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許是洛雲升面上的表情太過難看,景行心驚之餘下意識想把果果的屍體從他手上接過來,怕他再受刺激。
可景行剛伸出手,洛雲升就側身避開,冷聲命令道:“你,派人跟着街對面的雅沁軒二樓戴黑色頭冠、穿深綠色長袍,鼻子左邊長一顆小痣男人,把他和他的同夥抓回王府。若抓不到……”
洛雲升的态度太過篤定,言語間那仿若屹立于風雲之巅、俯瞰衆生的上位者姿态極具威勢,叫景行不得不按他說的去做——左右不過是抓幾個人,先拿下再說。
景行打了幾個暗號,吩咐另外幾個從未曾露面的暗衛速去抓人。
* * *
靜安王剛娶進門的男妻頭一次出門就遇着這般大事,王府的反應可謂神速,半炷香不到的功夫,二十幾個侍衛行列肅穆,猶如銅牆鐵壁般拱衛着容淵趕到現場。
圍觀的百姓見王府來人,或躬身頓首或遠遠退去,給這惡名昭彰的靖安王讓出一條寬闊的通路。
隔着十幾米遠,容淵掀開車簾,遠遠看着孤身站在街頭的洛雲升,看他抱着冰冷的屍體僵立在路中間,恍惚間,他仿佛也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雍華宮,母妃被活活勒死,而他除了躲在衣櫃裏瑟瑟發抖以外什麽都做不了。
馬車窗沿規律性地響了三聲,容淵回過神來,暗衛低聲告知已按照王妃的吩咐抓了四個疑犯押回府裏待審。
容淵淡淡“嗯”了一聲,深深看了眼洛雲升,掀簾下車。
骨節分明的大手攬住洛雲升的肩膀,常年抓握武器的有力指節微微內扣,不輕不重的力道恰如其分地向洛雲升宣告容淵此人的存在。
“上車吧,你要抓的人已經在押回去的路上了,回去任由你怎麽審。”洛雲升聽見他的聲音卻一言不發,目光沉沉。
容淵勸了兩句無果,便按着他的肩膀把人半按進懷裏,手撫過僵直的脊背,從上往下,一遍又一遍,像安慰應激的貓兒,在他耳邊低語:“怎麽這麽倔啊?真跟只貓似的,你其實是保佑小孩兒的鬼神是不是?就只對孩子好,像我這樣的就絲毫讨不得你喜歡?”
洛雲升嘴唇動了動,像是要反駁他,但言語蒼白,人命已隕,說什麽都無用。
“不喜歡不要緊,”容淵用了些力拍了拍洛雲升的後心,像是要給他補足勇氣,“讨厭的人全都消失不就開心了嗎?”容淵理所當然說着叫人毛骨悚然的話,絲毫不覺自己也可能在洛雲升的“厭惡名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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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一時回府,早一時探明真相,我們回去,好不好?”末了,這從來尖牙利嘴不說軟話的人,還特意用了哄孩子的語氣發問,若是旁人聽到定會震驚原來兇惡如靖安王也會溫柔對人的。
但軟話和低姿态不能打動洛雲升,對于一個在PUA裏長大,成年後經歷過漫長心理治療的人,他只會反唇相譏,“把人比作寵物,王爺是自覺很高貴嗎?”
說完,他轉身抱着果果上了馬車,只留給容淵一個清冷決然的背影。
看這冷心無情的人,容淵心下竟生出幾分無可奈何——還真是軟硬不吃,叫人無從下手。
繼而,他又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好像從來都只有他指桑罵槐氣得別人說不出話來,如今這是遇見了克星,叫他也領教了一番無語的氣悶。
心中的勝負欲被驟然激起,容淵不由分說地掀簾上了馬車,躍躍欲試地想和洛雲升一分高下。
但後者現在絲毫沒有應付他的心情。
容淵剛上馬車還沒坐穩,洛雲升用那冷如寒冰的聲音告知他:“王府有內鬼,洛雲升不是自殺,他是被逼自戕,這具身軀恐有些把柄抓在你的敵人手中,而他們的下一個目标,很可能是洛家的某位小姐,‘我’的某個妹妹,王爺,且仔細斟酌吧。”
洛雲升一句話透露了衆多信息,縱橫交錯的線索澆滅了容淵高揚的勝負欲,靖安王臉色一變,頃刻間理智占了上風。
他信洛雲升的鬼神之能,因此也信他的話。
前世他因為憤怒不甘一夜未踏足喜房,不知“洛雲升”早已自戕,但天還沒亮消息就已傳到了宮中,執筆太監親自帶着加蓋了三省印章的聖旨闖入王府,以一個暴虐殺妻的罪名逼迫他交出了半份兵權。
此前,他從未懷疑過“洛雲升自戕”是被迫,因為那本就是個端方君子,從這門婚事定下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就都默認了“洛雲升”的死亡。
只是他從來不信什麽文人風骨,根本不覺得一個從小到大恐怕連傷都沒受過的金貴少爺,真能鼓起勇氣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頸上,自戕而亡,只是默認了那個曾經志存高遠的少年會在他的府邸裏慢慢發臭發爛,郁郁而終。
思及此處,容淵嘲諷似的勾了勾嘴角——這世間竟有人比他更狠毒,新婚當夜就迫不及待地把“洛雲升”的化作刺向他的尖刀,狠狠宛下他的血肉。
那一局,是他棋差一着,輸的不冤。
但這一次洛雲升“活下來”了,棋差一着落敗的便只能是旁人。
至于內鬼……容淵有自己的計較。
洛雲升也有他的打算,果果還躺在他懷裏,他總要給她尋個好歸處。
“先去香火最鼎盛的寺廟,法事開始之前把果果的兄長接過來,送她最後一程。”
但外面的侍衛沒有答話,主子不發話,他們也不敢應承這新王妃什麽,猶豫之間,馬車外候着的人已經變成了成熟穩重的景行,他剛想應下,便聽洛雲升冷冷道:“容淵,你養的人我是一個都指使不動,是對我這個‘王妃’有什麽不滿嗎?”
不小心聽了主子牆角的景行:“…公衆 號夢 白 推文臺 …”
以如此态度對待王爺,如此膽量實在是……景行內心深處甚至暗暗對洛雲升起了幾絲敬佩之情,這得有通天的手段和膽量才敢試上一試!
但更令他震驚的還在後頭,面對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責,自家王爺竟然絲毫不生氣,甚至連語氣都是溫和的,哪怕吩咐他的時候都沒有說重話:“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照他說的做。”
景行接令退下,心中的震驚久久難消。
馬車向南駛去,靈隐寺很快便到了。
靈隐寺是盛朝香火最為鼎盛的寺廟,因着有活佛升天的傳說并一十八顆舍利子供奉,名聲極盛。
王府馬車抄了近道停在寺院側門,靈隐寺的僧人早早得了消息候着迎接,容淵掀開車簾,見為首的和尚是竟前世的熟人,心想緣分确實妙不可言。
車簾放下,容淵從早備好的衣物中拿出素色披風,披在洛雲升身前,蓋住果果和他染血的手。
“走吧,明鏡大師在等我們。”
* * *
靈隐寺建制宏大,飛檐翹角、層層疊起,廟宇內部香燭缭繞,佛祖金身閃爍,華麗無匹。
寺中袅袅白煙處處飄散,祈福聲不絕于耳,參拜者如水滴彙入溪流,湧入虔誠之海,叫人不得不贊一聲香火鼎盛。
但他們所去之處并非熱鬧的正殿,而是靈隐寺主持“明鏡大師”的禪院。
庭院深深,翠竹環繞,青石小路蜿蜒曲折,曲徑通幽處坐落着一座木質小院。
領頭的僧人走入院中代為通報,片刻推開木門,來到洛雲升面前,五指合十,手掌貼至心口的位置,微微躬身,“小僧釋法,還請洛施主将這位小施主交予我,寺裏有專門的僧人幫忙整理儀容,方便稍後再見。”
洛雲升微妙地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此前思慮不周,許是來錯了地方。果果是女孩兒,恐多有不便。”
釋法一頓,看洛雲升的目光頓時柔和許多,“靈隐寺聚天下萬衆之僧,只論虔誠的向佛之心,不論俗世男女之別。我寺也有修行的尼姑,定能送小施主走好這俗世的最後一程,洛施主不必擔憂。”
洛雲升把果果交給他身旁的小沙彌,跟着釋法往前走。
容淵自然也跟着,但他還沒走幾步就被另一個守在明鏡大師內室前的小沙彌攔住了,“王爺,師父獨請了洛施主一人,您不能進去。”
容淵眉尾一挑,眼尾微彎但笑意未達眼底,看起來便多了幾分兇意,聞言,他一把握住洛雲升的手腕,朗聲道:“王妃方才受驚,本王為何不能陪同?”
靖安王之霸道盛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手中掌握的軍隊威勢之盛,甚至到了令皇帝都心驚變着法子想要收回的地步,但這裏到底是靈隐寺主持的禪院內室門前,非請,便是皇帝也難進一步。
釋法空手畫圓,劈向容淵,迫使他不得不放開牽着洛雲升的手,“王爺,你既不信我佛,也不為亡者悲痛,又為何執意要進?”
“半個時辰前才有人要殺他,我怎麽知道你這主持禪院一定安全?”容淵與釋法陰陽怪氣地纏鬥,洛雲升站走進禪院佛堂,看香案前一尊泥塑的佛像。
青黑色的佛像連五官都不甚清晰,與外面大殿的金身佛像相比顯得十分寒酸,甚至叫人懷疑供奉這尊佛像的人是否虔誠——若是虔誠怎不給佛祖鍍上金身?
但洛雲升卻想這明鏡大師是個虔誠之人,他轉身,對在佛堂一角抄經的明鏡大師躬身行禮,“金銀不過是人心凡俗欲望的投射,佛祖在天在地在人心,不被金銀束縛。大師境界如此之高,有您為果果往生祈福,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