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齊樂

齊樂

七剎樓是十年前于江湖上聲名鵲起的。

七剎樓用六年的時間,折了樓裏大半的殺手和兩位副樓主進去,完成了一樁其餘所有殺手組織都未敢接的,刺殺青黎山掌門的單子。

傳聞道,七剎樓殺手與青黎山掌門那一戰,戰至雙方皆力竭時,青黎山掌門留了一劍,才讓兩位副樓主抓住時機,與他同歸于盡。

然而不論戰況如何,戰果卻顯然,從此七剎樓便于江湖上站穩了腳跟。

江湖上,情意深,仇怨也多。

從那之後,七剎樓接到的單子數量開始成倍增長,慢慢成了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殺手組織。

人人皆道,七剎樓樓主是個厲害角色。

而七剎樓樓主如何厲害,七剎樓如何輝煌,于七剎樓殺手齊樂而言,都沒什麽意義。

“小沒良心的,接着!”

齊樂兩手一撐,跳上破廟的屋頂,将手中用布包好的肉包子一抛,抛向在屋頂邊坐着的小孩。

那小孩聽見聲音轉頭,見到空中劃過來的布包,眼睛都亮了,忙伸手去接,“大惡棍,你怎麽才來。哎!肉包子!”

小孩扒開布包,發現是肉包子而不是玉米餅子,驚喜地看向齊樂。

“哪來的錢?大惡棍,你又去殺人了?”

齊樂在小孩身邊坐下,屈起一條腿踩在房頂,另一條腿搭在房檐上晃悠,聞言,他一巴掌拍在小孩的腦袋上,“想什麽呢?最後的身家,請你吃頓肉包子。”

小孩挨了不痛不癢的一下,撇了撇嘴,拿起一個肉包子就往嘴裏塞。

她曾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如今是肅寧丐幫的一員。小孩原名為二丫,在遇見齊樂之後,她自作主張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齊樹。

齊樂說,他的名字是七剎樓的教習随便取的,在百家姓裏随意一指,便姓了齊。

當年同他一起進了七剎樓的那一批孩子,到最後只剩下了四個,教習靈機一動,取了“喜怒哀樂”四個字為名。齊樂年紀最小,排行最低,便以“樂”為名。

二丫,哦不,現在應該叫齊樹,齊樹想着齊樂的名字起得這麽随意,而她也對“二丫”這個名字心存不滿很久了,思來想去半天,她覺得齊這個姓挺好的。

她很喜歡破廟房頂上,磚瓦間長出的那一棵顫顫巍巍的小樹苗。

所以她給自己起的新名字叫——“齊樹”。

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四個肉包子之後,齊樹才想起來身邊的齊樂,她把手裏的布包向齊樂那邊推了推,“大惡棍,你要不要吃一個?”

齊樹本來想着齊樂拒絕了之後,她就可以順其自然地帶走剩下的包子,但她沒想到齊樂真的拿了兩個包子走。

齊樂把肉包子塞進嘴裏的時候,齊樹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齊樂看着齊樹都要皺成一團的小臉,沒忍住笑了,“小沒良心的,這包子可是我請你吃的。”

齊樹又撇撇嘴,“謝謝你,大惡棍。”

說完,齊樹把剩下的包子用布包好,小心仔細地揣進了懷裏。

齊樂仔細地嚼着肉包子,一陣風吹過,吹起破廟屋頂上的塵沙,也吹得屋頂上的那棵小樹在風中搖動。

齊樂和齊樹坐着的破廟已經沒了香火,白日裏沒有半點人影,只有到了晚上,會有乞讨的孩子們和無家可歸的人進到廟裏,就着廟裏那一點生了蟲的稻草禦寒過夜。

破廟或許曾經輝煌過,但自打齊樹有記憶以來,破廟就一直是破廟。

破廟前的空地上鋪滿了落葉,曾供奉香火的香爐生了鏽,落葉在香爐的泥土裏腐爛。

曾經砌好的院牆爬上了青苔,用來砌牆的磚石被附近的人家挑挑揀揀,稍完好的都被敲下來順走了,如今的院牆歪歪扭扭,只剩下半截,像被狗啃過一樣。

破廟裏如今只有一套沒人要的木頭桌椅,好像一坐人就要散架了,一個生鏽的臭香爐,和一棵樹。

破廟裏所有能用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只剩一棵樹戚戚然地在破廟前立着。

那是一棵粗壯的銀杏樹,聽說它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見證了破廟的興盛與衰敗。

有沒有兩三百歲齊樹不知道,但是她确實無法雙手合抱住這棵銀杏樹。

齊樂在風中眯起了眼,手中剩下的一口肉包子卻遲遲沒有放入口中。

七剎樓殺手在沒有任務的時候是可以随意做事的,只要不怕暴露身份。

尚在七剎樓培訓時,曾有一個膽子大的同伴問過教習,“可以随意做事,樓主不怕我們叛逃嗎?”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一出,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待着教習的怒火。

破天荒地,一點小事就要大發雷霆的教習沒有發怒,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個孩子,語氣平淡地說,“進了七剎樓,就一輩子出不去了”。

彼時年幼,齊樂不太懂教習的話中深意,而如今,倒是體悟已深。

念及于此,齊樂輕輕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很輕,輕到沒能在風中留下什麽痕跡。

時隔半年,齊樂在昨日又收到了七剎樓下的任務,去龍江镖局手裏劫蘇家的镖,再扮成镖局的人混進景行山莊。

一個殺手沒了殺意,是活不久的。

齊樂很清楚這一點,好在,齊樂早就沒多想活了。

“小沒良心的,”齊樂指了指眼前那棵銀杏樹,樹頂上剛生長了幾枚嫩綠的新葉,他把最後一口包子扔進嘴裏,“看見那棵銀杏樹了嗎?”

齊樹順着齊樂手指的方向看去,應了一聲。

“那樹根底下,正對着那破香爐的方向,我埋了幾兩銀子。若是半年之後,我還沒回來,你就挖出來拿去花了吧。快過冬的時候,給自己買身厚衣服,別再凍着了,也不知道今年冬天會不會像去年那麽冷了。剩下的你就省着點花,還夠你隔段時間吃頓好的。一次別拿太多啊,你可護不住,記得常把銀子換個地方藏。但這種事,倒也不需要我囑咐你……”

聽見齊樂說她可以把銀子挖出來花,齊樹還望着樹根,好像要把那樹根下的土盯出個洞,把銀子盯出來。

齊樂很少有這麽絮絮叨叨的時候。

直到聽到後面,齊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她轉過頭,緊緊盯着齊樂。

面前的齊樂刮掉了很久都沒有刮的胡子,還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青色的胡茬嵌在他的臉上,他看向銀杏樹的目光平靜而淡然。

小小的齊樹突然感到一陣無措的慌亂,一瞬間攥住她的心髒

——似乎是有什麽她抓不住的東西要從她眼前流走了。

“大惡棍,你要去哪?”

“我接了任務。不過,”齊樂話鋒一轉, “要是我回來了,那銀子還是我的。”

“切,我才不呢。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要挖出來藏到別處”,齊樹扭過頭去,不再看齊樂,“除非你不走了。”

“小沒良心的。”齊樂笑罵道。

“有一年,我出任務,為了接近目标,被迫在路邊擺攤的神棍那裏算了一卦。”

齊樂沒管齊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他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無非就是命裏帶煞,六親緣薄,命途坎坷這些,七剎樓裏的人,誰不是這樣?那神棍說,我這輩子殺孽太重,死了之後不能入輪回,得贖清了罪才行。”

那神棍半眯着眼睛,說他手上沾了太多幹淨不幹淨的血,這樣的人,殺孽太重,死了之後是入不了輪回的,只有把這輩子欠下的債還清了才行。

“贖罪?都死了怎麽贖?”

“沒來得及聽,目标走了,我就追上去了。沒再聽那神棍說什麽了。”

“難道要像說書先生說的那樣,變成寺廟前的石階,千人踩萬人踏?”

“那不行,這輩子在七剎樓,我沒得選,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被困在一個不想呆的地方那麽久。我已經想好了,等我死了,我的魂就飄回到這棵小樹上,護着它,替它扛過風吹日曬、雨打雷劈。”

齊樂指了指破廟屋頂上那一棵小樹苗。

“等它長成那銀杏樹那樣大,我的罪也就算贖清了。我也可以幹幹淨淨地離去了。”

“長成銀杏樹那麽大?那要多久啊……”

“這是我應得的。小沒良心的,你叫的可沒錯。我可不是什麽好人,我是取人性命的殺手,是惡貫滿盈的惡棍。我若死了,那叫天道好輪回,你應該高興。”

“只是,我一個人在這裏贖罪,你要是閑了,可以來着樹上看看我,罵我兩句,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小沒良心的,別瞪我啊,這是給你積德呢。”

“你請我吃包子和玉米餅子,是恩人。我罵你,怎麽會積德?”齊樹悶聲道。

“還算有點良心,就是你怎麽總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齊樂屈指彈了齊樹的小腦門一下,“我明天就走了,別再亂偷東西,偷到不該偷的人身上去。”

齊樹撇了撇嘴,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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