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數年前,妙音館。

館裏兩層,檻上檻下坐滿了京中名流公子。彩燈高懸,香屑鋪地,臺上的垂紗帳裏,一個朦胧袅娜的身影正彈着琵琶細聲唱着曲兒,正是阮雲笙。

顧輕侯剛從府裏出來。他娘舅家的哥哥今日生日,中午的正宴過後,請交好的幾位兄弟朋友,在這裏包了桌。他來時,他們已将瓜子殼幹果皮扔了滿桌,叫嚷着正玩得高興。表哥見了他極是歡喜,要拉着他坐在身側,他依了表哥,坐在圓桌邊上。

桌上有高門貴第家的公子哥兒,也有王公府的當紅幕僚,更有備考恩科的熱門才子。大多人喝的舌頭都大了。聲音一個賽一個的高,其中一人說了什麽,惹得衆人哄堂大笑。顧輕侯沒細聽,他愛聽阮雲笙這一把琵琶聲,獨自端起茶杯,淡淡的飲着。

忽而,他表哥帶着三分醉意,“噓”了一聲,場子靜了下來,他表哥低聲道:“你們可知道,上個月,我姨夫在西郊瞧見咱們太子了。”

衆人在桌上圍攏着,其中一個笑道:“此刻該叫廢太子。”

他表哥不理,接着道:“西郊那片荒地,你們去過吧,咱們春天常去那騎馬。”

另一個問道:“太子去那裏作甚?”

他表哥道:“我姨夫也覺得稀奇,忙跟他寒暄。”他表哥的舉了一個手指,“他身邊就帶了一個內侍,你猜怎麽着,一擡頭,眼都是腫的。”

他表哥道:“我姨夫吓了一跳啊,還沒說甚呢,他就自己道‘我的球兒死了,我來埋它,別人埋我不放心。’”

衆人聽了,低聲笑了起來,有人道:“是了,球兒是他的狗。上個月剛死了。”

一個來自地方的舉人邊駭笑邊覺詫異,壓着聲音道:“這位廢太子,怎和我家小妹一般的做派。”

“不然能是‘廢’太子麽,”旁人笑道,“這樣的人,讓他上前線監軍,得把他忙壞了,別人打仗,他哭着挖坑埋馬……”

衆人又是一陣低笑聲,顧輕侯執杯,側耳聽了兩句。

有人嘆道:“咱們這位太子,故事多着呢。”

先前從地方來的舉人道:“連我們東南偏遠之地,都聽聞過他的事跡。”

有人捏着嗓子學,“人,為何食肉?”

衆人被他的怪模樣逗笑了,那舉人笑着為他争辯:“起碼太子心地良善。”

他表哥一揮手,“拉倒!他後來也一點沒少吃肉!”

衆人“嗡”的一聲複又笑開。

顧輕侯也勾起唇笑了,他聽了兩句與己無關的閑話,喝盡了杯中水酒,在此處支應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家。

當時,京兆府家的千金不知怎地就看上了他,鬧着非君不嫁,他父母被逼無奈,拐着彎托親戚來顧府說和。

顧輕侯對這位千金無意,又覺十分麻煩,便聽了母親的話,出外游玩去了。

他在外流連忘返,直到有一日忽聽人說京中生變,顧大将軍父子被殺,滿門被屠十之五六,女眷皆被關押,他的嫡姐也被囚在深宮。

顧輕侯不信,一路風馳電掣趕回家中,到了門外不遠處,正見官府中人将許多的女眷屍體往外擡,其中有一具竟是自己母親。

他傻在當地,渾身無知無覺,直到被人從身後拉走。

待他清醒過來時,人已藏在阮雲笙的住處。

他藏身的那段日子,天地沒有晝夜,仿佛全都黑了。

他還記得那一日是大年初一。如大賀朝的無數個新年一樣,皇宮照例大放煙火,許多富貴人家也點花放炮,引得許多人上街瞧熱鬧。人人穿着最體面的新衣,家裏擺着一年裏最好的吃食。

他縮在柴房外的角落裏,點了一小撮紙錢給他的父母,這一日正是“七七”。

他還穿着自己的衣衫,玉佩,荷包,銀扣腰帶,一樣不少。四十九天了,他輕易不敢脫衣服。

身着統一服色的士兵們闖進來時,他剛燒完紙,面色平淡,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繼而他一陣眩暈,扶着牆,望着帶頭的士官,手摸上自己腰間。

這群士兵別具一格,不喊打,不喊殺,鬼鬼祟祟,比他還像賊。未等他動作。領頭士官先向前一步,手中迷藥一撒,簡單粗暴地收拾了他。

顧輕侯清醒後,耳中聽到幾絲低聲細語。

他沒睜開眼睛。

身下的床板并不冷硬,這裏不是牢房。

周身似是蓋着松軟的棉被,鼻間還能萦繞着淡淡的馨香,是一種幹淨悠遠的味道。

顧輕侯一動不動,連眼簾中的眼珠子都不肯輕移一下。

有人站在他床邊,微微俯下身,聲音很近。是一把溫和沉靜的嗓音,像是他被子裏蓬松幹燥的棉花。

“怎麽還沒醒。”那男人輕輕道。

顧輕侯酣睡如常。

男人起了身,與身旁的人低聲道:“不然請個大夫來看看……”

旁人道:“那不就被人發覺了麽。”

男子道:“無事,有我頂着,就說……”

二人的聲音像是佛堂裏的煙霧,模模糊糊,似遠似近。

顧輕侯微微睜開一絲眼簾,他的床前有兩個人影,被青紗幔子遮住了上半身,其中一個年輕些,穿着青色的衣衫,上面隐隐繡着白鶴。

顧輕侯閉上眼簾,再次昏迷過去。他知道自己瘦了一圈,四五十天裏近乎絕食,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了。

第二次有意識時,他是被吵醒的。

還是先前那年輕男子的聲音,只不過這一次慷慨激昂,正在撒潑,“我不管,他都躺了兩天了,藥吃了三幅也不見醒,必是中間出了什麽差錯。”

幾個似是大夫的人點頭彎腰,“是是是,下官無能,只是迷藥并不傷身,這位公子是氣虛體弱,才昏倒的,還是要以進補為宜……”

“之前開的方子裏沒有補藥麽,你們可不許大意,我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美人小心肝,還沒樂夠呢,要是治不好他,你們提頭來見……”

“榮王府上的貴人我們怎敢輕待?确實是體虛才……”

顧輕侯的神智漸漸清明,他靜靜地躺在床上。

榮王府,美人,小心肝……

外間,大夫陪着小心百般解釋,榮王不依不饒吵吵鬧鬧。

顧輕侯聽了一會兒,決心繼續昏迷。

榮王其人,他是有所耳聞的。先帝廢太子,好男色,禦賜的“昏懦淫逸”。在一衆淫棍中,也是淫得出類拔萃的一位。

至晚間時,屋子外傳來一陣喧嘩聲,有幾個紛沓的腳步聲,踢踢踏踏的走了進來。

“王爺?”

“不用扶我……他怎樣了?”

“還是不醒……”

“哦……”

有沉重虛浮的腳步靠近床帏,同時,眼簾緊閉的黑暗裏,一團紅色的光暈慢慢接近,來人似是拿了一盞燈。

顧輕侯的呼吸一如既往的平靜,任周身沐浴在光暈中。

忽而,有什麽東西在他臉上劃了一下,一觸即離。

像是……人的手指……

顧輕侯藏在被子中的手,慢慢扶上腰扣處。

腰扣輕輕一摁便能展開,那裏藏了一把跟随他十餘年的軟劍。

那人開口,帶着濃重的酒氣,和醉醺醺的輕佻腔調,“燈下看美人,古人誠不欺我……”

外間侍從禀告,“王爺!京城戍衛處的指揮使來了!”

床邊人匆匆走遠。

顧輕侯按着腰扣的手緩緩放下。

他躺到第二日下午。

屋室靜谧,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沒有。他仿佛真睡着般。

忽而,一個侍女輕手輕腳走進房內,他房內,另一個打盹的侍女見了她,小聲道:“王爺叫你來的麽?”

前一個侍女道:“不是,姐妹們聽說王爺又得了新寵,讓我來偷偷瞧瞧長得什麽樣?”

房內的侍女拉着她,小聲道:“什麽樣兒?肯定是美人樣兒呗。咱們王爺的口味什麽時候變過?”

前一個侍女向床湊近幾步,點頭感嘆:“果然不錯。”

房內的侍女道:“那自然,王爺一得他,鬧出多麽大的陣仗,天天人參吊着,精貴着呢。”

前一個侍女嘆息道:“咱們王爺的毛病,你還不知道,一見美男便走不動道,一旦瞧上了,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要得手。”

房內的侍女低聲道:“後院裏已弄來十餘位美人,還不夠他玩的麽?也不怕糟踐壞了身子……”

“王爺他……确實房中事太任性了些……”

“你知道最先前的楊公子麽?”

“知道啊,不就為他鬧得最大麽。”

“楊公子來的第一夜就尋了死,後來,王爺每去他那一次,第二日必要請太醫……”

“唉,”先前那侍女道,“咱們王爺哪都挺好,就是這種事上,太肆意妄為了……”

她們相攜着走得遠了,聲音也漸至不聞。

床帳裏的人紋絲不動。

這日晚間,有人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中,一女子道:“大夫,怎麽樣?”

另一個略蒼老些的男聲道:“脈象已經穩健,人卻依然不醒,這有些怪了……”

屋外傳來一個腳步聲,有人進了門,“今天還沒醒來麽。”

女聲和男聲齊齊道:“見過王爺!”

接着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有人在脫衣。

顧輕侯的手動了一下,從被子裏滾了出來。

立刻,一個女聲驚喜的叫嚷:“王爺!公子醒了!”

顧輕侯慢慢睜開了眼睛。

眼簾開啓時一片昏暗,幾個身影堵在他面前,輪廓由模糊漸漸清晰。那是幾個侍女與一位顫着白胡子的大夫。他們把床前圍的密不透風。

他們身後趕來一人,衆人後退到昏暗處,那人提着燈越衆上前。

顧輕侯一派平靜,另一只手輕輕按在腰扣軟劍上。

薄如蟬翼的青紗被一把撩開,那人離他太近了,一張臉全映在素光中。

燈下的那張臉,過于白膩,烏睫如多情的暈染,一雙黑沉的眼眸中有散碎的星子。

顧輕侯望着他,目光對上目光,那人微微一笑,像是溫泉的水。

顧輕侯靜靜地,沒有說話。

那人笑道:“可是醒了,”朝大夫道,“再給他摸摸脈。”

他讓到一旁,老大夫窩着腰過來,抓了顧輕侯的手,慢慢為他號脈。

顧輕侯用力支起上身,離床不盈一寸,便跌了回去,老大夫急忙按住他,“公子身體耗損過度,還是不要貿然起身的好。”

顧輕侯冷冷地打掉他的手,費勁地挪着身子,挺起上半身,靠在床板上,

背後頂着床板,才讓他安心。

大夫與幾個侍女面面相觑,那榮王在一旁閑閑地道:“公子還是好生将息的好,你如今是我的人,我自會好好待你。”

他走上前,輕聲道:“何況京城戍衛就在我府外,你出不去。”繼而一笑,“不如就在此處,好好住着吧。”

顧輕侯面無表情。

眼前人再上前一步,他就立刻刺死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