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人四目相對,鹿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向他躬身行禮。

顧國舅望了他一眼,擡步邁進裏間。

榮王一臉懵懂,懷裏抱着個暖爐,猶在榻上躺着,未來得及起身。

二人相距不過幾尺,他一身衣衫不整,慌忙掙紮着起來,顧國舅向前一步,虛阻了一下。

他道:“躺下吧,不要動,聽說你病了,我來瞧瞧。”

榮王被他一阻,沒能起來,鹿童面色如常的從外進來,拿了一只錦緞大靠枕,并一床薄被。

榮王半靠在錦枕上,由着鹿童為自己蓋上薄被,一張面皮全紅了,半是羞愧,半是憤憤,低聲道:“一點小病……我早就好了……”

鹿童侍立在顧國舅身後,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顧國舅雙目微垂,十分客氣,“昨夜賜宴,未來得及與你說話。”

榮王立刻道,“席上那麽多人,都要你招待周旋,你忙是自然,我不礙事。”

顧國舅點點頭,又問他仆人可用的慣,家中可有什麽不合意。端是親和溫厚。

榮王一一答好。顧國舅又道:“有什麽缺的,可派人和我說。”

榮王點點頭。

“想吃什麽,也盡可告訴我。”

榮王不好意思的一笑,“我都多大了,還是饞嘴的小孩兒麽。”

顧國舅微微笑了一下。

榮王半靠在枕上,在玻璃窗下,微微側着臉。

他年輕時,肌膚便不算十分緊致,如今年紀大了,雖不算皮肉松弛,但确實不如往昔,只剩下了白皙這一項。

寒窗紅梅,溫房暖榻。

顧輕侯望着他,過了一會兒,轉開了目光。他虛扶着床邊,站了起來。

榮王要送,他立刻止住,道:“你歇着吧,我先去了。”

家中人送走了他。

鹿童從外間回來,悠悠地說:“好一幅手握重權的當家人派頭。”

榮王一語不發,望向那寒窗紅梅。

蔻兒這才進屋,她在東北封地時進的府,如今才不過兩三年。

她看了看站着的鹿童,又看了看撐床不語的榮王,眼中心上皆含着無限心事。

終于,她道:“王爺……”她瞥了一眼鹿童,“雖然是在自家府中,也要節制自重為好。一是如今到處是別人耳目,略有行差步錯一點兒,傳出去落到別人口中保不齊變成什麽樣兒。”她苦口婆心,“再則,自己身體也不得好處,本就在封地落了病根兒,還不好好保養,總是這般縱情……”

榮王聽了半日,聽到這麽一句,頓時氣得不行。

鹿童在一旁含笑望着他。

笑也不是好笑。

榮王将他二人攆了出去,自己向後一仰,賭氣蓋上薄被,拿着手爐在肚子上骨碌來骨碌去。

他回想自己這些年,在外的名聲,那已是□□透頂。在內的實情,卻不足為外人道。想當年,他後院美人濟濟一堂,各擅勝場。鹿童便是他後院出身,當年住在梨花院,姿容清俊。還有住在桃花院的李伶,人美藝精,彈得一手好琵琶。更有住在海棠院的小鐘兒,清貴天真,活潑可愛……

榮王思及當年美人環繞的年月,心裏恨得要捶床。誰能相信!他一個天生愛男子之人,手裏握着這麽多美人,鎮日與他們耳鬓厮磨,同起同卧。卻竟然!竟然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老雛兒!

啊,誰能相信!

中午,國舅府。

黃叔将二門上的小厮叫來,問道:“二公子可回來了?”

小厮道:“沒,剛李哥說快回了。”

黃叔點點頭,回頭進了廳裏,廳裏站着一個穿鵝黃衣衫,眉目柔美的女子,那女子懷裏還抱着一把琵琶。只見那裝束便知是教坊中人。

黃叔卻對她十分客氣,拱手一禮,“阮姑娘請稍等,二公子馬上就回。”

女子點點頭,黃叔親請她上座。

她名叫阮雲笙,乃是教坊中紅了數年的名伶。按理說。黃叔在國舅府中掌事,何等樣高貴的女子沒見過,再怎樣豔名遠播,也不過是在風塵打滾的女子,何以黃叔對她禮遇至此?

這裏有一段緣故,數年前,天子手段殘暴,性情多疑,朝臣中有犯事者,誰敢為他說話,就要被天子疑心有私,不是摘腦袋就是摘官帽。當時,顧家得了謀逆的大罪,一時間,私交故舊全不敢吱聲,更遑論伸手救助。二公子僥幸流落在外,就是這位阮雲笙将他藏在住處,在當時,可說是冒着性命之憂相助。

故此,顧家翻了身之後,對這位阮姑娘各種回饋厚贈,也一直将她奉為上賓,顧輕侯甚至還要幫她贖身,只是被她拒絕了。

數年來,這位阮姑娘一直與顧輕侯走的很近,在顧府中也無一人敢輕待她。

黃叔去前廳打探消息,剛一進來,便瞧見顧輕侯從外回來。

黃叔知他剛從榮王處回來,拿不準他此時是怒是恨是羞是惱。總之,黃叔心道,見了那樣一個曾囚困他的老淫棍,想必心情不會太好。

他見顧輕侯臉色淡淡的,慢慢脫下了玄色大氅,忙上去接着。

同時,小心地道:“阮姑娘已來了,在後面等您。”

顧輕侯聽了,也沒什麽表示,只輕輕點點頭。

黃叔邊随着他向後走,邊在心中嘆息:果然,可憐的二公子,恐怕被那榮王膩歪的夠嗆。

他站在廳門處,遠遠見顧輕侯與阮雲笙站在廳中說話,過了一會兒,顧輕侯命他搬來許多送到府中的奏折,坐到廳堂正中的書案後,随手拿起一封奏折,慢慢批閱。

而阮雲笙則坐在內閣的紗幔後,留下一個朦胧的身影,拿了琵琶輕攏慢撚,一時間,屋內一縷雜音都沒有,只有細樂輕吟。

黃叔在旁伺候筆墨,他望着自家二公子挺拔沉靜的側影,慢慢發起呆。

二公子當年可不是這般模樣。

顧老将軍戎馬一生,性情堅毅剛強,數年來手握軍中權柄,一生戰功卓越,是睿武帝的左膀右臂,心腹之臣。他膝下有三子一女。二公子是顧夫人嫡出,他上面還有一個嫡姐,一個嫡兄。嫡姐嫁給了當時的二皇子,後來的穆嚴帝,地位尊貴自不必說。嫡兄比他大兩歲,從小安靜孝順,能文能武,很得顧老将軍的意。

有大哥在前頭頂着,顧二公子的日子從小輕快得很。他大哥習武,要練刀槍棍棒,要為了日後進軍中上戰場鋪墊。顧二公子習武,愛練劍就練劍,愛學鞭就學鞭。恣意自由,且憑着天分奇高,性格堅毅,他的身手也不輸人。

他大哥習文,要學文章經典,為臣之道。顧二公子也與大哥一同上家學,但願聽學則聽學,願看雜書則看雜書,幾年下來,詩詞歌賦成了他的強項。

他大哥不學藝。顧二公子會吹笛,會修琴,還略懂作畫……

說下來,顧二公子正才也有,還一路雜學旁收,作為次子,顧老将軍說起他來,倒也微微一笑,十分滿意。實在不足處,還有啥也不會的庶弟襯托着……

故此從小,他比起嫡兄,勝在偏才盡有。比起庶弟,更是光芒四射。二十年來,活的備受寵愛又無拘無束。他既愛去郊野騎馬,也愛去教坊聽曲,還愛游玩,曾獨自去名山大川,野谷深河中游蕩兩年。豪門公子們有什麽好玩的場子,必要叫上他,他去不去另說。

同時,他人緣也好,出身雖高,性格卻潇灑随和,上午能和名仕們品茗論畫,下午便能在村野與鄉民同分一瓜。樂坊女子将他引為知己,侍女小厮也與他聊得來……

認真論起來,只有一個毛病:在男女事上有稍許風流。

然從小看他長大的黃叔卻不這樣想,他自覺自家二公子品貌一流,文武雙全,又生的潇灑俊美,這樣的兒郎,誰家女子不愛?自己若是個閨女,見了他也要懷春。

要說風流,那是該怪狂蜂浪蝶一般向他身上湊的女子太多了。

二公子出入花叢,那些坊間女子見了他,多的是哭着喊着往上貼的,還好自家公子雖憐香惜玉,也潔身自愛,萬花叢中過,卻一直拿捏有度。

想到此處,黃叔便想嘆氣。

當年,除了風塵女子,也有不少名門好女傾心于他,二公子想着法子,婉拒了不少。

二公子雖愛美人,也着實不缺美人。

是從何時起,他身邊竟漸漸冷清下來?

是嫡姐剛登上太後之位便撒手人寰,将江山付與他一人肩上時?是他背着家仇,舉靖難之名與穆嚴帝兵戎相見時?還是他帶着一身傷,從榮王府出來時……

黃叔想到此處,便覺心痛。二公子二十幾年來,愛琴愛畫,但最愛美人,他何曾與男子有過旖旎接觸?不知他在淫窟裏的一年是怎生度過,想是備受煎熬□□,惡心也要惡心死了。換做自己,都要痿了……

黃叔看着顧輕侯沉靜的側臉,心裏止不住的惋惜。

可憐了一個大直男!

榮王回京的第二日,在顧府家仆的憤恨中,在京城百官的打探中,安然度過。

他們還不知,這一夜,榮王正搓着手,準備第二日頂着各種窺探的、惱怒的、瞧好戲的目光,勇登國舅府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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