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齊樹
齊樹
齊樂和齊樹的第一次見面算不上美好。
三年前,齊樂剛執行完一個任務,滿身戾氣,別說小孩,就是路上的狗都繞着他走。
可偏偏有不長眼的小孩撞上來。
那時候齊樹還叫二丫,她被後爹扔在破廟,找不到吃食,更找不到回家的路。流浪的日子裏,迫于饑餓,齊樹迅速學會了在破廟前的一片菜市場裏小偷小摸。
可她到底還是經驗不足,摸到了齊樂身上。
齊樂走在路上,只覺得腰上一輕,反手一掏,便拎了一個小孩到面前。
他一只手拎着小孩,另一只手攤在齊樹面前,眉頭緊皺,不曾掩蓋眼中的疲倦和殺意, “拿來。”
齊樹被齊樂如刀的目光刺到,畏縮着想要向後躲,卻不肯交出背在身後的手裏的錢袋。
齊樂沒什麽耐心,揪着齊樹的衣領把她拎了起來,面色不善。
“拿來。小孩,不是什麽錢你都能拿的。”
齊樹被衣服勒着,有些上不來氣,她在空中劇烈地掙紮,雙腿不停撲騰,想要逃離齊樂的鉗制。
“那錢上沾了血,懂嗎?”
齊樂把齊樹拎得近些,盯着面前呲牙咧嘴的小孩,微微偏頭,滿臉威脅, “拿來。”
齊樹不住地咳嗽,僵持了半分鐘,她支撐不住,終于十分不舍地把錢袋子放在齊樂的手上。
齊樂收起錢袋,把齊樹放在地上,放開齊樹的衣領。
還沒來得及抽走右手,齊樹突然轉過頭死死咬住齊樂的手腕。力道之大,齊樂竟不能一下子甩掉她。
齊樂猝不及防被襲擊,有那麽一瞬間,他下意識地想掐住面前纖細的脖頸,看着她喘息,一點點失去生機。但他沒有,他只是狠狠甩了兩下手腕,把齊樹甩在地上。他手腕上的兩排牙印,已經開始滲血。
齊樹跌在地上,蹭了一臉灰,鼻子也在地上擦破了,血混着泥糊了一臉。
但她一聲不吭,只是慢慢撐起身子,惡狠狠地盯着齊樂,滿臉恨意。
“呸,大惡棍。”
齊樹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依舊惡狠狠地盯着齊樂。
“滾。”
齊樂扔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怎麽偷我的錢還罵我?走出了兩步之後,齊樂突然反應過來。
這樣平常的小插曲,并沒有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裏。
齊樂依舊晝伏夜出,穿梭在七剎樓的任務中。
而齊樹在饑一天飽一天的日子裏逐漸學會如何活着。
半年後,再見面時,齊樂憑着對人臉過目不忘的能力認出了齊樹。
那時,小孩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綁着,蜷着身子,側卧在肅寧郊外的地上。
她依舊不哭也不喊,只是在地上掙紮,反複搓着雙手和雙腳上的麻繩,她臉上滿是憤怒,仰着脖子盯着旁邊拎着麻繩另一端的人,一雙眸子露出兇狠又無力的光。
像一匹被捕的、桀骜的小狼。
有一瞬間,齊樂好像看見了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憤怒,又無助——恨不得能夠生出一雙鋒利的獠牙,咬開困住他的繩索,咬死那些将他賣進七剎樓的人。
她的腳邊站着三個人,其中一個手裏握着捆着齊樹的麻繩的一端。
這人正和另外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個個面紅耳赤。
“五兩銀子。不能再少了,再少不賣了。”
“我說大叔,五兩銀子?你根本就沒有這小崽子的賣身契,契不在手上,要是半路跑了咋整,我們找誰說去?”
“大哥,你自己看看她,年紀又小,細胳膊細腿的,都不知道進樓之後能活多久。我們誠心想買,但五兩銀子,實在太貴了。”
兩個人一唱一和,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但握着麻繩的那人就是不肯退讓。
齊樂見到這般景象,忍不住冷笑一聲。
巧了不是,正好有兩個認識的人。
五兩銀子。
用那沾了血的五兩銀子,就這樣買了條命。
甚至可能不止一條。
當年,他的命不也是被這樣沾了血的錢輕易買下的嗎?
那三人聽見聲音,全都轉過頭來。
只有齊樹還在專心致志地磨着繩子,她開始用牙咬那系着的繩子。
“我出五兩半,把這小孩賣我,怎麽樣?”齊樂對握着繩子的那人說。
“大兄弟,我說,做生意可沒有這樣做的。凡事都講求個先來後到……”
“我知道你們是七剎樓的人,買這小孩扔進七剎樓去做殺手。”齊樂開口,像是提到了一個不能提的名字,正慷慨陳詞的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樣,突然閉了嘴,齊樂轉過頭去看那握着繩子的人, “這你應該知道吧?”
“知、知道。”
聽見七剎樓的名字,齊樹猛然擡起頭,目光在四個人身上流連,期望能看出七剎樓是什麽地方。
“我出五兩半,買這小孩,不要賣身契。賣嗎?”匕首在齊樂手中旋轉,寒光翻飛。
“賣,賣。”那人讨好地笑笑,彎着腰将手裏的繩子塞在齊樂手裏, “您拿去。”
另外兩個人對視一眼,噤若寒蟬。
齊樂掏出錢袋,把裏面所有銀子都倒在手上數了數,正好五兩半。
“給。人錢兩清。小孩我領走了。”
“好嘞,您慢走。”那人連忙點頭哈腰,生怕齊樂一個不順心,刀就紮在了自己身上。
齊樂沒再理這三人,他彎腰抓着捆在齊樹身上的繩子,一下子把她拎起來。
手中匕首一轉,繩子斷口整齊,盡數從齊樹身上落下。
“走了,小孩。”
齊樹還有點懵,她跟在齊樂身後兩三步的地方,打定主意只要一有不對勁,她拔腿就跑。
齊樹一直跟在齊樂身後,他沒說話,也沒停下。
齊樂走得很快,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直到進了城,齊樂走了兩步後又停下來,轉過身, “好了,別跟着我了,走吧。別再被抓住了,下次可沒人救你。”
“才不會!”
像是被戳破了某個不願人為知的事實,齊樹漲紅了臉,雙手握成拳頭, “我才不是被抓住的,我只是……輕信于人,不會再有下次了。”
“謝謝你。”齊樹不太好意思,像模像樣地給齊樂鞠了一躬,就跑走了。
齊樂看着跑走的小孩的背影,笑了一下。
一直緊緊纏繞在他心上的某種東西,說是執念也好,怨恨也罷,在突然之間消散了大半。
當年,如果能夠不被賣進七剎樓,他大概也會這樣高興吧。
小孩跑得不遠,像是想起了什麽,又折返回來,在齊樂面前站定。
“那個,明日戌時,你能來城西破廟一趟嗎?”
齊樂挑了挑眉,眼中滿是疑問,但看着齊樹亮晶晶的眸子,他還是點了點頭。
“好!一言為定!你一定要來!”
————
“這銀子哪兒來的?”
第二天,齊樂準時出現在城西破廟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愚蠢,可他還是來了。小孩果然早就在破廟等着了,齊樹站在他面前,雙手在衣服裏反複摸索,最終掏出幾塊銀子來,她把銀子放在齊樂的手上。
“我要買我自己。”
“從師傅……呸,昨天那個老頭那偷的。也不算偷,這銀子本來也不是他的,我又不是被賣給他的。你數數,正好五兩半,我要買我自己。”
齊樹又重複了一遍。
有意思。
齊樂掂了掂手裏的銀子,把它們揣進錢袋裏, “為什麽還我錢?”
“我不想欠你。我認出來了,你就是那天那個差點勒死我的大惡棍吧。”
“真沒良心,要不是我,你現在已經被賣進七剎樓了。小孩,還不知道七剎樓是什麽地方吧?”
齊樹搖搖頭。
“是殺手組織,她們到處買些流浪的孤兒,把他們培養成殺手。被賣進七剎樓的小孩,每二十個裏只有四個能活着出來。活着出來還不夠,還得給七剎樓賣命——殺人,或者在某一天被人殺死。”
齊樹張大了嘴巴,有些震驚,不知道如果真的被賣了,等待她的竟是這樣的命運。畢竟在這之前,她想象不到有什麽比一整天吃不上飯更糟糕的事情,想到這裏,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一下。
半響她才回過神來, “那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小孩不要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
齊樂把錢袋拿在手裏, “既然,這銀子回來了。我請你吃頓……嗯……玉米餅子吧。”
齊樹絲毫不掩飾眼中的失望, “啊?我以為你要請我吃頓飯館。”
“小沒良心的,這可是我的錢。你就不怕我再把你賣了?”
小孩子其實對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惡意分得最清楚。
“我要是那麽好騙,這些日子早被賣了八百回了。”
“那不還是被抓住賣了?”
“你!哼,我不和你一般見識。玉米餅子就玉米餅子,有的吃就行。”
“那就吃玉米餅子吧,小沒良心的——”
“大惡棍!”
“小沒良心的——”
“大惡棍!”
齊樂懶洋洋的聲調和齊樹脆生生的反駁交織在一起,有來有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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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齊樂有時閑着沒事,就會去城西破廟逛逛。十次裏有八次都會碰見齊樹,她一個人,小小的一個,撐着膝蓋,坐在破廟的屋頂上。
可當齊樂問她是不是在等什麽人的時候,她卻皺緊眉頭,嘴硬地否認,說她只是喜歡看這裏的風景。
——齊樹在等她娘,來找她。
明知過了這麽久,娘不可能來了。可齊樹還是忍不住,每天都跑去破廟,等上許久。
她坐在破廟的屋頂上,望着門口那條老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卻永遠也等不到她想等的人。
齊樂每次碰見她,都會給這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乞丐買上幾塊抗餓的玉米餅子。有時候會和她一起在屋頂坐上一會兒,有時候則把餅子扔給她之後就走。
齊樹會在他靠近的時候就調整好表情,并雙眼放光,如餓狼撲食般接過玉米餅子。
“小沒良心的,拿了人東西要說謝謝。”
“這不是你送我的嗎?”
“那也要說謝謝。”
“好吧,謝謝你,大惡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