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當天中午,路逍被祁熠找上。
臨近高考,學校食堂旁的籃球場少了許多常客,只剩下高一高二的些許男生,場外零星幾個女生抱着外套駐足,原本的視線落在籃球場上的角逐,這會兒卻悄悄地往另一邊偷瞥,小聲與同伴竊竊私語。
高瘦挺拔的少年立在自動售賣機旁,面無表情,平直的寬肩撐起寬大的校服,陽光下的後頸雪白幹淨,脊背挺如高原雪松。
随着幾聲鋁管與鐵皮機器的碰撞聲響,兩罐汽水滾落出機口,祁熠彎腰将其撿起,其中一罐丢給身後的路逍。
路逍接住,修長手指扣進拉環,開罐的同時,對他方才的提議提出疑惑,“讓我帶她逃課?”
和祁熠在教室裏無聲對視的那幾秒,他直覺祁熠會因為姜元妙找上自己,卻沒想到要說的話卻與他預料的完全相反,不是警告,讓他遠離,反而是讓他帶姜元妙逃課出去玩?
路逍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不然實在搞不懂這人是怎麽想。
祁熠也單手揭開拉環,“你本來也打算這麽做,不是嗎?”
路逍頓了下,倒也沒否認,“是這麽打算的沒錯。”
看到姜元妙這兩天消沉抑郁,他确實有帶她出去放風散心的想法,做點類似于逃課這種刺激事情,飙一飙腎上腺素。
但更知道,姜元妙不會真願意跟他走。
她是個乖小孩,尤其是現在,神經繃成一根弦的特殊時期。
路逍笑了下,話鋒一轉:“不過也只是打算,我可沒真想這麽做。”
“所以讓你帶她走。”說這話時,祁熠咬重了帶這個字的音。
路逍愣了愣,懷疑自己将他的言外之意意會錯,“你讓我把她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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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熠拎着汽水喝了口,沒說話,算默認。
一陣風吹過,他額前的碎發輕輕拂動,正對着陽光的臉,表情沒有絲毫溫度。
路逍盯着他看了幾秒,收回目光,“我忽然有點看不懂你。”
他看得出來,祁熠現在很不爽,因為這個提議。矛盾的是,這個提議,是他自己主動提出。
“她需要一個發洩的契機,”祁熠說,“你曾經是她叛逆的理由。”
姜元妙雖然看着很鬧騰,不讓人省心,本質上其實是個遵規守矩的人。
小時候不愛寫作業,但會怕老師罵,每次都在死線前狂趕。
被小區裏的熊孩子欺負了,嘴上嚷嚷要狠狠揍回去,實際操作卻是跑去跟家裏人告狀。自己去打架和讓大人解決,她懂得其中利弊。
從初中開始就嚷嚷着想談戀愛,真被男生告白後,卻會鄭重其事拒絕,聲稱自己要以學習為重,其實是怕被老師抓住,怕被批評教育。
她是站在規矩這條線內的乖小孩,也是不敢闖禍的膽小鬼。
初中和宋煙打架,是姜元妙初中三年做過最叛逆的事。
而高中三年,讓她越過循規蹈矩這條線的人,正是路逍。
不考慮自身安危,冒險去千裏之外和僅相識一年的網友見面,這是姜元妙這十七年最沖動的決定。
也只有路逍,能激起她叛逆的沖動。
天空晴朗,飛機拖着長長的尾巴轟隆隆地路過。
祁熠微微擡頭,望着那條突兀橫亘在藍天的航跡雲,向他說出能讓姜元妙開心的對策,“四十五分鐘,你帶她去放個四十五分鐘的假。”
頓了頓,補充:“剩下的,我會給你們托底。”
路逍仍不理解,将信将疑:“你說真的?”
祁熠偏頭看向他,“我沒有無聊到特意陪你閑聊的地步,這個人情,以後還你。”
路逍往嘴裏灌了口飲料,“倒也不必說是人情,你現在還不是她的誰。”
又問:“我很好奇,為什麽你不自己帶她做這事?”
祁熠沉默了半晌,語氣很淡地說:“這件事,你比我合适。”
這次二模,姜元妙沒考好的原因不是沒複習好,而是發揮失常。
因為他,她定下東晏大學的志願,比能力高很多的目标,在潛意識裏化作壓力。
姜元妙的壓力源不是高考,而是太想追上他。
這時候的他,對現在的姜元妙來說,是一種束縛。
路逍眉梢一挑,很想誇一句你還挺有自知之明,不過,他更好奇也更不理解祁熠願意這麽讓步的理由。
他半開玩笑地問:“讓我跟她獨處四十五分鐘,你就不怕,她因為這四十五分鐘對我改變心意?”
路逍以為,祁熠會很有他個人風格地回一句,你的魅力還沒到這種程度。
然而,祁熠卻出人意料地坦言承認。
他垂下眼,陽光照着長睫在眼睑處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我更怕她一直不開心。”
将沒喝完的汽水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走了。”
球場那邊不知誰投進一個好球,幾個少年的歡呼聲遙遠傳過來,路過的人都被動靜吸引着往那邊投去目光。
路逍的視線卻愣愣地停在少年消薄的背影。
陽光落在他身上,在地面畫出一道颀長孤獨的灰色影子。
沒來由地,路逍心裏騰空竄出一股莫大的煩躁。
不願意承認,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明白,他和祁熠的差距在哪。
-
短暫忘記憂愁的四十五分鐘在小區門口畫上句號。
當路逍說出祁熠名字的時候,姜元妙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
直到路逍跟她告別,目送他的小電驢消失在路的拐角,姜元妙都還有些懵懵然。
讓路逍帶她翹課,竟然是祁熠的主意。
如果路逍不說,她大概這輩子都猜想不到。
狂歡之後,落寞成倍地膨脹,姜元妙五味雜陳地走進小區大門,往家裏的方向走。
夜色已深,小區裏安靜得仿佛只剩風聲,住宅樓房星星點點亮着燈光,年幼的小孩或許已在夢鄉酣眠。
在黑夜中屹立的樟樹如同開闊的大傘,樹下的少年身姿修長挺拔,路燈的燈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一半的輪廓浸在逆光的陰影中。
他面朝着這邊,輕如羽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元妙忽而鼻尖一酸,朝他邁過去的步伐變得沉重。
短短幾步路,視線就模糊。
停在祁熠面前時,她的視野完全被盈滿的眼淚糊住,低着頭,止不住抽泣。
“氣氣,我沒有考好……”
在說出這話的瞬間,一直壓在心底的委屈如同蘇醒的火山,眼淚化作滾燙岩漿,争前恐後湧出眼眶。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考上東晏大學,就只剩下兩個月了,再怎麽努力也來不及了。”
“我可能沒辦法跟你念同一個大學了……”
“嗚嗚嗚我好笨,對不起,是我太笨了……”
眼淚淌滿臉頰,女高中生抽抽搭搭地傾吐考試失敗後的委屈和憂慮。
或許未來的自己會嘲笑此時的脆弱,為一次考試就崩潰成這副模樣,但對十七歲的她來說,這就是天在往下塌。
祁熠站在她面前,垂頭看着她哭得淚流滿面,并沒有在此時出聲安慰,只是沉默地擡手,覆在她頭頂,一下一下,輕輕地拍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元妙終于哭夠,和祁熠并肩坐在小區樓下的長椅上,手裏攥着擦過眼淚的面巾紙,有一下沒一下地吸着鼻子,平日總是咧到耳根的嘴角仍舊委屈地往下撇。
“妙妙。”祁熠冷不丁喚她。
姜元妙偏頭看向他,聲音不可避免地帶上哭過後的鼻音,“嗯?”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嗎,我是個瑕疵品。”他說。
姜元妙怔了怔,吸着鼻子問:“你什麽時候說過?”
她早就把那件事忘在九霄雲外,或許是因為從來沒當過真。
祁熠有些無奈地笑了下,很快,笑容又淡下去,“五歲那年,我被查出臉盲,症狀不算嚴重,但或許伴有記憶障礙,自那開始,祁正明就一直計劃讓我媽再生一個。”
“也是自那開始,我拼命地看書、背書,向他證明,我和普通人一樣,甚至可以比普通人更優秀。”
他也确實做到了,成為同齡人中的學霸,老師口中的天才,別人父母口中的教育典範。
事實上,他在五歲那年就深刻認識到,他确實不如常人,背書的能力很差勁。
別人讀三遍就朗朗上口的詩詞,他要反複去念五遍,十遍,甚至二十遍。
付出十倍的努力,收獲的卻遠不及別人的十分之一,這種感覺,只有經歷過才知道多差勁,多絕望。
但正是這種絕望,讓他更百倍千倍地努力,漸漸的,在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某天,他超過了別人百倍千倍的十分之一。
從小到大,祁熠鮮少收到什麽鼓勵,也不懂如何鼓勵別人。
他偏頭看向姜元妙,只是把自己所認為的事實告訴她:“覺得自己努力了,但沒得到應得的回報,或許只是因為時機未到。”
“一直沒有跟你說,其實你比我聰明,你對數字不敏感,卻有對文字過目不忘的本領,只看過一次的書,過了很久,還能對書裏的情節了若指掌,随口背出喜歡的佳句。”
“所以,妙妙,別覺得自己笨,你是有天賦的人,只剩下兩個月時間的,僅僅是高考,你的未來還有很多時間,去變得更優秀。”
認識這麽多年,姜元妙第一次聽他一次說這麽多話,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深陷的困境。
從小被判定成瑕疵品,原來這就是他與父母産生鴻溝的原因。
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本書,原來不是強迫症的習慣,而是他在和被判定成瑕疵品的自己較勁。
祁熠是天才,祁熠很聰明,祁熠過目不忘,這些誇獎的背後,原來付出了這麽多辛苦。
他從來不說,今天晚上,卻揭開這塊傷疤,來安慰鼓勵她。
姜元妙的眼睛又變得酸脹,但這次使勁忍住,沒有掉眼淚。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咽下那膨脹的情緒,驟然站起來,握起拳頭,“去他的二模!”
“一年不行就兩年,這個東晏大學,我還真就非去不可了!”
祁熠坐在長椅上,微仰着頭看着她,眼裏落了星光,染上笑意。
姜元妙回頭,望見少年黑亮的眼睛,對上他含笑的目光。
方才壯志豪情的女高中生忽然又羞澀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看着他傻笑。
參天的香樟樹在路燈下綠得純粹,星光綴滿夜空,淡淡的光芒鋪在他們身上。晚風輕輕地吹過,翠綠的樹葉搖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只三花貓從他們面前跑過,敏捷的身軀,轉眼消失在矮木叢中。
少年和少女并肩坐在長椅上,手心交疊,十指相扣。
姜元妙靠在祁熠肩頭,望着頭頂的浩瀚星空,輕輕感慨:“夏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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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百日誓師後就變得緊繃的學習氛圍,在高考前的那兩天,反而一下就松緩了許多。
考生們的精神狀态一個比一個瘋癫,有人背着書的時候忽然跑出教室仰天狂笑,有人拿着校服外套傳遍全班,挨個要簽名,聲稱只要其中一個人火了,這件衣服以後的價格絕對翻番。
還有人發現了商機。
姜元妙高調打着祁熠的考神名號,以六塊錢的門票價格,讓諸多迷信的考神蜂擁而至,來與考神握手,蹭蹭考試運。
起因是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在兩天前,忽然拿着蘋果和糖果跑來三班,在門口怯生生地讓三班同學幫忙喊一聲祁熠。
而這個被她叫住的同學,剛好是樂于助人的路逍同學。
明明能走幾步進教室低調地叫人,路逍偏要故意扯着全班同學都能聽見的嗓門,使勁嚎:“祁熠!有女生找!”
這一嗓門,嚎得全班同學都對祁熠行注目禮。
被行注目禮的少年皺起眉,但還是起身,朝教室外走過去。
徐綿綿秉着哪裏有瓜哪裏就有我的原則,連忙搖醒趴桌上睡覺的姜元妙,“有人找祁熠告白有人找祁熠告白!”
姜元妙原本想趁課間補個快速的覺,上一秒才睡着,下一秒腦漿都快被徐綿綿給搖勻,手背胡亂抹兩下口水,“地、地震了嗎?”
宋煙實在看不下去,抽了張面巾紙,一臉嫌棄拍在她口水亮晶晶的嘴巴上,“再不清醒點,那個女生的世界要地震了。”
她們這麽着急把姜元妙喊醒,不是擔心被女孩告白的祁熠,而是擔心那個向祁熠告白的女孩。高考前對祁熠告白,也虧得有這勇氣,真不怕被祁熠那張嘴拒得一蹶不振,耽誤考試。
姜元妙往門口看了眼,又聽到徐綿綿激動的碎碎念,這才搞清楚情況。
她擺了擺手,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說:“沒事沒事,我已經囑咐過祁熠了,讓他委婉點拒絕,還教了他幾句祝福的好話呢。”
話音才落,教室外忽然傳來女生哀切懇求的聲音:“考神,求你答應我吧!”
這次的告白竟然這麽激烈?
姜元妙和徐綿綿對視一眼,起身跑向前線的速度一個比一個快,三班靠走廊的窗戶,也馬上趴滿了人。
只見女生強行攔住祁熠面前,捧着一堆零食,要塞給他。
“請您接受我的貢品吧!”女生虔誠上供。
被她堵着路的祁熠,難得不是波瀾不驚的冷淡臉色,而是一言難盡的無語,“……我還沒死呢。”
姜元妙和一衆看戲的三班同學,全體目瞪口呆。
原來不是告白,是……上供啊。
多美的精神狀态啊。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如是想。
由此,姜元妙發現了這一新商機,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只需要六塊,就能來與考神握手一分鐘,蹭蹭絕妙考試運,保你高考六科六六大順。
自然,這一提議剛開始遭到考神本人的強烈反對,祁熠黑着臉抵死不從。
姜元妙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終于得到他的一絲松口。
不過,祁熠也相應地提出了一個條件——他跟別人握手的時間,之後要以五倍的代價,從她這裏讨回來,且,讨要方式由他來決定。
姜元妙默認他的讨要方式是又要讓她學小狗叫,第一時間掏出計算器算了一算,就算全年級的人都來找他握手,頂破天她也就學個四五天的狗叫,跟賺錢比起來,多汪幾天不算什麽。
她毫不猶豫答應,同他鄭重握手,“合作愉快。”
得益于祁熠強大的考神光環,姜元妙在高中生涯的最後兩天,賺了個盆滿缽滿,嘴角都咧到耳根。以至于她去考試時的心情都是輕飄飄的,如魚得水,一氣呵成。
高考最後一天,熱燙的六月,雲蒸霞蔚,興臨市的天空火雲如燒。
最後一聲收卷鈴聲響,所有人合上筆蓋,結束答題。
放下筆的瞬間,姜元妙前所未有的平靜,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走出教室後,卻又忽而激動起來,第一時間要去找分在同一考場但不同樓層的祁熠。起初是走,漸漸變成了小跑。
激動的人不只有她,所有人都仿佛變成脫缰野馬。
有人在不顧一切地笑罵喊叫,去他的高考,老子終于考完了!
有人在走廊橫沖直撞,一門心思沖出考場,終于能逃離這個困了三年青春的牢房。
還有人已經在撕書,碎片紙屑如雪花般飛揚。
如雪花般飛舞的碎片紙屑中,姜元妙望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挺拔背影。
茜色餘晖落在他漆黑的短發上,他寬闊的肩膀。
姜元妙停下腳步,平複兩下微喘的呼吸,大聲朝他喊:“高三三班的祁熠同學!”
穿着白色襯衫的少年腳步一頓,轉身朝她看過來,精致眉眼一閃而過的驚愕。
看到她的瞬間,眼裏的困惑化作淺淺笑意,眸底明光爍亮。
碎片紙屑從天而降,像六月的雪,夕陽在他身後燃燒熱烈。
姜元妙心跳很快,臉頰如燒。
站在那邊的少年,是她的竹馬,是她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是她喜歡的人。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遇見這麽喜歡的人了。
這樣的心動,一生中有且僅有一次。
深呼吸一口氣,手掌攏在嘴邊,在過速的心跳聲中,她用盡全力,大聲地喊:“你要不要跟我談戀愛?”
起哄聲中,她的少年踩着夕陽朝她走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