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琴自那日起,便放在顧輕侯處。他喜歡那琴,每日無事便要拿出來撫一撫。榮王想看,提腳便來看了,熏香一點,輕煙袅袅,兩人身着薄衫,坐在暖意蒸騰的內廳,你撫我聽,你聽我撫,倒也惬意。

一日,顧輕侯起來,習慣去找琴,卻落個空,問侍女,侍女禀告,榮王一早就将琴拿走,說是要譜首曲子,請顧公子醒了去梨花院裏旁聽指正。

顧輕侯聽了,無甚表示,悠然坐在餐桌前,慢條斯理的用着早飯。不一會兒,飯已用畢,他在外廳翻了翻書架,這書架的書,都合他的心意,只是他早年間便已翻閱并爛熟。故百無聊賴。

侍女想問他何時去找榮王,見他淡然無事的模樣,不知該不該開口。

顧輕侯翻了一會書,捏了兩塊糕,往屋外去了。院子裏,一只小黃狗一只小白狗正在奔跑追逐,見了他手裏的糕點,紛紛停下爪子,小白狗肥頭大腦搖頭擺尾的趕了過來,扶着他的膝蓋站了起來,嗷嗷待哺。小黃狗遠遠地站在前方,憤恨,驕躁,饞。伏低身子,低聲嗚嗚顧輕侯,仇恨中帶着慫。

顧輕侯把糕點掰碎,一塊一塊投給小白狗,小白狗吃的滿地撒歡。顧輕侯看了小黃狗一眼,将手裏的一小塊糕點向前方猛抛,小黃狗立馬一躍而起,一股黃煙般向前奔去,小白狗也撲騰着跑去,兩只狗在地上扒着草聞了半天。顧輕侯捏着手心裏藏着的小塊糕點,在後面低聲笑着。

它倆找了半日沒找到,都扒拉到水池邊了,眼看就要下水搜尋,忽而,院牆外傳來陣陣琴聲。

小黃狗的耳朵立刻豎起來,它昂着頭聽了一陣,撒開爪子向院外跑去,小白狗也跟着跑了。

琴聲斷斷續續,府中別無第二人,必是譜曲人開始幹活了。

顧輕侯的腳定在地上,他自然不會去找他。

兩只狗崽走了,他沒東西可玩,院子又安靜,一不留神聽了兩耳朵。

啧,這曲子……

顧輕侯嘆了一口氣,又皺起眉頭。

一刻鐘後,他走在疏影院外的窄巷中,琴聲是從斜前方的小院傳來,如今天略回暖,隔着院牆也能看見一棵開的潔白燦爛的梨花樹,院門是簡單的木門,上書“浩蕩飛英”四個大字,顧輕侯走到跟前,才看見半扇木門随意的開着。

院內,有一棵年逾數十歲的老樹,樹上的浩蕩梨花遮了小半個院子,樹下粗根盤紮在外,樹根上墊了錦墊,一個素衣仙鶴的男子坐在樹根上,膝上橫置寶琴,左手勾着手指彈了兩個音,右手拿起細毛筆在紙上記着什麽。

偶有幾瓣梨花落在他的手邊。

他擡起頭,瞧見門口的人,笑了一下,放下筆,招手讓顧輕侯進來。

顧輕侯慢慢走進來。

榮王笑道:“我來時你還在睡,聽聽我這個曲子。”

他舉起手,铮铮彈了幾句,然後仰起臉,笑道:“怎麽樣。”

顧輕侯低頭望着他,淡淡的說:“不怎麽樣。”

榮王的笑容一停,繼而噗的一聲複又笑了,笑的坦蕩又心知肚明。

他将琴向旁邊推,道:“那大仙來改一改。”

顧輕侯嘆了口氣,坐在他身側,雙手小心的接過琴,摸了摸琴身,他道:“這樣松透的琴聲,彈你那靡靡之音,真令暴殄天物。”

要不他也不會來。

榮王笑道:“請你指正。”

顧輕侯道:“此曲為何而作。”

榮王答:“春意。”

顧輕侯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他先是靜思,許久之後在紙上寫了幾筆,最後在琴上試彈,來回修正幾次。

榮王趴在石桌上,手撐下颌,笑着看他的譜子,道:“清爽多了。”

顧輕侯半擡起眼睑瞧了他一眼,忍了忍沒忍住,道:“你以前可有譜過曲子。”

榮王将下颌搭在兩只手腕上,點點頭,“嗯!”

顧輕侯道:“都是這麽膩歪嗎。”

榮王笑的眼都彎了,“我就喜歡這些。”

顧輕侯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低頭接着記譜。

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端着一壺茶一盤糍粑,從外走了進來,看着通身氣質,許是伴讀或書童。

青年對顧輕侯一笑,遠遠侍立一旁。

顧輕侯瞧了一眼,心道:“伴讀。”

榮王忽然在他耳邊說話,聲氣灌了他一耳朵,側身挨着他,伸出右手在他左側琴弦上撥了兩下,兩人的手臂交叉,身子相距不過一拳之距。

顧輕侯後背的毛孔頓時全炸了,他不動聲色的向旁挪了半分,不好直接将身側的人掀翻。

榮王問他,“……你覺得如何。”

顧輕侯沒聽清他前半句說什麽,磨着後槽牙,笑道:“很好。”

榮王笑着拍手,坐到自己原本的錦墊上,道:“那便大功告成,”他向後招手,“鹿童,快給我上些茶水,渴了半日了。”

身後一直含笑望着二人的書生,提起茶壺半跪在二人面前,給他們斟茶,還上了點心。

榮王在此處忙了一上午,是真渴了,也是真餓了。但他也是發自肺腑的高興雀躍,拿起糍粑先吃了一個,又拈起一個,咬了一口,遞給顧輕侯,“嘗嘗。”

盤子裏分明還有兩個未動的,顧輕侯盯着被他咬出一個月牙缺口的糍粑,雙目圓睜。

他從未接過別人吃過的點心,在他家,從來都是他将吃過用過的事物随手扔給下人,但顧家充裕,他也從不會讓他們吃他剩下的。榮王……這是在故意折辱他?

正在他目瞪口呆之時,侍立的青年慌忙向他示意。顧輕侯全身的血沖上頭頂,手腳發涼,藏在衣物中,幾乎氣的哆嗦。

他穩了穩,瞧了伴讀的神色,勉力壓制心中的殺意,接過那糍粑。

榮王一邊飲茶,一邊對鹿童笑的歡實,“這曲子你剛聽了沒有,比我之前如何?”

鹿童笑:“沒聽全。何時讓我開開眼。”

榮王笑道:“一會兒吧,”他摸了摸肚子,随手将喝剩的半盞茶遞給鹿童,“早餓了半日,快給我支起銅鍋,今晚上吃火鍋。”

鹿童接過他的半盞茶,躬身行了半禮,笑道:“謝王爺賞賜,許久未見過王爺這般高興了,”他将殘茶一飲而盡,接着道:“弄的人怪着急聽的。”

榮王笑:“這有曲譜,你看看。”

兩人頭抵在一處,細聲評論樂譜。

被落在樹下的顧輕侯,趁着這時随手将一直捏在手心裏的剩糍粑遠遠向後一揮,雪白的糯米團滾落到塵土中。

遠處的鹿童擡起頭,對他笑了一笑。

顧輕侯坦然回望。

榮王先出門而去,鹿童稍慢一步,和顧輕侯一起彎着腰收拾琴紙雜物。

鹿童一邊疊紙,一邊漫不經心道:“王爺是睿武帝與善元皇後的嫡長子,自出生以來,人人将他捧在手心裏,”鹿童瞥了他一眼,“他年幼時被慣壞了,吃剩的零嘴茶點随手給人,那人必定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收了,養出了他這身毛病,一高興就要給人吃他剩食。”

顧輕侯輕輕皺眉,心中仍微覺不适。

鹿童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日後習慣了就好了。”他皺了皺鼻子,笑的很俏皮,指着走遠的人,“他的毛病多着呢。”

顧輕侯看着他的笑容,這個伴讀面對榮王倒是自在。

火鍋支在顧輕侯的疏影院,侍女們熟稔地擺好餐盤,不待吩咐便退下。

滿桌琳琅數十盤,有葷素涮菜,四樣冷盤,各色點心,各色配料,十分齊全。榮王府的廚下想來是置辦這一攤的老手。

榮王自然坐主座,顧輕侯坐在一旁,而鹿童,居然坐在他對面。顧輕侯不禁有些詫異,随後,榮王起身,抱起一白一黃兩只崽子放在末席陪餐。

小狗崽很乖,端正的坐在寬闊的座椅上,看着滾滾的銅鍋和肉片,不吵不動,老道穩重。

顧輕侯嘆為觀止,心道,主仆一桌,衆生同坐,挺好。

榮王用飯時全然不顧食不言的規矩,他用筷子挑起一點肉片,吃得慢條斯理,廢話卻多極了。

經過糍粑的事,顧輕侯憂心他在餐桌上,一高興便給人布菜,幸而他沒有。

銅鍋咕嚕嚕冒着水泡,榮王露出兩條光潔的小臂,右手擎着筷子,與鹿童說笑。

顧輕侯不言語,從最遠處的羊肉盤中,夾了一筷子肉,慢慢地,慢慢地經過小黃的面前,小黃的脖子前伸,四只爪子躁動難安。慢慢地,慢慢地經過小白面前,小白濕漉漉的眼睛追着它,黑鼻子裏委屈的哼哼起來。

顧輕侯淡然自若的将肉放進鍋裏,拿着筷子的手背撐着下巴,回看他倆。

噗的一聲,身後傳來輕笑聲。

顧輕侯回頭,榮王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欺負它倆有意思嗎?”

顧輕侯自顧自的撈菜,認認真真的辯解:“對小黃是欺負,對小白是逗。”

榮王問:“你不喜歡小黃?”

顧輕侯想了想,道:“我不喜歡它蠻橫霸道,小白老實。”

榮王點點頭,微笑着端詳他,“恃強卻憐弱,難得。”

顧輕侯被他一言點愣,憐弱?他有麽?

不過,他垂下眼眸,他不打算與眼前人剖析自己,他們不是那樣的關系。

他淡淡一笑,矜美而有禮。“或許吧。”

榮王看着他的側臉,只得到不鹹不淡的一句答話,只好轉過頭,與鹿童說話。他談性越發的好,一高興,吃了兩盤肉,無數葷素配菜和冷盤,還吃了許多不好克化的點心。

顧輕侯心情好時,也會放懷大吃,但那也有度,絕不傷着自己的胃。

到了最後,侍女推門進來,竟然又上了三碗甜豆花。顧輕侯用手指摸了摸碗邊,微涼。顧輕侯沒有動。

榮王極愛這口,拿着勺子挖了一勺,又挖一勺,吃個不停。

顧輕侯年幼時,母親常勸他,吃飯不可饑一時飽一時,不可忽熱忽涼。

顧輕侯看着榮王,什麽都沒說。

這一頓飯用的時間長了些,撤下殘桌時,天已擦黑,三人都覺又飽又暖又疲。榮王占了顧輕侯的床,歪在上面與他二人說話,鹿童和顧輕侯坐在榻上陪他。

顧輕侯只說靠在引枕上休息一下,不知如何,竟閉上眼一覺睡了過去。

待他睜開眼時,天早徹底黑了,鹿童早不知去向,外廳偶有一兩個侍女走動。

顧輕侯低頭一看,自己身上蓋着薄被,再一看床上,榮王手撐着下颌側躺在床上,睡得好不香甜。

侍女們聽見內廳的動靜,悄無聲息的走進來,低聲問:“現在給您安置床鋪麽?”

顧輕侯聞言一愣,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侍女要為他在床上,在榮王身邊安置。

昏燭如豆,他的面色古怪起來,所幸光線暗沉,侍女未能瞧清。

他呼吸幾次,按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清了清嗓子,道:“把被褥先放在內廳就好,我自己安置。”

笑話,上一次他病倒神智全失,任榮王擺弄。如今他腦袋清明,會和那人躺到一張床上去?

顧輕侯氣的發笑,扯了被子躺倒,任明月照了滿屋。

他向右側着身子看了一會月光,睡不着。

轉過身,向左側着身子,又恰好瞧見床上朦胧的身影,他只瞥了一眼,心中冷笑一聲,轉過身,躺正了。

他的手指在被子上輕輕撓着,心中嘆氣,還是睡不着。

唉。

他閉着雙目,一心求睡,外界所有聲響反而聽得更清楚。

床上那人動了一下。

那人翻了個身。

和自己一樣,醒了?睡不着了?

顧輕侯閉眼豎耳,聽那邊的動靜。

那人又翻了個身,接着傳來被子被踢開之聲,緊接着又有人抱緊被子的悉悉索索聲。

然後那人忍無可忍,在睡夢中,用含混的,低不可聞的聲音道:“……疼……”

顧輕侯閉着雙目,挑了一下眉。

這是鬧胃疼了?下午的火鍋功勞不小,疼的這人都說夢話了。

他心底一片冷淡。

那人似是抱着被子轉了個身,哼哼了兩聲,有臉埋在被子裏含糊聲音,“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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