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這一路漫長。
漫長到,初夏完整回憶起過去,從他記事那天開始,直到父母出事那天霧蒙蒙的清晨。
他還很小,不是八歲,再往前推幾年,約摸着是六歲光景。從睜眼起,見到的人只有穆十冬。
應該是穆十冬吧?
“初夏醒啦。”
少年彎腰,拿着小棉襖,手指伸向被窩,從裏掏出來個白乎乎的人類幼崽的爪爪。
“起床啦,等下跟哥哥趕集。”
小襖應該是手工縫的,棉花塞得緊實,鼓鼓囊囊都快成橘子狀,扣在身上差點沒把初夏捂出一身汗。
等被還是少年的穆十冬抱出來,初夏才感覺到舒服,稍冷空氣令人渾身寒毛倒豎,目光所及處的家具皆為紅木。
咦?他以為家裏很窮來着。
初夏眨眨眼。
由于身體始終被抱着,從初夏的視角也僅能看見穆十冬的下巴,輪廓模樣跟後來的他有點像又不像。
可能男大十八變?
正當他愣神,幾滴細小而涼的水落來,剛巧不巧撒在初夏眉心,冰得他蹙起眉。
“今天還比先前還晚起半小時,怎麽困成這個樣子?”穆十冬的嗓音變化也大,先前還算得如春風,怎麽後來又糙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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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做出初夏最喜歡的巧克力華夫餅,等下上學別遲到,要不穆叔叔還要打你。”
穆十冬帶着人往樓下走,腳步聲回蕩空房間,初夏探頭,發現除去必要的家具,其他東西都少得可憐。
“哥哥呢?”
猛地,初夏聽見另外一道嗓音。軟不拉幾,黏糊糊斷不開聲。然後他視野轉換,看清被穆十冬抱在懷裏的人。
人?
那是人嗎?
頭發是幹枯布條,皮膚由麻布縫制而成,鼻子用小球代替,本為眼睛的部位打了兩個叉,無嘴。
不,不對。
穆十冬叫它初夏,所以它是自己?
初夏大腦瞬間混亂:夢,是夢。
既然做夢,為什麽現在醒不過來。
“寶寶再不理我,哥哥上學也要遲到了。”穆十冬嗓音柔如安眠曲,他抱住象征初夏的玩偶,額頭輕輕抵在其腦門,可眼珠微動,直直對上視角懸空的初夏。
看得初夏愣神。
轉瞬間,周圍景象扭旋飛逝,大片大片空白砸來,唯有穆十冬的眼睛死死盯住初夏,陰森宛若冰河底層的霜。
畫面一轉。
老街口顏色斑駁,落日餘晖映照,牆壁爬滿早已枯死藤蔓,本該靜谧和諧的畫面,被幾聲雜語攪黃。
“你看,就是他。”
“聽說穆工跟他婆娘都……怎麽就他一個活下來?哎呦,那麽可愛的小初夏也沒了,這是掃把星!”
“要不怎麽說,死的就是他才好。”
最後一句話音極其輕,可依舊被前方沉默獨行的人捕捉,少年側身,額前碎發遮眼。
從初夏的角度望過去,竟一時分不清眼珠眼白,自半空看便尤為滲人,更何況那些大嬸相距不過幾十米,驚呼一聲頓時作鳥獸散。
穆十冬垂眼,複而擡頭,直直對上初夏所在方位。
風起未動,看得初夏攥手。
“哥、哥……”
他吭哧半天,也說不出完整字節。
在夢裏,穆十冬靜默望向他,等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消散,男生緩緩擡起胳膊,面朝初夏張開手臂。
身後仿佛有雙手推着他走,初夏向前幾步,剛接觸他懷抱,還沒來得及更近距離靠近。
穆十冬身子一歪,摔進了戰壕裏。
炮彈飛來,炸得滿天血花。
/
“我做了夢。”
房車駛入最後一個服務區,距離家還有不到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穆十冬沒選擇休息,他稍稍提速。
就這樣,猛然聽到後面呓語,驚得他望向後視鏡。
“醒了?”
“我不該醒麽。”
初夏已經從床坐起,扶住腦袋,還沒堅持幾秒,暈車帶來的後遺症,令他整個兒栽了回去。
搖搖晃晃像個不倒翁,看得人笑。
初夏恍惚回憶起方才的夢,那裏的穆十冬講話時每個音調都在往下墜,偏偏見得初夏後,又揚得仿佛歡歌。
若先前還有所糾結,他眼下确定那盒飯壓根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嗜睡不過為暈車所帶後遺症。
雖然這麽說,顯得萬分可笑。
但得知他還活着,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穆十冬,怎麽可能會去害他?
“嗯……那也不是。”
聽出初夏語氣不善,穆十冬稍稍驚訝,可還是選擇先去哄他:“暈車別坐起來,盒子裏有暈車藥,但我建議別吃了,還有半個多小時到家。”
車速已經降下來,在穆十冬講話的同時,出高速拐去繞城公路。初夏東倒西歪扭過來,坐在副駕駛,不去看南方沿海城市風光,直勾勾盯住穆十冬。
一句話不說,看得人發毛。
“你真是我哥哥嗎?”
此話一出,穆十冬險些踩歪剎車,他眼底閃過幾分驚訝,抽空瞥了眼初夏的臉,察覺人神情并非玩笑,故作輕松回應他。
“怎麽?難道你還有別的哥哥。”
“很多哦,”初夏回,“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見到還在上學的你,模樣好像有點變化,又好像沒有。”
“夢只是人潛意識的折射,說明不了太多問題。”穆十冬答。
聽起來很有道理,若非本該忘掉的記憶漸漸蘇醒,初夏還真的要被他騙過去,于是趁機追問。
“那人的骨骼也會變嗎?”
穆十冬側目。
“哥哥以前下巴尖,現在不是。”
原來是為這個,聽得穆十冬哭笑不得:“初夏,我不是人偶,外貌肯定是會跟年紀變的啊?”
初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今晚就想無理取鬧,非得看穆十冬生氣,試圖尋得夢境中半點蛛絲馬跡。
房車拐進老城區。
直到停下車前,無論初夏追問什麽東西,穆十冬總是保持沉默。他利落地解開安全帶,在初夏未反應前,單手撐過去,鼻尖稍稍抵住初夏的鼻尖。
“……”
初夏屏住呼吸,他心底隐隐騰起幾分緊張,又在期待本不會發生的事。
穆十冬哪看不出來。
他壓過去,順着初夏鼻尖向下,兩人嘴唇虛虛挨住,感覺只需一個深吸,便能完全相抵相依。
初夏想,可他害羞。
穆十冬想,他卻害怕。
怕什麽,沒頭緒。
“用嘴巴說是肯定不信的,我不知道你還夢到什麽,但為打消你疑慮,用這個姿勢試試。”
姿勢?
初夏大腦還在思考穆十冬話語中的意思,身體已先一步承接對方動作,暖風對着他失去遮擋的那小塊肌膚呼呼地吹,安全帶抽離時的輕松感令他意識稍稍回籠。
他垂眉,落睫,對上穆十冬的臉。
自初見起,初夏便覺得,穆十冬長得很周正,有種後世很難尋找的“淩然之氣”。
任辛樹學不來,岳夜裝不出,黎先生的模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
他不是沒被人這麽對待過。
“……”
吮吸聲音仄仄。
“……”
可成年之前,全為視奸。
初夏歪頭,手指微擡,攥緊穆十冬撐住車椅的胳膊。後者長眉輕挑,空出只手掌抵住初夏腰際,迫使人身體前傾額頭後仰。
他欣賞曾經由自己養大的醜小鴨。
不知不覺,幾年時間,變成天鵝。
可惜,這速度太快,穆十冬甚至未曾記錄,就被旁人捕捉了去。
他無法形容此刻心情。
可,用得着形容嗎?
盯着面前美景,穆十冬笑笑。他眼珠微偏,反手就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哥——”
“我這樣對你!你還叫我哥?!你知道我抱的什麽心思嗎,你明白我的龌龊嗎?!你不知道,你就是……”
初夏的吻很熱。
燙得穆十冬噓聲。
看着人抽來紙巾遞到他手裏,穆十冬硬生生咽回去一肚子到嘴邊的話,幫初夏搽幹淨那些晶瑩。
兩人四目相對,不言不語。
堆起的衣物失去支撐,變得散落下滑,蓋住初夏被疼愛過的胸口,得其主人擡手,勾住穆十冬脖頸。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初夏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哪些是穆十冬滴落的淚,面部一片濕潤。
“但我喜歡你,穆十冬,我不想回到那地獄。你就是我認定的哥哥,我不管,你把我帶出來了,就要對我負責一輩子,穆十冬!”
話音未落,他跌入更溫暖、更收緊的懷抱,像要将人融到骨髓那般,穆十冬的道歉聲如泣歌。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僅剩的毫無血緣的親人,卻還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對此,初夏談不及厭惡,倒也稱不得喜歡。
可能理解穆十冬的惶恐與不安。
沉寂過後。
“穆十冬。”
随着一聲啪嗒,車內暖黃光黯淡,身前男人的面容隐匿在暗處。最是臨近清晨前,連帶路燈都刺不透黑暗。
他們兩人倒下,房車的床算不得堅硬,另一人壓過來時,初夏四肢都要陷入這片溫柔。
肌膚相貼時,穆十冬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出熱氣落在初夏耳廓,濕濕潤潤很容易聯想到第一場春雨下前的空氣。
“初夏。”
窗外忽然一聲響雷。
轟轟隆隆,壓住穆十冬的後半句。
海邊多雷少雨雪停,灰烏烏的礁石沿水線一字排開,今年的時間走到了尾聲,初夏十七歲的故事抛遠,開始十八歲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