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輕侯不知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
他恍惚又來到自家大門口,有許多身體僵硬,面無表情的人,如幽靈,如僵屍,如湘西人趕的行屍,正一對一對往門外擡死人。顧輕侯咽了一口口水,他想走,他對着自己的身體說,走啊,快走。但是他的身體沒有動,甚至還躍躍欲試着上前。
那些人仿佛沒看見他似的,一具接一具,向外扔屍體。
夢裏,顧輕侯遲鈍而懵懂,他腦中晃過一個一閃而逝的念頭,他是不是該看一眼那被扔出的人?
然而,他的視線卻不能向下移,那被扔出的人也仿若進了虛空,一擲而逝。
他一直在這街上靜靜伫立,等他終于退後一步時,場景忽而變換,他站在一間大宅門口,那些面無表情的人,忽而擡起頭,無數雙死魚一般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他們身上的衣着也變了,變作京城戍守的模樣。顧輕侯只要向外一步便會投入他們的羅網中。而那些人盯着他,緩緩往前走。他的心被燙了一下般驚跳,駭然的向後退了一步,退進他本要踏出的府門內。
他猛地睜開眼。日光照着窗下榻,十分和暖,快到正午了。
顧輕侯推開被子,扶着額頭坐了起來,這才覺出,自己肌肉酸痛,渾身冷汗。
他呆呆的坐在原地。
從外間趕來的侍女,一進來便瞧見他面色發白,神情有些不對。
侍女欲問他可有不适,但瞧他這幅模樣,卻又不敢驚動。
顧輕侯不知在思索什麽,停了一會兒,望向那侍女,淡聲問:“榮王呢?”
這可是顧公子第一次主動問起王爺!
侍女一喜之下,趕緊壓下翹起的唇角,斂容道:“王爺出去了,給您留了飯。”
顧輕侯聽着,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下床,洗漱,收拾完後,走到外間,此時時辰不早不晚,桌上放着滿滿的杯盞菜肴。
侍女在一旁殷勤道:“在咱們府裏,不拘早晚,餓了便吃。”
顧輕侯點點頭。
侍女瞅準時機,拿起一個珊瑚紅小磁碟,放到他碗筷最近處,笑容都快滴出來了,“這是我們王爺特,地,給您留的。”
顧輕侯側眼,珊瑚紅的小磁碟上,有兩個白芝麻糍粑。
他只瞧了一眼,輕輕點頭,舉著去夾別的菜。
他大病初愈不敢多吃,到七分飽便停下,漱口完,留下兩個白胖的小糍粑和滿桌菜肴,慢慢站了起來,在門口向外望。
雪早沒了。
梅花依然開的旺盛,萬物愈凄寒,花愈紅豔。
花下的石頭後,傳來“嗚嗚!”異響。
顧輕侯向那邊張望,他立刻下了臺階,快步走到那石頭旁。
石頭下有幾株草木,草木叢裏一只黃色小奶狗和一只白色小奶狗,打的正歡。
顧輕侯蕭條了許久的臉上,登時有了微笑。
他蹲下身,觀望戰況。
小黃狗較瘦小,絨毛髒的打绺,叫得歡,蹦的遠。
小白狗肚大頭大,白色絨毛潔淨,它獨占一只花墊子,屁股肥大,一個甩身就把企圖擠上來的黃色小瘦狗拱的一個跟頭。
黃色小瘦狗摔了個肚皮朝上,慌忙爬了起來,在小白狗旁邊亂吼,卻不敢靠近。
小白狗幹幹淨淨的在墊子上躺下,背對着黃色小瘦狗,根本不搭理他。
小瘦狗沒得墊子躺,在旁邊竄來竄去,濺了自己一身泥水,更髒了。
顧輕侯抱臂看着他倆,啧了一聲,向小白狗伸出一根小指頭。
小白狗見了生人的手指頭,呲了呲牙,“嗚”地一下便歇了聲。
顧輕侯一根手指頭戳着他厚實肥壯的胸口,向後一推,小白狗圓溜溜的眼睛盯着胸前的手指頭。
顧輕侯面無表情,一點一點把它從花墊子上推了出去。
黃色小瘦狗一個箭步竄上花墊子,坐在中間,激動得渾身亂顫,一副打死不下去的模樣。
小白狗坐在草地上,還是方才從花墊子上被推出去時的姿态,像一座狗雕。
它一聲沒叫,許是也不愛叫,看着高興地跟鬥贏的雞一般的小黃狗,自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扭着肥屁股走到一旁,那裏還有個紅色墊子。
原來有兩個墊子!顧輕侯啞然,那它倆争個什麽勁!
小白狗老老實實的坐在紅墊子上,只見這邊,小黃狗如一道旋風,飛快的從花墊子上沖了出去,圍着小白狗瘋狂吼叫,小白狗似是有些生氣,立刻背對着他,小黃狗叫的更歡了,氣的嗚嗚叫,還沖了上去,狠命的咬了它……屁股下的坐墊。
小白狗氣的渾身抖動。
小黃狗陀螺一樣瘋狂打着轉撕咬坐墊邊沿,不一會兒,紅墊下被扯出一點白棉花。
小白狗氣的鼻子呼哧了兩下,朝天“嗷”的一聲悲嚎。
顧輕侯噗的一聲笑出來,笑完了,嘆一口氣,兩只指頭捏着瘋狂吼叫的小黃狗的脊背,把它提起來扔到一邊。然後兩只手指插在地上,擋在無助,笨拙,但肥壯的小白狗身前,給它撐腰。
小黃狗被爬起來後,繞着大圈沖小白狗“嗚嗚”,顧輕侯盯着它,它卻不敢對上顧輕侯的目光,心虛而憤怒的伏在地上,最後停下,開始瘋狂刨土。
顧輕侯想氣又想笑。
下一刻,小黃狗被人從背後撈起,一個聲音笑着說,“你又想挨揍了麽?”
小黃狗渾身炸起的絨毛立刻塌了下去,它轱辘着杏仁眼,乖乖的望着抱它的人。
榮王十分嫌棄,一邊道:“你看你這黑爪子。”一邊将它放在月白色的衣襟前,用一雙素白的手梳理它打绺的毛。
又瘋又髒的小黃狗順從地伏在他懷裏。
“顧公子看你不順眼呢,”他低着頭,對小黃狗笑道:“給顧公子認個錯。”
小黃狗被送到顧輕侯面前,它的黑眼珠骨碌碌望向一側,死活不看顧輕侯,榮王稍一松手,它立刻順着榮王的胳膊爬了回來,直爬到他的肩膀與脖頸處才停下,回頭往顧輕侯處瞄,恨不得藏進衣領裏。
榮王笑了,皺着眉頭望着顧輕侯,“你怎麽它了,怎麽将它吓成這樣。”
他不過随口一說,料想顧輕侯如往日般不會理會他,沒想到,顧輕侯看着他倆,淡淡的開口:“它做戲呢。”
榮王愣了一下,将脖子裏盤着的狗皮圍巾解了下來,小黃狗可憐,弱小,瑟瑟發抖,還髒。小黑眼睛滴溜溜的亂轉,像個賊。
榮王将它托在手心裏,笑嘆道:“人說你裝呢,你是麽。”繼而他将兩只小狗摁在一起,黃腦袋撞上白腦袋,榮王笑着說:“互相賠個禮,你們和好啦!”
白腦袋向後一躲,黃腦袋也向後縮,二狗各自扭開頭。
對面的顧輕侯面上淡淡的,心道:啧,這小黃毛,跟受了什麽委屈似的。
榮王放開兩條狗,站起身往屋裏走,他身後侍從拿着一方寶盒。
榮王目不斜視往前走,邊走邊道:“有個寶貝,你快來看看。”
不見外的很。
顧輕侯猶豫了一下,慢慢跟着進去了。
榮王搓着手,坐在玻璃窗下的大榻上,喜滋滋地叫下人将寶盒呈上來。
盒子打開,是一架風雅清樸的七弦琴。
顧輕侯盯着那琴,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坐在榻邊。
他一動不動,榮王也咽了口唾沫,兩人一起望着桌上。
過了一會兒,榮王将那琴取出,棄了盒子,雙手捧着置于桌上。
顧輕侯盯着他的動作,喉中的一句“小心”幾欲出口,又咽了回去。
琴,安安靜靜放于桌上,榮王一雙手在琴身上虛撫着,淩空摩挲了一陣,他慢慢地道:“是南地的琴。”
顧輕侯垂着雙目,“蜀地。”
榮王道:“蜀地雷家的風骨。”
顧輕侯接着道:“第一代雷公。”
榮王略感驚訝,擡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憐愛的虛撫琴弦,“連珠琴。”
顧輕侯默默地道:“小蛇腹斷紋。”
榮王道:“聲沉以雄。”
顧輕侯道:“韻和以沖。”
話到此處,目光對上目光,兩人靜了一陣。榮王将琴向前方一推,豪爽地說:“給你。”
顧輕侯愣了一下,淡淡的問:“給我?”
“給你彈一曲……”榮王道。
“……”
顧輕侯低頭看着琴,暗地裏搓了搓手指頭,擡起雙手,在琴弦上輕輕撫摸。定了定神,心中湧起一陣躍躍欲試的炫技欲。
手指輕撥慢撚,一首悠然的曲子流淌而出,起初聲緩意松,漸漸地,手指下急促起來,聲若疾水,淙淙而出。
榮王屏着呼吸,靜靜聽完。
一曲彈畢,顧輕侯将琴推回榮王身前。
榮王道:“松壑老人的《雲溪曲》。”
顧輕侯半擡起眼睑,忍了又忍,還是對他說:“早年我在他的殒身之地住了半年,這是從鄉親的家裏搜羅來的,世上只這一份全曲。”
榮王點點頭,又問:“為何只彈上半闕?”
顧輕侯一愣,“雲溪曲何來下半闕?”
榮王一聽,擡起眼睑看了他一眼。端身架手,手下急撫,接着方才的流水之聲彈了起來。
若流水上溯溪雲,沿高山而上。
顧輕侯呆呆地聽着,一曲彈完,他喃喃地道:“……不可能……”
榮王半垂眼睑,挑着眉毛,“這後半闕是楊相搜羅來送我的十歲生辰賀禮。有了它,我宮中便算将松壑老人所有曲子網羅盡了。”
他将琴推回顧輕侯身前。
顧輕侯雙手撐着膝蓋,想了想,撫上琴弦,又彈一曲。
松壑老人最著名的一首《破天》。指法難極了,但他一氣呵成。
壓下最後一根弦,在餘音中,他臉上帶了點淡淡的微笑,擡眼望着眼前人。
榮王也微微一笑。
顧輕侯将琴推回給他,他信手彈起一首《天之上》。
松壑老人的絕筆之作,彈法不難,意旨最高,好賴不在技法,在胸懷氣韻。
他彈畢,顧輕侯安靜了許久,終于往身後的錦墊一靠,一身勁洩了下來,露出一個淡淡微笑。
榮王也對他一笑。
氣氛一時高雅到不知如何是好。
顧輕侯看着眼前本該昏懦淫逸的人,榮王看着眼前本該浪蕩不羁的人,各自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