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腰間那雙作亂的手終于松開,洛雲升立時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好不容易穿越一遭,總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可不打算因着什麽“王妃”的身份,囚困一生。
容淵在皇帝皇後面前都不落好,但只要他不死,他就是實打實的皇長子,更有軍功傍身,府邸的建制品級自然是越發地高,高到皇後想給她的寶貝老三建個“太子府”都因越不過他而作罷。
但洛雲升不知道這些。
他沿着中路往外走,直到走出一身熱汗也就走過三扇正門,四進院落,連大門在哪兒都沒摸着,更遑論中間還在一個有獨院的花園裏迷了十幾分鐘的路。
洛雲升走得都快沒脾氣了,上輩子他常去逛的那幾個著名貴族園林也沒這麽累過!
這時,在他身後一路追逐的小厮見他終于累了停下來歇息,連忙趕上來恭敬地行禮,看那眉宇間一片愁容,倒是喚醒了洛雲升一點良知——這小孩兒看起來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跟着他一路走也真是折騰。
他揮揮手示意小厮直起身來說話,“離大門還有多遠?”
小厮戰戰兢兢地回答:“還……還要過兩道門、三進院方能到正門。”孩子年紀小,說話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倒是叫容淵聽出點兒言外之意,他即刻問:“那側門呢?最近一個能進出的門在哪兒?”
他這麽一問,這小厮立時僵住身子,話都不敢講了。洛雲升看人這副緊張模樣也不想折騰人,誰知剛想叫他不想說就別說,小厮就撲通一聲跪下,頭磕在地上砸得哐哐響。
“王……王妃息怒!按,按照禮制您不能從側門出王府的,我要是告訴您,您從側門出去了,我……我會被王爺打死的,還請王妃饒命啊!”
“好!”洛雲升被小厮頭上那抹血紅刺到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人從地上強行提起來,不讓他磕頭,“頭上出血了你不知道疼?先去包紮,我自己慢慢往正門走,行嗎?”
小厮吸着氣,低聲哭道:“王妃息怒,您身邊不能離人的,您要是出了什麽事,就是殺了我們這些人也賠不起,這點兒傷不礙事,求您不要趕我走,我……我妹妹還指着我過活呢,求您……”說着,眼看就又要跪下去。
洛雲升沒辦法,他不是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實在見不得這一點小事就跪來跪去,只得妥協,“那行吧,我先陪你去找醫……”話到一半,洛雲升又改口:“找大夫給你看看頭上的傷,然後我們再慢慢溜達出門?”
小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哪怕洛雲升已經給出了最優的解決辦法,他仍是搖頭,洛雲升看他這副可憐模樣簡直無可奈何,只能在心裏狂暗罵容淵不會做人——就不能派個情緒穩定、為人處世沉穩靠譜的中年人來跟着他嗎?
派個小孩兒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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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他就陰謀論地想,容淵八成就是不想自己出去才這麽設計的吧?要麽就是為了試探他的“為人”,畢竟他現在甚至連人都不是,不得不防上幾手。
但他心裏再怎麽咒罵容淵,表面上也還是沉穩如一地勸慰着情緒崩潰的小厮,任何人見了恐怕都得誇他有一副菩薩心腸。
只可惜,他的寬慰在被吓崩潰的人面前毫無作用,這小厮還是哭着求饒,一遍遍重複着“我錯了,我有罪,求王妃只責罰我,不要牽連我妹妹……”之類的話。
洛雲升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麽這少年覺得他自己犯了錯,需要被責罰。
勸慰無果,洛雲升也不是那種一定要做好事的白蓮,這麽一會兒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在這無論哪個時空都奔着吃人去的封建禮教下,被馴化的人是沒辦法講道理的,等級尊卑讓他們覺得自己生來下賤,剝奪他們寬恕自己的能力,讓他們不得不與死亡和恐懼常伴,進而成為一個合格的、溫順的奴仆。
既然如此,洛雲升也就不勸了,他松開手,對着空無一人的長廊朗聲道:“這孩子我就放這兒了,人沒做錯什麽,不要亂罰,活得苦的人比比皆是,長點兒良心總沒什麽壞處。”
說完,他也不管有沒有人能聽見,繼續往王府大門走去。
* * *
洛雲升看不見的長廊一側,一個藍衫侍衛在聽了洛雲升這一席話後即刻抄近道返回了容淵所住的院落,回禀他方才的種種見聞。
“王爺,王妃便是如此說、如此做的。”
“雖說如此行事符合他的君子之風,但他竟然知道王爺會派我等潛伏看守他,此人似是聰慧異常,恐……”
其實這番話有些僭越,但方才王爺竟然親自替那洛大少穿衣,叫他覺出這王妃是有幾分手段的。他也是男人,知道人與人若有了肌膚之親多少會心軟幾分,雖然王爺從未對誰親近,但……再加之跟蹤監視被看破,便更覺得此人不能留。
景衡說了許多,容淵卻沒有絲毫回應,等桌上的線香燒了一半,景衡額上終于冒出細汗,大着膽子擡頭輕喚:“王爺……?”
只見容淵立在由整塊花梨木制成的書桌前,案上放着一幅法帖,可那法帖的筆法卻很是尋常,細看之下甚至有幾絲虛浮,實在沒什麽臨摹的必要。
法帖之下放着上好的宣紙并一方散着幽香的寶硯,但紙上卻無一字,只有一縷滴落的墨痕,突兀地橫在紙上,叫人心驚。
此時,容淵才擡眸,恰好與景衡對視——那目光深邃,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景衡立時後背起了一層冷汗,前額的汗水更是順着額角流進衣領,不由分說地跪下,“王爺恕罪,屬下并無揣測王妃之意,只是此人着實與衆不同,屬下是擔心他會危害到王爺的大計……”
容淵唇角勾起一絲冷笑:“大計?你又知道我有什麽謀劃?”
他這麽問,景衡更是畏懼,“屬下……屬下不知!”
如此,容淵才點了點頭,讓他起來候着。
其實若放在上輩子,景衡如此僭越他定是要罰的,但到底死過一次心胸總也寬廣了些,思及景衡曾經為救他而死,這一點小錯放過就放過吧。
容淵換了張新紙,開始模仿法帖的字跡。
“我讓你和景行看着他,所言所行皆記來報我,你們便按照我說的去做,至于他是什麽樣的人……”容淵落下最後一筆,拿起臨摹的作品撕成兩半,“景衡啊,這就不是你們該關心的了吧?”
景衡再又跪下,“是屬下僭越,還請王爺責罰!”
“好了,回去繼續跟着他吧,既然已被發現就跟近些,他剛與我成婚外面恐怕很多人盯着,他若受傷,我命硬克親的謠言便要傳起來了。”
“雖也無傷大雅,但到底麻煩,我不喜歡麻煩,明白嗎?”
“是!屬下明白!屬下與景行定護王妃周全!”
書房裏又只剩容淵一個,但他心裏想的卻與此前說的全然不同。
洛雲升有鬼神之能是他親眼所見,這樣的人能發現自己派人跟着他太過尋常,若是發現不了才引人生疑。
容淵奇怪的是他對那小厮的态度。
也未免……好過頭了。
是他更喜歡少年,還是少年柔弱更能引起他的憐憫之心?這個念頭在容淵腦海裏一閃而過随即迅速埋葬在心底。
但他忍不住又想,從昨晚叫人想起就心生熱意的種種看來,洛雲升對自己應當還是滿意的,而且他那點子癖好在常人看來實在有些驚世駭俗……除了自己恐怕也沒別的人敢滿足他。
思及此處,容淵隐隐提起的心放下來,思緒恢複了正常。
他懷疑洛雲升,覺得世間不會有如此心善的鬼神,否則世人在道觀、佛堂日日哭求,怎從未見人夢想成真?且昨夜這人還曾真心實意地想掐死自己,總之不是個善茬。
但對仆從卻格外寬容,真是叫人看不懂。
看不懂,慢慢看便是,容淵又開始臨摹下一幅字。
行雲流水的筆勢之間,容淵尚未意識到,不過睡了一覺而已,他便已在心裏傲慢地将洛雲升當做了自己的人,深覺對方哪怕是鬼神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一如洛雲升最初所猜測的那樣——容淵這種人,總該在自以為是上吃點虧的。
但如今暫且不論這些。
待景衡重新追上洛雲升的腳步,他驚訝地發現快一炷香的時間洛雲升竟然才走出去七八百米就又被纏上了。
只不過這次,是個似乎六七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看着有幾分營養不良,抱着洛雲升大腿的胳膊細瘦,好在到底是王府的奴婢,衣衫總是整齊的。
但那水汪汪的眼睛和泫然若泣的表情讓洛雲升完全沒辦法像扔下那個少年似的扔下她。
洛雲升看這大到仿佛無邊無際卻沒幾個人影的宅子,心想肯定是容淵覺得十三四歲的少年試探不出什麽來,複又派個只有他小腿高的小姑娘來,真是封建地主一點兒良心都沒長。
但樸素的道德觀讓他蹲下身和小姑娘保持同一高度,以免她産生居高臨下的恐懼心理,才溫柔地問:“你叫什麽名字?怎麽哭了?”
小姑娘抽泣兩聲,眨巴眨巴眼,試圖甜美地笑了一下,但表情還是慘兮兮的,嗚咽道:“王妃哥哥,你別生氣好不好?我哥哥他笨笨的,你別讓那些又高又兇的人打他,嗚嗚嗚……”
哦,懂了,是剛才那個少年的妹妹。
真是兩個哭包。
但小女孩總因着更小更弱勢,叫人更心疼三分,洛雲升很有分寸地摸摸她的腦袋,幾乎是半跪在她身前擋住所有的石板路,以防小姑娘像她哥哥一樣突然下跪磕頭,繼而認真承諾道:“我不怪你哥哥,別哭了,嗯?”
小姑娘果然比她哥哥要機靈,深吸口氣把眼淚癟回眼眶,很信任洛雲升似地用力點頭,“謝謝王妃哥哥,我叫果果!”
“那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把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獨自一人丢在路邊不符合他的作風。洛雲升看了看王府大門的方向,心想自己今天大抵是出不了這個門了,但他也并未有多沮喪。
時日還長,明天起個大早出去逛也一樣。
但果果卻像讀得懂他臉色似的,不願耽誤他的行程,搖頭道:“果果要幫哥哥的忙,我也識路,我給王妃哥哥指路!”
聰明機敏的小孩兒總是格外招人喜歡,洛雲升聽她這麽說,便笑:“果果好聰明啊,還知道我在找路呀?”
“嗯!果果剛才躲在大牆旁邊聽到王妃哥哥和哥哥說話了!”
“那果果是總跟着你哥哥嗎?”洛雲升想知道這小姑娘到底是不是容淵派來試探他的,如果是,那他今日回院子定要想個辦法讓容淵體驗一下現代人守護道德底線的鐵拳有多硬,至少他今晚就別想上床睡了。
誰知果果想都沒想就搖頭:“不是!今日是果果第一次跟着哥哥!”
洛雲升追問,“那為何獨今日跟着?”
“因為大家都不願意來跟着王妃哥哥,哥哥也說王妃哥哥今日心情定然不好,這差事許會喪命呢。但我們半個多月前才被賣進王府,大家都不願意做的差事只能哥哥去做,果果很擔心,所以跟着。”
“王妃哥哥走得不快,所以才跟上,果果要謝謝王妃哥哥呢!”
“王妃哥哥是好人!”
果果還想繼續誇,因為王妃哥哥是她見過的最好的人,他會蹲下來和她講話,會摸摸她的頭——只有娘還活着的時候才會摸摸她的頭,哄她不要哭,就連連哥哥都不會!
誰知洛雲升卻豎起食指,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孩兒直白的贊美對他這種每一分贊美都要靠争才能得到的人來說彌足珍貴,果果那全然信任、全然喜愛的目光和甚至讓他生出了幾分驟然從無邊黑暗被拽至陽光下的恐懼。
然而恐懼不足以打倒他,他只是生怕聽多了真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不敢讓她再說下去。
洛雲升想起上輩子他資助的那些孤兒。
在他們心裏,自己那個常來當義工陪他們玩兒的白蓮弟弟才是真心實意對他們好,而他這個實打實的出資人除了一個作秀的名頭什麽都沒撈到。
從來沒人會站在他的角度為他想一想。
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他又不是生來就坐擁金山銀山的少爺,他的每一分錢都要用時間和精力去換,大方投錢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他不可能去做什麽義工,不可能再去付出所謂的“真心實意”。
付出未必能有回報,付出大概率沒什麽回報,他便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早五晚十二地努力,整整耗費了26年才坐到總經理的位置上,勉強得到了所謂上層階級的入場券,勉強從看客嘴裏謀得一句“青年才俊”的誇獎。
洛雲升真的盡了全力克制,但最後他還是不想把自己從那雙滿是信賴、崇拜的眼裏挪走,忍不住問果果:“王妃哥哥要到街上逛一逛,果果想不想和哥哥一起去?果果想要什麽王妃哥哥都給你買好不好?”
他用他唯一會的,廉價的、滿是銅臭味的方式向果果兜售他的善心,期待能從對方口中得到一個“好”字,聊以慰藉空虛的精神和那早被荊棘戳了個稀巴爛的心。
“好呀。”果果拍手笑,“王妃哥哥讓果果做什麽就做什麽!果果聽王妃哥哥的。”
“那果果想要什麽呢?”
小孩兒最能分辨人心善惡,果果下意識就知道王妃哥哥問她想要什麽是真的想買給她,不是想讓她付出點兒什麽去換。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麽可付出的,但每次哥哥都會把想給她買東西的哥哥、叔叔轟走,她便知道那些都是壞的。
但王妃哥哥不一樣。
果果對洛雲升全無戒心,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希望王妃哥哥高興,她想,他可是免去了哥哥刑罰的大善人,所以,向來聰明機靈的小果果才鼓足勇氣說:“果果想吃糖葫蘆!”
洛雲升聽笑了。
多簡單的願望啊。
她一定也過得很苦才會有這樣的願望,就像小時候用滿分答卷向母親換一包辣條的自己。
雖然他的願望最終沒能實現,但現在,他可以幫果果實現她的願望。
“那走吧?”
果果點點頭,拉了拉洛雲升的袖子,指着前面的路,“王妃哥哥快走,王府好大好大的,要走好久呢~”
洛雲升被童言逗笑,手縮進長袖裏,用袖子下的手臂墊着果果的屁股把小孩兒托起來,抱在臂彎裏,“朝糖葫蘆進發!”
跟在他們身後的景衡、景行都看愣住了,直到洛雲升抱着人往前走了十幾米才又匆忙趕上——這,這王妃到底什麽性子?怎麽小婢女兩句話就把他哄走了?要知道方才午間他穿好衣衫便棄了王爺自行離開,他怎麽敢?!
景行替自家主子不值,但礙于命令不好說什麽。
感受到容淵對洛雲升與衆不同的景衡卻不禁擔憂起來:王爺總不會和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姑娘計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