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冬天的靈隐寺比上次夏日來時清冷許多, 香客肉眼可見地少,願意頂着這冷到骨子裏的寒意來上香的要麽虔信,要麽是沒了辦法只能到寺廟裏尋個寄托。

沿着白雪中清出的路往前走, 拾階而上,透過窗沿看見一個穿着單衣的坐而說法的姑子。

像是有心靈感應,洛雲升一眼就認出她是原主的母親。

一瞬僵立, 原主的記憶充斥腦海——

應該還很小的時候, 莫約兩三歲的樣子, 他趴在床上躺在母親懷裏, 胳肢窩裏夾着做工精致的小老虎,母親手輕輕撫着他的額頭,一面輕聲細語地講故事。

是個很溫馨、很令人懷念, 回想起來的時候甚至喉嚨酸澀, 眼裏也蒙上一層水光。

容淵從身後擁着他,吻他的額發, 洛雲升從原主的記憶裏抽身而出,閉了閉眼收斂住湧上來的情緒。

“想起什麽了?一副要哭了的樣子。”容淵貼得近,聲音低沉,低緩的音調像是寬慰,洛雲升心起伏的情緒安定下來, 拉着容淵到無人的大樹下:“想起他的小時候。他和他母親的相處。”

他們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洛雲升卻沉默着,好一會兒才說服自己坦白:“我有一點羨慕。”畢竟他不記得自己和母親有這樣溫馨的時光, 很小的時候他就必須得自己穿衣服, 再大一些, 五歲就要學着燒火做飯了。

容淵拍拍他的肩膀,其實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

他們都沒有經歷過幸福的童年, 硬要相比,大抵還是他擁有的溫馨時光要多些。

洛雲升反倒更像在苦水裏泡大的小孩兒,杏仁味,苦澀帶一點香甜。

“不想去的話就回吧,她看起來很健康還有心情說法,似乎也沒有一定要見你。”

這時候釋法從說法的內室走出來,走到洛雲升和容淵面前,帶着客氣的笑,感覺不太客氣,尤其不與容淵見外。

“惠安大師佛法精深,法意玄妙,大抵還要些時間才能說完,院子冷,二位與我去旁邊的禪室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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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都來了,洛雲升終究還是沒走,跟着釋法去了禪院,對容淵則說的是:“說法是正經事,沒工夫搭理我也實屬正常。”

容淵不置可否。

至少在他看來,洛雲升的安危肯定比平日這些事務重要,但想想自己日常也是在軍營裏待的時間更多,便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在禪室聽釋法講了好幾個有趣的佛理故事,足等了近一個時辰,白氏,白婉,也便是今日的惠安大師才到了禪室。

釋法硬将容淵拉走,禪室內只剩洛雲升與他的“母親”四目相對。

兩人似乎都不是什麽外向的性格,又或者多年不見湊到一起确實沒什麽話說,一時之間禪室內氣氛有些尴尬。

洛雲升不知道該叫娘還是母親,不敢先開口,只得在沉默中細細觀察起他這輩子“母親”。

白婉只穿了一身素衣,看起來絲毫不保暖,面上略施粉黛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只覺素淨,有幾分出塵的意味。

三十八歲的年紀在古代其實已經能做奶奶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只依稀間能看出年輕時的風華。

但那都像一縷黃沙,早吹散了。

洛雲升與她對視,沒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自己作為“兒子”的特殊,仿佛“洛雲升”在她眼裏與其他聽禪釋道的香客無甚不同。

念珠碰着念珠,發出“噠噠”的響聲,時間逝去,洛雲升本有些雜亂的心緒逐漸安定下來,仿佛回到上輩子去“修禪”的時候,生出幾分睡意。

但這個節骨眼上顯然不适合入睡,洛雲升思索一番後起身,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褪下來,給白婉披上。

靈隐寺不講究苦修,但也不會特意給香客燒地龍取暖,驟然脫了大氅,洛雲升覺出些微冷意,更為白婉如今的處境感到難過,曾幾何時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變成寒冷中也面色不改的惠安大師,想來吃了許多苦。

白婉披着大氅,片刻搖了搖頭,将之還給洛雲升,示意他披上。

長了老繭的手擦過洛雲升的手背,讓他想起自己常年勞作的母親。

“我已經習慣了,大氅還是你披着吧,回頭若冷着病着難免要求人照顧,你如今的處境……還是珍重自己。”

白婉言語間早與這個十多年未見的兒子生疏,洛雲升卻忽地松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該稱呼自己什麽,大家都有一樣的煩惱,那便等于沒有煩惱。

洛雲升推門出去,景衡很快送來兩個手爐和暖過的大氅,分給白婉。

白婉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去,神情複雜。

洛雲升讀不懂,也不打算讀懂,他終究不是原主,只能盡一些義務,其他便順其自然了。

更何況,他只是讀不懂白婉今日來見他的目的,卻大抵知道她為什麽大雪天穿得如此單薄。

抛兒棄女,如今相見,何嘗不是自苦。

洛雲升終究嘆了口氣:“雪天冷,還是……不必自苦。”

白婉一怔,借着手爐的暖意終于開口:“謝謝。”

“今天……”白婉早想好了說辭,但時隔多年見洛雲升才覺得那些話語都是蒼白。終究是過了太久,母子情分不知還剩多少,生分卻顯而易見。

洛雲升沒叫母親也沒叫娘,只是笑笑:“您有話就說吧。我既來了,便已有了準備。”他沒說有什麽準備,白婉會有自己的猜測,壓在心裏,不會說出來。

“我生了你卻沒好好養育你。”

白婉笑得有些勉強,像是自嘲:“離開你們之後我很自責,如今見你卻覺自責也是無用的。”

“你……我們都已經習慣了沒有彼此的生活,如今相見方覺多餘。”

白婉讀了很多佛法,放下許多俗事,當年她能放棄一雙兒女離開,自然不是什麽心軟的人,只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多年來才惦念着。

或許是洛雲升表現得很平淡,她才覺出時光之下,記憶裏那個撲在自己懷裏聽故事的幼小孩童,已經長成了她無法庇護的大人,要自己走完這一生。

洛雲升沒有接話,等着白婉自己往下說。

白婉像是陷入了回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看着眼前疏朗如月的兒子,繼續道:“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也向晴兒。”

“晴兒……我還未見過她,她便不在了啊……”白婉一聲嘆息,卻沒有太多的遺憾,只是鄭重道:“我虧欠你們兄妹,但這一聲抱歉于晴兒終究是晚了。”

母女親情不止十月懷胎,之後一日日的歲月積累在一起才能壘出身後的情感,她與洛雅晴終究沒那麽多情分,只是再不能相見方才感遺憾,心生愧悔。

洛雲升看她,知道她是得了洛雅晴的死訊才驟然想起俗世中還有一絲牽挂,只是她該致歉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上,這份歉意才到了他這裏。

好在這份歉意其實也不屬于他,洛雲升還能應對:“其實不必。”

“晴兒很小的時候我就帶着她,她對我來說其實更像女兒。”

“小時候,她問我母親在哪裏,我告訴她你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希望将來她能像你一樣自己做選擇。”

“她未見過你,自然不會恨你,你不必為自己的選擇道歉。”

洛雲升沉默片刻,“該說道歉的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洛雅晴”已經不再存在于世上,不必再拉一個人跌入本不存在的悲傷,“你生下我們,讓我們能有機會看一眼這世間繁華,其實是我們該感謝你,至于之後……”

洛雲升說:“盡人事聽天命。”

白婉還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錯,是……”白婉沒再說下去,他們都知道,洛雅晴的“死”該怪在誰頭上。

“你真的長成了我從未想過的樣子,”白婉為洛雅晴而來,卻再未提及洛雅晴,只對洛雲升道:“靖安王……你們過得還好嗎?”

洛雲升點點頭:“還好,各取所需。”

白婉沒問他所需為何,他們都在相似的環境中長大,洛雲升的處境比她當年更糟糕些,唯一好的只有他身為男子或許還有轉機。

只是也渺茫。

禮佛十數年,白婉已經習慣了不問人難處,洛雲升不與她說,自然有他的緣由,她也不會非要問個清楚明白。

但只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她能為洛雲升做的其實很少。

白婉摸了摸袖子,拿出厚厚一沓契書和銀票全數遞給洛雲升。

洛雲升接過起初不知這是什麽,等看清楚數額才為這足足一萬兩的銀票和不知價值幾何的鋪子感到震驚、

一個早早離開夫家的女人能保留如此多的財産在手中,白婉其實是很有手段的,至少和他想象中那個為愛不得只能遁入空門逃避的形象相去甚遠。

将洛雲升的驚訝看在眼裏,白婉終于笑了笑,問洛雲升:“你知道洛家欠了皇家和朝廷多少債嗎?”

洛雲升點頭,又想到容淵說至少十萬兩往上,只是不知道具體多少,便又搖搖頭:“具體多少無從知曉。”

白婉面色波瀾不驚,像是早猜到這個結果,頓了頓,“十多年前我離開洛家的時候是十七萬兩,如今……”

“只多不少。”

洛雲升倒抽一口涼氣,為洛家欠款數額之大感到震驚。

當年洛家被皇帝設計的五萬兩便罷了,後來這幾十年翻了快四倍——洛家怎麽還沒亡?!國庫不考慮收債嗎?

因着洛雲升沒有着意收斂表情,白婉摸摸他的頭,終于有些像是疼愛孩子的母親,向這個多年不見的孩子說了當年的一些事:

“二十多年前我母家是北邊有名的商賈,家中財富之多,以致我十四歲才知原來屋子裏的黃金珠寶不是可以随意扔着玩兒的裝飾品,而是人人求而不得的財富。”

“只是商人到底低人一等,朝中無人,賺來的錢也不一定留得住,父母便予了我十萬兩嫁妝,要将我嫁進洛家。”

“洛家缺錢,白氏缺朝中庇護,如此本是一拍即合。”

洛雲升聽得出神,不由問:“這麽聽起來,這樁婚姻并不令人滿意。”

“您最開始就不滿意。”

“嗯,”白婉輕一點頭,目光落到洛雲升手中的契書銀票,“我父母能守住如此家業自然不是愚笨之人,他們知道洛家有外債,才能借着填補外債的虧空将我一個商賈之女嫁入這世代傳承的貴胄之家。”

“可惜,他們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外債竟有十幾萬兩之巨。”

“但出于商人的謹慎,他們留了一手。”

“将這些田産、鋪子和銀票七成存在了彙豐錢莊,嫁妝單子上總計也只有十萬兩。”

“而當時,我實際帶入洛家的銀錢,加上體己的金銀首飾總共五萬兩銀子。”

“為了拿到這些錢,洛華昌日日留宿我屋中,不過三月便有了你。”

“起初我以為他是真的愛我,結果卻是婆母在我生産之時以我性命做威脅,要我盡數交出嫁妝。”

“我沒有辦法,婦人生子本就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我那時才十六歲,怕你死,也怕自己死,不得已将那十萬兩給了出去。”

“也算是老天眷顧,你平安出生,我也勉強活了下來。”

“但洛華昌已經達到目的,他不必再在我面前裝樣子,又回了那些姨娘的溫柔鄉。”

“我那時候年紀小,除了從家中帶來的婆子也沒什麽人能幫襯,你又是個男孩兒,很是好動,帶你帶得很困難,我……吃不下這個苦。”

洛雲升覺得奇怪,按照這個邏輯,白婉應該常年處于抑郁狀态,怎麽會想再要一個孩子?

再多幾個孩子也無法幫她脫困才對。

“那你為什麽還想要再生一個‘弟弟’?明明再生一個孩子只會更忙亂。”

“是啊,”這次,白婉笑得有些尴尬又像是嘲弄:“我尚未知道自己有孕前的三個月日日頂着太陽站規矩,沒過幾天好日子,後來有了你才有了十個月的舒坦日子。”

“生你的時候婆母說盛京城藥價貴,想救你我的命要十萬兩才堪夠,因而最初我也不知道産房裏字字句句都是欺騙。”

“再加上那時我也沒讀過什麽書,要是像你一樣讀書,想來也不會生出‘再懷一次孕就能重新過上好日子’的蠢念頭。”

“至于想再要一個兒子……”

白婉面上近乎全是諷刺:“對于洛家來說,我不過是十萬兩嫁妝附帶的物件,商賈之女做正妻對洛氏這樣世代為官的世家大族來說甚至還是種難言的恥辱。”

“我啊,是靠着洛氏分給你這個嫡長子的月例才勉強體面。等我想明白沒了那十萬兩,我便是再懷十次孕也不會有人多看我一眼,再想的事情便實際了許多。”

“再生個兒子,便有兩份嫡子月例可用,日子能過得更好些。”

白婉聲音柔緩,這些話已經在她心裏盤桓許多年,說出來的時候甚至已經消弭了怨恨,聽在洛雲升耳朵裏格外不是滋味。

一時之間,他竟也不知該說什麽。

大抵在這個時代,生而為女便是罪孽。

“所以當我知道晴兒是女孩兒的時候……”白婉凄涼一笑,“我很害怕。”

“我的嫁妝已經全部搭進了洛家這個魔窟,我連體己錢都要從兒子的月例裏扣,像我這樣沒用的母親怎麽可能養好一個女兒?我蠢得讓我自己都覺得害怕,在我身邊長大只會害了她。”

“更何況……那時我雖不懂,但我已能隐約感覺到,生作女子本就不是一件好事,我将她帶來世上受苦便是造了天大的孽。”

“我看見她,便看見她将來的悲慘的命運,我總是夢見她長大後的樣子,夢見她哭着質問我,為什麽要将她帶到世上受苦,為什麽不能保護她,為什麽哥哥有的她沒有,為什麽只有她要卑躬屈膝地、屈辱地活着。”

“我受不了。”

“我……”一行清淚順着白婉眼角落下,什麽釋懷,什麽放下,都只是未到傷心處。等真的傷透了心肝,便是七老八十也要流着淚哭訴,半點忍不住。

沒想到修佛十幾年到頭來還是忍不住流淚,白婉似是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因為沒有怨恨只有愧疚,顯得越發凄楚,便是洛雲升這個無關之人也百般不是滋味。

抹過淚痕,白婉嘆息一聲,自嘲道:“不過這些念頭如今看來都只是逃避,我這一生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你和晴兒。”

“但如今晴兒已經不在了,我再說什麽也都沒了意義。”

“你……”白婉站起身來,坐到洛雲升身旁,抱了抱他。

遲來的親情不比草貴,白婉通透至此,也不會想着與洛雲升上演什麽母慈子孝的戲碼,只在臨行之時将自己能給他的全都留下。

“這些銀票和契子是我離開洛家到靜照庵後,我的父母,你的外祖父母悄悄為我置辦的,我沒什麽能力,只能用逃離來保住這些財産。”

“本來其中大半是要給晴兒,女子沒有錢財傍身是萬萬過不好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她就……”

“你們兄妹感情好,你便全收着吧,你在王府的身份也……難免束手束腳,這裏一共是一萬七千兩銀子,我聽聞你與一個劉姓公子一同開了一家義診鋪子,想來要許多錢財才能支撐。”

“靖安王家大業大,但未必願意你在外面抛頭露面,有這些錢你也能有幾分底氣。”

說完,白婉像是又想起什麽,從荷包裏摸出一張紙條放在洛雲升手心。

“這是你祖父母所在之處,他們總是寫信給我說家中過得還算不錯,但洛家就像吸血的蛆蟲,便是我已削發為尼,因着早年間兩家的合作,白家也還有些把柄握在洛華昌手中,想來這些年還是要走了許多銀錢。”

“這些年新貴驟起,白家早沒什麽名氣,洛華昌願意為了錢把你賣給……”白婉深吸口氣,“對不起啊,我……終究是我害的你,你要是……要是能有個好母親就不必受這份罪了。”

白婉自責愧疚,洛雲升也不好受,白婉字字句句皆是真心,叫洛雲升也跟着她一起難過起來。

“洛家大抵已經沒辦法從白家身上抽出什麽油水了,所以……”眼淚再抑制不住地掉下來,像要把過往幾十年的眼淚一起流幹,白婉只得深吸口氣,讓自己不要顯得太難堪。

“我……我沒立場求你什麽,但如果……”:

“如果靖安王真的待你不錯,我……希望你能看在這錢財的份上幫你外祖父母和你舅舅斷了洛家這份往來。”

“他們都是很聰明的商人,一定會給你和靖安王很多回報,你是他們的親外孫,他們連我都願意搭救,也一定會念你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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