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悶熱的夏日午後,澄澈天空白得晃眼,香樟樹葉毫無精神地蔫吧,唯有熱情的夏蟬,趴在枝葉間喋喋不休,空氣裏彌漫着路面被暴曬的淡淡焦味。
姜元妙踩着人字拖跑進陽光底下,如同跑進正被烘烤的玻璃罐,潮濕熱浪将她包裹,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起被灼燒的細密刺痛。
她朝家的方向跑過去,遠遠瞧見站在樹下的少年。
白色短袖,黑色及膝休閑褲,整體休閑簡約,偏偏染了一頭亮到惹眼的紅發,耳骨上的幾顆銀色耳釘,被陽光照得熠熠發光。
他拎着個便利店的塑料袋,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另只手擡起來朝她揮了揮,唇邊噙着一抹笑。
姜元妙忽而有些恍惚,如果這個地點不是在她家樓下,她或許會以為時空穿越,又回到去年,和他初見那天。
她跑過去,停在路逍面前,氣息微喘,“來找我什麽事?”
“你什麽時候從江都市回來的?”
“你怎麽又染紅毛啦?”
路逍看着她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有些好笑地挨個回答:“來給你送給雪糕外賣。”
“今天剛回來。”
“想染就染咯。”
他邊說着邊把手裏的便利袋遞給她。
姜元妙接過來一看,還真是雪糕,她有些莫名,“你不會是專門來給我送雪糕的吧?”
路逍聳聳肩,“我想來見你,但又不好意思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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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元妙絲毫不信地笑:“你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路逍也跟着笑了,“如果我帶的是一個西瓜,或者一提汽水,你就不會這麽飛奔着來見我。”
姜元妙理所當然,“廢話,大夏天誰願意這麽跑。”
她手掌在臉邊扇了扇風,又從便利袋裏拿了根可愛多遞給他,“電影剛看到一半,你要不要上去一起?趙飛翔也在。”
“不了,”路逍沒接,讓她自己吃,“我來找你,其實還為另一件事。”
姜元妙拆下包裝,咬了口已經化得有點軟的可愛多,問,“什麽事不能電話裏說,這麽熱的天非跑這麽一趟?”
路逍看着她唇瓣上沾上的雪糕印記,彎了彎唇,“面對面說,才顯得有誠意嘛。”
而後又正了神色,說:“那個生日願望,我現在想用掉。”
姜元妙咬冰淇淋的動作一頓,眨了眨眼睛,“原來你是來求我辦事的,難怪要上門。好吧,什麽願望?違法犯罪不做,太過分不做,學小狗汪汪叫也不做,其他可以考慮考慮。”
路逍笑了下,說:“我的願望是,你今年的生日,能讓我陪你一起過。”
姜元妙聞言一喜,“巧了,趙飛翔和祁熠正跟我聊這事兒呢,你來呗!”
她還以為是什麽要坑她的事的,原來只是一塊過生日。
然而路逍卻搖了搖頭,糾正道:“我的意思是,和你單獨過。”
姜元妙微怔,下意識擡眼,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他的紅發亮得惹眼,更亮的卻是他的眼睛,睫毛長而密,陽光落在眼底,照得那雙桃花眼更明亮勾人。
空氣短暫沉默,唯有嘹亮刺耳的蟬鳴,喋喋不休個徹底。
紅發少年與她一同躲在樹蔭下,頭頂是蔫噠噠打着卷的香樟樹葉,綠得純粹,金白色的陽光透過枝葉間隙,零碎地落在他們身上,微塵在光束裏浮動,光斑在他們身上浮沉。
那雙迷人的桃花眼,盛着點點光芒,注視着她。
少年低沉的聲音落在潮熱空氣裏,像誘哄,又像懇求。
“妙妙,你願意幫我實現這個願望嗎?”
-
“路逍他……今年想單獨給我過生日。”
回到祁熠家,姜元妙說完這句話後,似乎誰都陷入沉默。
室內只剩下電影的聲音,但已無人關注,無人在乎。
“不行,”趙飛翔第一個反對,“你去年就是跟他過,今年必須跟我們過。”
他忙扯着嗓子搬救兵,“熠哥?熠哥!熠哥你說句話啊。”
在他的千呼萬喚下,祁熠終于從洗手間裏出來,剛洗完臉,他臉上還沾着水漬,洇濕的頭發被他随意地抓在額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高挺的眉骨顯得愈加鋒利。
趙飛翔跟個被欺負了的小學生似的,跑過去,粗聲粗氣跟他告狀,“妙妙又要放咱們鴿子!”
祁熠沒理會他,只是看着姜元妙,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漆黑瞳仁注視着她,眼底情緒瞧不出喜怒。
“你答應他了?”他問。
比起詢問,更像是肯定的語氣,仿佛早有預料。
姜元妙拎着便利袋的手指不自覺收緊,拇指指甲掐上食指指腹,泛起的痛意讓她回神。
她承認,“我答應他了。”
祁熠盯着她看了幾秒,在姜元妙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卻只是語氣平平地哦了聲,便轉身走去廚房,沒再多問什麽。
趙飛翔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不行啊不行啊,哥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就哦呢!這不是還沒在一起嗎,你還有機會哇!就算他倆在一起,你撬個牆角也行啊!
悶葫蘆擺爛他不能擺,趙飛翔扭頭瞪向姜元妙,堅決不同意,“不行,我不幹!”
姜元妙有些無奈地解釋:“我也不是一整天都去跟他過啦,到時候中午還是我爸下廚,你們來我家吃飯,上午跟你們過,下午才出去,跟他吃個晚飯。”
“誰放暑假上午起得來床?”趙飛翔振振有詞,“往年都是中午去你家吃飯,晚上我們仨再出去吃,路逍想給你過生日,讓他一起來啊,憑什麽要讓你鴿了我們,去跟他單獨過。”
他還翻起去年的舊賬,“而且還是兩次!今年,去年,妙妙,你可不能這麽重色輕友。”
姜元妙為難地撓了撓頭。
她知道趙飛翔說得沒錯,也明白趙飛翔生氣的點,但是路逍的請求,她也不能拒絕。
直覺告訴她,路逍那天不只是要陪她過生日。
如果不只是過生日,那她也大概能猜出來,路逍那天是要做什麽。她沒有拒絕,正是想要去了結這件事。
只是……
姜元妙不自覺地看向祁熠。
相比趙飛翔的忿忿不平,祁熠至始至終都很平靜。
甚至都沒看她這邊,只站在廚房門邊,拎着罐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汽水,修長的食指勾住易拉罐拉環,“啪呲”一聲,拉環被拉開,開口處冒出絲絲冷氣,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寒氣中勾勒出誘人輪廓。
偏偏他的神情冷淡,斂着眉眼,給人難以接近的遙遠距離感。
抿了口汽水,祁熠兀自坐回沙發,偏頭看向她。
視線交彙,姜元妙莫名緊張,緊張他是不是也要說不同意,是不是要生氣。
然而,祁熠只問了個無關緊要的事,“電影還看嗎,不看我關了。”
姜元妙怔怔。
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無力地塌陷。
趙飛翔恨鐵不成鋼地跑過去,一屁股坐他旁邊,跟他擠眉弄眼,“熠哥,熠哥!”
祁熠被他吵得直皺眉,一巴掌摁他腦門上,嫌棄把他推開,“閉嘴。”
他總算有了情緒波動,卻是因為趙飛翔太吵,而不是因為她答應赴約路逍。
去年這個時候,他明明會很生氣。
他的臉色會變得很臭,會故意不搭理她,會耍壞在她臉上畫花貓胡子。
姜元妙看着被趙飛翔煩得皺眉的祁熠,塌陷的心髒,陡然釋放出無窮的酸澀,失落感在這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祁熠好像,離她越來越遠了。
-
過生日的前幾天,姜元妙回了趟溪川市,跟爺爺奶奶一起吃飯。爺爺奶奶也想給她過生日,但知道她在興臨市還要跟朋友一塊過,所以讓她提前幾天回去,吃個飯。
一進屋,姜元妙先看到沙發上那顆顯眼的綠腦袋。
綠毛堂哥擠眉弄眼跟她打招呼,“妙妙!想我沒?”
姜元妙今天沒心情跟他插科打诨,視線平移,直接将他無視。
徐牧星也一點都不受挫,隔着大老遠丢了個盒子給她,“接着。”
他這東西扔得猝不及防,姜元妙手忙腳亂去接,兩只手堪堪接住,松一大口氣。
徐牧星還很有閑心說風涼話,“nice catch!”
姜元妙有些無語地走過去,“你也不怕把東西砸壞。”
在任何地方都能自戀的徐牧星故作帥氣地撩了下他的綠毛,“你堂哥選的東西,質量百分百。給你的生日禮物,保你喜歡。”
……難怪不怕摔壞,原來是給她的東西。
姜元妙一邊拆一邊假客氣,“這多不好意思。”
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對鑲晶鑽的六芒星耳釘,亮閃閃的,做工精致。
但是……
姜元妙表情複雜地看着這個送她耳釘的人,“堂哥。”
徐牧星早已做好迎接誇獎和感謝的準備,“不客氣,不客氣。”
姜元妙木着臉:“我沒耳洞。”
“……”
短暫沉默,徐牧星手指微張捂着嘴,嘴裏還一抽一抽地吸氣,仿佛很慌張,出的主意卻欠揍,“那、現在去打個?”
姜元妙:“……”
現打耳洞是不可能的,姜元妙至今沒能打耳洞就是因為她太怕痛,更怕打完耳洞後的發炎,聽說這更痛苦。
每次被徐綿綿戴的耳釘動搖,起了打耳洞的心思,去網上搜注意事項搜出來一堆耳洞發炎的經歷,就立刻偃旗息鼓。
不打耳洞的另一個原因,耳垂上有她的癢癢肉,稍微一碰她就忍不住想笑。
雖然收到了一個毫無用處的禮物,出于客氣,姜元妙還是謝謝了她的綠毛龜堂哥。在綠毛龜這裏得到的創傷,在堂姐那裏得到了安慰。
姜望月送了她一支口紅,明媚的水紅色,質地滋潤,很适合女高中生,也很适合夏天。
愛與不愛真的很明顯,姜元妙當場就迫不及待在手腕上試色,哇塞哇塞地叫。徐牧星也貼過來湊熱鬧,伸出手腕一個勁地吵,給我也試試。
自然,綠毛龜被女高和女大不約而同無視。
吃完飯,大人們都在聊天,姜元妙一個人去了露天陽臺,說是透氣,其實整個人都裹在夏日的潮熱空氣裏,胸口反而更悶。
奶奶在陽臺上種了不少盆栽花,打理得很好,這會兒也因為高溫天氣,葉子蔫蔫地打了卷兒。
姜元妙就跟這些花一樣,提不起什麽精神地垂着腦袋。
她這幾天一直在糾結,是不是不應該答應路逍,生日那晚去跟他吃飯。
甚至有點想不厚道地反悔。
可是她又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年的那件事。
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路逍忽然跟她說,他要出國了,搬去他媽媽家。
路逍鮮少提及他的家庭,他只輕描淡寫地提過一次,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各自組建新家庭,大多數時間他都跟着小姨,不過小姨工作挺忙,沒時間管他。
他的原話是,一個人領三份生活費,爽歪歪。
姜元妙當時也差點信了他說的爽是真的爽,直到那段時間,幾次和他聊天,都明顯察覺他的情緒不對。
或許是因為在深夜,負面情緒戰勝理智,或許是因為隔着一條網線,路逍終于吐露苦楚,說他可能再也不會回國,在出國之前,想和她見一面。
他的聲音太難過,姜元妙一頭腦熱就答應了,真去了江都市找他。
見到路逍後,又被他的開朗吓了一跳,第一反應自己是不是被他裝可憐給騙了。
是他身上那件長袖讓她發覺不對勁,也果真不對勁,手臂上都是美工刀的割痕,傷口新舊不一。
一開始,問他是不是被家裏人虐待,他死活不肯說。
後來一再被她逼問,他忽而開口:“是我自己在進行藝術創作。”
即便他用了最委婉的修飾詞,姜元妙也還是被他吓到。
路逍很快就認錯,也一直在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我沒病,我真的沒病,只是因為太無聊。
你可不可以別……別覺得我是瘋子,別丢下我。
明明傷害的是他自己的身體,卻一直在向她道歉。
他怕極了她因為這件事就跟他絕交。
姜元妙許諾他,只要他以後不再傷害自己,他們可以一直是朋友。
她不會因為那件事,就用異樣的目光去看他。
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會有一種顧慮。
就像這盆栽裏的三角梅,她不自覺地把路逍當成易折的花枝,于是對他多關照,也多有縱容。
她希望路逍能真正開心,能一直不無聊。
也希望她和路逍能一直是朋友,只是朋友。
姜元妙低頭盯着腳邊的三角梅看了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陽光太曬人,她轉身欲回屋,卻被以詭異姿勢貼在玻璃門上的綠毛鬼臉吓得差點尖叫。
“……你幹嘛?”姜元妙眼角狂抽。
徐牧星推開門走出來,被炙熱的陽光曬出表情包,“大熱天的,你在這進行光合作用?”
他這頭綠毛實在晃眼睛,姜元妙一臉嫌棄地離他遠點,“你才更像是能進行光合作用的東西。”
“瞎說,怎麽能說你堂哥是個東西呢。”
“哦,堂哥你不是個東西。”
“……”
徐牧星後知後覺自己被她繞進去,又氣又好笑,“你什麽時候這麽會損人了?”
姜元妙下意識就回:“跟氣氣——”學的……
說到一半,她自己閉了嘴,表情也跟着黯淡。
徐牧星卻聽清了人名,“氣氣?你那個發小?”
姜元妙每回回溪川拜年的時候,總把她這個發小挂在嘴邊,沒記錯的話,去年玩真心話大冒險,她打電話過去的其中一個人就是他。
每次提到這個氣氣,姜元妙也總能滔滔不絕地說很多。
今天卻只是輕嗯了聲,就沒再說什麽。
徐牧星挑了挑眉,“這是跟他吵架了?”
“沒有。”姜元妙悶悶地說,“我們沒有吵架。”
徐牧星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推敲,“那就是冷戰,你們這些小情侶啊,一鬧矛盾就喜歡冷戰,你憋着話,他也憋着話,明明都長着嘴,非要把嘴巴給縫起來,然後你也委屈,他也憋屈,堂哥說得對不對?”
“……第一句就不對。”姜元妙原本就煩躁,被他唠叨得更煩,深呼吸了幾下,還是惱火,“堂哥你別瞎分析了,我們沒冷戰,沒鬧矛盾,我跟他也沒談戀愛,我們就是——”
她話還沒說完,徐牧星冷不丁打斷,語速飛快問:“那你喜不喜歡他?”
“喜歡。”
被打斷話的人,腦子一時沒轉過來,條件反射地問什麽就答了什麽。
等姜元妙反應過來,連忙要找補,“不是,我是說……”
徐牧星哪裏還等她找補,早就在“喜歡”這兩字落地時,就一把拉開玻璃門,一邊往屋裏跑,一邊扯着嗓子喊:“叔!叔!妙妙她有——唔唔唔——”
在他扯着嗓子喊的時候,姜元妙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追上去鎖喉,再捂住他的嘴把他陽臺上拖。
剛好路過、目睹他跑出來再被拖回去的姜望月,想了想,十分順手地關上陽臺的門。
姜元妙是真的生氣了,要不是徐牧星抱着盆奶奶精心照料的三角梅當花質,差點要把這綠毛龜的綠毛給全拔了。
“再敢說出去,你就等死吧!”她惡聲惡氣警告了句,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回了房。
徐牧星抱着盆三角梅,縮在盆栽堆裏瑟瑟發抖,一頭綠毛被她又揪又拽,已經淩亂成鳥窩。聽見腳步聲,擡頭,看見是自家親妹妹,委屈巴巴開口:“月月……”
姜望月面無表情地再次把門關上。
徐牧星:“……”
-
姜元妙原本沒把徐牧星的話放心上,生日的前一晚,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時,卻不知怎麽,腦子裏總控制不住回想起徐牧星的話。
她和祁熠現在這狀态,好像真和冷戰差不多。
可又和以前的争吵不一樣,他們之間分明是和平的,互相還搭理着對方,也沒有吵架,卻莫名地讓人郁結憋悶。
姜元妙從枕頭下摸出手機,點開和祁熠的聊天框。
最近這段時間,她和祁熠的聊天次數直線減少,雖然她每次找他,他都會很快回複,但只要她不找他,他也不會主動找她,明明以前還會主動給她發發小貓照片或者其他什麽。
姜元妙直觀地感受到,祁熠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卻又找不出原因。
她煩躁地抓了抓發根,手機屏幕上實時彈出一條消息。
是宋煙,問她睡沒睡。
姜元妙回:睡着了。
是宋不是送:……
宋煙給她分享了一個活動預告,明天江邊會搞七夕活動,有一場煙花表演。
元氣妙妙屋:?
元氣妙妙屋:你不會是想跟我一起去?
是宋不是送:……
是宋不是送:約你去看這個,我是有多想不開?
姜元妙正想怼回去,宋煙的消息又發過來。
這次是請求。
是宋不是送:我是想請你幫個忙,幫我把祁熠約出去。
是宋不是送:我準備明天告白。
姜元妙瘋狂打字的手指猛地停住。
五味雜陳時,心裏忽然浮出一個猜測。
或許,祁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是不是因為,他身邊有了宋煙?
手指停在删除鍵,方才編輯好的文字一個個删掉,她回了一個字過去:好。
-
七夕當天,鄰近中午,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落在床上,明明都已經亮得眯起了眼,姜元妙卻還在床上賴着,不願意起床,也不太願意面對現實。
直到姜砺峰使勁敲門,在外頭說祁熠和趙飛翔都來了,強行要把她拉回現實。
她這才勉強從床上爬起來,頂着亂糟糟的鳥窩頭,昏頭昏腦去刷牙洗臉。
牙膏泡泡吐進洗臉池,被水流沖進下水道。鏡子裏的女生頭發淩亂,黑眼圈厚重,換件長到腳的白裙,可以去cos貞子。
姜元妙睜着一雙睡眠不足的死魚眼,不願承認鏡子裏那個女鬼預備役是自己。
從衣櫃裏随便拿了件T恤短褲,換下身上的睡衣,她精神不振地走出去迎客,到客廳便看見剛進屋的祁熠。
他穿了件寬松的灰色短袖,黑色及膝的工裝短褲,白襪子,和短袖同色系的複古球鞋。再簡約不過的黑白灰,一如他平時的穿衣風格。
姜元妙卻不由地低頭看了眼自己,她黑灰色系的衣服不多,偏偏剛才随手從衣櫃裏拿的T恤和短褲,正好也是灰色和黑色,只不過她的T恤皺巴巴,短褲還挂着根長線頭,大多數時候充當睡衣作用。
不光她發現了,趙飛翔也發現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吹了聲口哨,“你們倆心有靈犀啊。”
“閉嘴。”他得到兩人更有默契的警告。
趙飛翔毫不在意地聳肩,“我走,我走。”
他還真走了,跑去廚房給姜砺峰打下手。讀作打下手,寫作偷吃。
客廳裏就剩姜元妙和祁熠,空氣一時靜默。
“昨晚沒睡好?”
先開口的是祁熠,在她走到客廳時,就注意到她眼下那片青黑。
姜元妙撓了撓臉,“有點失眠。”
她确實是失眠了,昨晚想事情太多,還是頭一次體會這種感覺,閉眼全是事,跟壞掉的噴泉似的,全從腦子裏冒出來,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不知道祁熠以前失眠的時候是不是這種感覺,如果是,那她真有點可憐他。
太痛苦了。
然而,被她可憐的人在她說完失眠這話後就盯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姜元妙下意識以為他要調侃,她這種倒床就睡的人竟然也有失眠的時候,她甚至也都習慣性地做好被他調侃的準備。
預想中的調侃卻沒發生。
祁熠只是語氣很淡地說:“睡前喝點牛奶,能有點用。”
不僅沒調侃,反而還給了她一個治失眠的辦法。
這很不祁熠。
沒被調侃的人卻并不為此歡喜。
這樣的祁熠讓她覺得陌生,好像跟她很疏遠。
“我是因為想事情才失眠,喝一升牛奶都沒用。”姜元妙悶悶地回,語氣裏帶着幾分怨氣,仿佛是起床氣。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郁結之氣源自于祁熠的态度,她不喜歡他的客氣。
姜元妙忽然又想起徐牧星的話。
——你不長嘴,他怎麽會知道你在委屈?
她看向祁熠,視線直勾勾,問話也直接:“你不問問我,是因為想什麽事才失眠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她問完這話過後,祁熠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下,在握成拳後又陡然松開,仿佛剛才那一瞬的緊繃并不存在。
祁熠沒吭聲。
在姜元妙以為他不會搭腔的時候,他朝她走過來,雙手插兜,越過她,“走吧。”
姜元妙轉身看着他背影問:“幹嘛去?”
“幫你解決讓你失眠的事。”丢下這話的人徑直去了她的房間,這倒一點沒客氣。
姜元妙不明所以,但還是跟着他進了房間,卻見祁熠進門後就直接走到她衣櫃前,打開櫃子,視線從左到右掃了圈後,從裏面挑了條裙子,扔她床上。
他下巴一揚,“換上。”
姜元妙一頭霧水,“啊?”
祁熠擰着眉啧了聲,那股不耐煩不客氣的熟悉勁兒又上來了,“這條好看。”
頓了下,又說,“比你身上的強。”
丢下這兩句話,他就出了房間,還關上了門。
姜元妙簡直莫名其妙,她身上的衣服怎麽了?
不就是皺了點,舊了點……噢,肩膀上怎麽還有個小洞?
姜元妙滿心疑惑又不情不願地換上裙子,才換完,就聽到敲門聲。
祁熠在外面問,“好了嗎?”
要不是這是她家,姜元妙還以為他這是陪自己逛商場來了,把她當奇跡妙妙呢?
姜元妙:“好了。”
祁熠開門進來,視線在她身上停留。
姜元妙一半忐忑一半期待地等着他的點評,誇獎也好,毒舌也好。
祁熠卻什麽都沒說,只讓她去到梳妝臺前的椅子上坐好。
姜元妙又懵了,“又幹嘛?”
她沒能馬上照做,祁熠直接走過來把她摁椅子上,“治你的失眠症。”
他拿起梳子,幫她把這頭毛躁的亂毛給梳順,準備給她編頭發。
分明是他主動要做的事,他自己仿佛比她更不情願,臉色很差勁。
雖然肉眼可見的不耐,給她梳頭的動作卻很輕,沒有扯疼她。
可姜元妙是真的搞不懂了,不僅不懂,還很無語。
她覺得還是得解釋一下:“我不是因為我長得醜才失眠的,我對我自己的長相還是有點自信的。”
祁熠輕哼了聲,對她這話不置可否,“不是你自己說,打扮得漂亮隆重,做任何事都能更胸有成竹?”
姜元妙确實是有這個習慣,她就喜歡花裏胡哨的東西,從小也挺喜歡打扮自己。
倒也不是說自信依賴于長相,而是從小被她媽媽養成的儀式感。
哪怕只是戴了一個漂亮的發飾,穿了一雙喜歡的襪子,這種別人很少能注意到的細節,她都能因此加強自信心。
越是沒底氣的事,她的準備就要越充分。
姜元妙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一般嘀咕,“其實今晚這事,跟有沒有信心沒什麽關系。”
主要是她能不能下定決心,狠下心。
她有種直覺,路逍今晚是要跟她表白。
真不是她自戀,首先,路逍特意來找她,搬出生日願望都想讓她赴約。其次,她今年的生日,好巧不巧和七夕撞上,江邊那個七夕煙花演出,一個月前就在預熱,而路逍今晚和她約的地點,也是在那附近。
如果她會錯意,路逍不是喜歡她,今晚也不是要告白,那自然皆大歡喜。
如果不是……
她肯定是要拒絕的。
其實她那天也可以直接拒絕生日的邀約,今晚不去跟他見面,但是,逃避更加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這不是裝傻充愣能糊弄過去的事,姜元妙也不想靠裝傻充愣去敷衍回應他的喜歡,這比直接的拒絕更傷人。
可同時又很猶豫,也很擔心。
她不知道,她和路逍之前的友情能不能承受這種壓力。
就像,她和祁熠……
姜元妙望向梳妝臺上的化妝鏡,鏡面清晰反射出身後男生輪廓分明的俊臉,他低着頭,碎發自然地垂在額前,眉眼微微斂着,目光專注地在手上動作。
他垂着眼皮,臉上神情很淡,仿佛罩着一層厚厚的殼,教人看不真切他的內心。
似乎對她的視線有所察覺,祁熠眼皮一擡,直直望向鏡子裏的她。
猝不及防的,兩人在鏡中對視。
姜元妙心髒一跳,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指不自覺收緊,揪住裙擺。
卻并沒有躲閃。
像較勁一般,盯着鏡子裏他的眼睛。
耳根似在燃燒,她一眨不眨盯着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
一秒,兩秒,三秒……
并不知道在較勁什麽,或許,還心存僥幸地想對那個敗在第一步就再沒下文的試探計劃,再嘗試一次。
快害羞快害羞快害羞……
着急的人在心裏迫切地念起咒語。
可惜這咒語沒有任何魔力。
祁熠面不改色收回視線,低頭繼續給她編頭發。
“看什麽?”他問得雲淡風輕。
姜元妙懸着的心徹底死了。
“沒什麽,”她從鏡子裏移開眼睛,信口胡謅了一個借口,半開玩笑,“又是幫我挑裙子又是幫我編頭發,你是個很負責的仙女教母。”
祁熠手下動作一頓,後槽牙緊了緊。
姜元妙視線已經不在鏡子上,自然而然沒注意到身後少年線條緊繃的下颌。
她繼續開口:“有一件很糾結的事,我可以請教一下仙女教母的建議嗎?”
上次的教訓告訴祁熠,姜元妙一旦用上請教,就準沒好事。
“你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下一刻,卻愈發難以平靜。
“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去做,但這麽做的話,可能會失去我的朋友,我有點害怕。”姜元妙垂着眼睛,向他傾訴着。
即便她沒說那個朋友是誰,即便她沒說要去做的事是什麽,祁熠也猜得個七七八八。
給她編頭發的手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另一邊已經編好的辮子都給拆了。
憑什麽。
憑什麽他只能是仙女教母?
憑什麽他要做這種事情,為她的告白助力?
妒火在胸腔反複翻湧,想撂挑子不幹的欲望越來越強烈,可每每臨近失控邊緣,最後一絲理智又把他強行拽回來。
腦海中一次又一次閃過她通紅的眼眶,湧出的眼淚,那是他一瞬間的動搖和自私,讓她難過地流淚。
最終,他向理智妥協。
祁熠閉了閉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想做就去做。”
“路逍的回答不會是你想的那樣。”索性,他把正确答案提前劇透給她。
姜元妙卻驚愕地從鏡子裏看他,目光疑惑:“你知道我是要去做什麽?”
她都特意打碼了,他怎麽還猜得出來?
祁熠扯了扯嘴角,卻不是在笑,“不是你自己跟我說的嗎?”
姜元妙莫名起來,她不記得她跟他說過路逍要跟她告白這事啊?難道是她哪天無意說漏嘴了?好像也沒有吧?
快速在腦子裏過了遍回憶,姜元妙實在沒想起來有關這事的記憶。
“我跟你說什麽了?”她問。
祁熠把最後一根頭繩給她綁上,放下梳子,聲音很低:“向你喜歡的好朋友告白,又害怕他拒
璍
絕你。”
“這個好朋友,不是路逍麽?”
姜元妙整個人似被雷劈,睜大了杏眼回頭看他,“我什麽時候——”
話問到一半,她又猛地意識到什麽,祁熠今天做這一切的動機,一瞬明了。
所以,他誤會她是要去和路逍告白,然後,在這裏鼓勵她?
給她挑裙子給她編頭發,就是為了助攻她去向路逍表白成功?
終于反應過來,姜元妙簡直要被氣笑了!
好好好,她可真是有個好發小!
可生氣的同時,眼睛不受控制起了霧。
姜元妙深吸一口氣,轉身坐回椅子上,背對着他。
呼吸和聲音都在顫抖。
“你是不是很希望,”她絕望地問,“我能告白成功?”
祁熠垂着的眼睫輕顫,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喉結艱難滾動。
“如果……你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