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離開。
點翠承蒙大赦,朝他框框磕了幾個響頭,逼得洛雲升幾乎要站起來阻止她自我傷害。
好在,點翠很是機靈,磕完頭就抱着盤子跑了,只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
偌大的喜房只剩他一個,洛雲升終于有了觀察和思考的時間。
他記得死前有一個聲音問他想不想重活一回,但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陷入了黑暗。
他以為會是重生,結果卻是穿越。
穿越就穿越吧,洛雲升擡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大紅喜服,又摸摸光滑的脖頸和滿是血污的衣領,心想倒是挺有意思。
原主在新婚之夜割喉而亡,換了他這個現代亡靈鸠占鵲巢,最重要的是,帶他穿越而來的力量頗有些奇異,竟然能治好割喉這種致命傷。
洛雲升把落在手邊染血的匕首收進袖子藏好,在心裏喊了幾聲很流行的“系統”但沒有得到回應。
他倒也不急,若真有什麽金手指,需要的時候自然會出現。
洛雲升的目光從不知落在何處的虛空移到灑滿谷物的地毯上,走近幾步撿起來瞧,發現依次是:棗、栗子、桂圓、蓮子、荔枝和五色果。
果然,洛雲升暗嘆口氣,那小姑娘進來是為了撒床帳,但按照一般習俗,撒床帳是新郎新娘入洞房後才會舉行的祝福儀式,意在祝福新人多子多福。
但現在這洞房裏只有他一個,看那小姑娘連怎麽稱呼他都不知道的慌張模樣,不難猜出在這場婚儀裏他扮演的角色恐怕不是光彩的“新郎”。
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來——
但古代真能這麽奔放,大張旗鼓地娶男妻嗎?洛雲升想了想,覺得也可能是男妾或者入贅。
只是漫漫長夜無人語,既來之則安之。
他甚至都不想着逃跑——如果能跑得掉,四肢健全、未受限制的原主就不會選擇自戕了。
左右跑不掉,洛雲升檢查了一下匕首,拿起桌邊的蠟燭,漫無目的地在洞房裏轉悠,欣賞那表面光滑如玉、色澤幽深,靠近了還能聞到淡淡木香的紫檀木桌,還有陳列着各色錦繡瓷器的琉璃櫃,以及雕工複雜精美到晃眼的山水花屏。
上輩子他也收藏過一些類似的老物件,但精美程度遠不及眼前這些,洛雲升看得入迷,連呼吸都輕了三分。
輕柔溫熱的呼吸打在火紅的琉璃瓶上,忽然纏上腰間的巨力卻将琉璃瓶打碎在洛雲升腳下,引得後者立時拔出匕首反刺過去。
把他撲到桌沿的男人沒想到眼前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會持刃反擊,甚至差點劃傷自己,驚得驀然動作一頓。
洛雲升抓住時機,矮身一躲試圖脫離鉗制。但對方仿若力大無窮,死死制住他手臂,緊接着手腕一翻就奪了他手中匕首,哐當一聲,扔到地上不知哪個角落。
男人嗅到洛雲升頸間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下意識反腳踹門絕了人窺探,長臂一攬将人按到床帳之中。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洛雲升都還沒來得及出聲,來人就狠拽過他的衣領,沾着滿手鮮紅,惡狠狠地質問:“你不是洛雲升,你是誰?”
但當他對上身下人那雙如秋水澄澈,深邃含情的桃花眼時,再多質問的話都卡在了喉頭,多一個字都吐不出。
眼前這人分明就是洛雲升,卻又沒有一點洛雲升的樣子。
男人心想,據他所知,洛雲升的身世與自己頗有幾分相似。
他是盛京洛氏的主支的嫡長子,但他的嫡母因丈夫寵妾滅妻,在他六歲時便削發為尼遁入了空門。
但洛雲升是個争氣的,他憑借自身的聰慧闖出了一片天地。
六歲中童生,十九過會試,不僅沒有因為嫡母庇護受到磋磨,反倒少年得意,成了京中貴家人人羨慕的少年公子。
容淵想,此人的而優秀還不止于此,從來事事順意,身上卻不見驕傲自滿,行事端方穩重頗有文人傲骨,在朝臣中也風評甚佳。
往常如他這般自有才名,朝中又有人願意舉薦的,就算不中狀元,中個一榜進士也絲毫不成問題,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後備官員,更遑論此人行事當真有君子之風,很受幾個老儒看重。
可容淵想不明白,這麽個疏朗如月、端方持重的君子怎麽會用這種幾近勾引的神情看着他?
光是眼角那顆微微泛紅的小痣就叫人移不開眼,再看他眉如彎弓,眼似明星,在旖旎的床帳中更覺眉目含情,透着難言的誘惑。
洛雲升何曾有過這般風情?
但鮮血染紅的衣領和前襟卻昭示着地府冥差已經來過的事實。
死了還是沒死?是人還是鬼神?
容淵恍惚一瞬。
在容淵愣住的短短一個瞬間,洛雲升做了最大程度的反抗。
但他這個有些格鬥基礎的現代人,論武力與容淵這種上過戰場、日日訓練的練家子根本沒法比,更何況他穿的這具身體根本就是個缺乏鍛煉的白斬雞。
方才出其不意刺出那一刀已經是極限了。
武力上反抗不了,就只有動腦子這一條路可走,洛雲升想,沒見過花花世界的古代人總該比套路深似海的現代人好忽悠些。
左右這人沒有上來就一刀把他捅死,那便該有回旋的餘地。
洛雲升擡頭,唇角輕輕上挑,連帶着原本失血過多的蒼白面龐也如桃枝拂過東風,流露出春水般的笑意:“當然是來助你改寫人生的鬼神,否則一個凡人流如此多血不去地府報到難道還在床上等你嗎?”
這話過于驚駭,容淵下意識看向他的脖頸,那光潔的肌膚還有未幹的血跡,床帳上也有噴濺的血跡,衣領乃至前胸的喜袍沁滿了血,容淵心裏清楚,這樣的出血量常人根本活不了。
不論眼前這個是鬼神還是山妖,容淵立時起身後退三步,整個人從攻擊轉作了防禦姿态。
他一退,洛雲升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古人果然封建迷信,遇到無法解釋的事情只要稍加引導就能歸到神鬼上去。
洛雲升剛松口氣,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就在他腦海裏響了起來:“果然只有匹配度高達99%的宿主才能拯救這個稀爛的世界!我都還沒開機呢,宿主就已經給自己找了個絕妙的身份,真是太棒太聰明了!”
“這次統子我肯定能通過考核,一局轉正!”
洛雲升:“……”如果什麽都不做只等你開機的話,現在八成已經噶了。
畢竟眼前這個身如青松、目如刀劍的男人只看着都給人一種難以忽視的危險感。
單從那雙青筋突起、骨節分明、卓而有力的手,也能看出這是個輕易就能把他變成屍體的惡徒。
想忽悠住這種人,腦細胞都不夠死的。
好在,他洛雲升也算是花言巧語專八水準,在忽悠人方面頗有些偏才,尚能博上一博。
然而鬼神之說忽悠得了一時忽悠不了一世,幾吸過後,容淵就反應過來:鬼神之說虛無缥缈,坊間多有奇技淫巧,眼前人興許就用了類似的障眼法。
匕首閃過一道寒光抵在洛雲升胸口,這位很不好忽悠的閻羅欺身而上,把洛雲升強按在床柱上,絲毫不給他動彈的機會,冷聲問:“不要以為這些小把戲能騙過本王,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如若不然……”
無須他多言,抵在心口的匕首已經說明了一切,洛雲升知道,只要說錯一句,自己這條小命就得交代在他手上。
系統也怕它的寶貝宿主落地成盒,連忙開口:“他是靖安王容淵,這本小說的超級大反派!”
“他生性好殺,而且身患瘋病,這王府裏每年都要擡出幾個小厮婢女祭天才舒爽!”
“我們的任務就是改造反派,阻止大盛王朝覆滅的結局發生!”
“所以宿主要多刷反派的好感度,這樣才能在他做出可怕選擇的時候阻止他哦!”
系統話音剛落,洛雲升內心冷笑一聲,此情此景,想活命都難,談個屁的好感。
殺神立在床前,絕了他逃跑的念想,許是無路可退,洛雲升反倒冷靜下來,目光落到容淵臉上。
這人眼睛生得極黑,像化不開的濃墨,濃黑的劍眉也生得比常人要低,将那本該深情的眉眼襯出些許抹不掉的陰鸷,洛雲升心髒不由自主地停跳一拍,霎時間像是被定住了。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一匹孤狼,在這一片旖旎的豔紅中狩獵,而自己就是那只注定逃不脫的獵物。
換一個世界仍舊是獵物嗎?真是卑微又可笑。
被逼入絕境的獵物垂眸,冷靜地平複心跳,等他再擡眼,那惑人的神态已收了大半——他知道要怎麽對付這樣滿目深情卻格外冷漠的人。
他因為這樣的人死過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
洛雲升揚起下颚,脆弱的脖頸全然暴露在容淵面前,他姿态是臣服的,眼神卻十分高傲,絲毫沒将容淵放在眼裏。
他說:“我說過,我是來幫你的鬼神,如果你不信,大可以劃破這具身軀的喉管,看它能不能再次複原。”
系統都快被洛雲升吓死了,顫抖着勸他:“宿主!雖然我可以修複傷口,但修複這種致命傷要耗費大量的能量,再來一次的話我會休眠的。宿主還不知道後面的劇情,沒有劇情輔助完成任務的概率只有不到1%,你會死的!”
無法完成任務會死,但唬不住容淵也會死,不過早晚的區別,洛雲升不在乎。
他本就不是個惜命的人。
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他可以十年如一日過苦行僧的日子積金攢銀,也可以霎時間揮金如土分毫不留——只要能夠得到他想要的。
更何況,他真的很了解容淵這種人——心裏分明藏着千般苦楚萬種委屈,像個缺了關懷就走不動路的小孩兒,面上卻裝得冷酷無情,凡是個人靠過來就要捅上三刀以示自己與衆不同。
這種人只會對那種陽光明媚的小白花敞開心扉,自己這樣的在他面前永遠站不住跟腳。
洛雲升高昂着頭,幾乎是帶着輕蔑地看着容淵,但又似乎沒在看他,而是透過他飄到了很遠的地方,難以追尋。
某個瞬間,容淵覺得眼前這人身上真的有一些缥缈的神性,自己和這個世界都不被他放在眼裏。
猶豫幾息,容淵放下了匕首。
不管眼前這個洛雲升是人是鬼,左右他都是自己的新婚妻子,若是今夜死在這裏,明日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如今朝中人人都盯着靜安王府,他合該韬光養晦,休養生息,少生事端。
“王爺信了?”洛雲升回神,因着心情不好也懶得關心這人為什麽突然收手,淡淡道:“信了就松手,否則我就要以為王爺真想和我發生點兒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