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輕侯沒動,恍若未聞。
他躺得安安靜靜,從頭發梢到腳趾蓋都安逸極了。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屈服昏王淫威?不得不與他虛與委蛇?那都是明日的事了。
顧輕侯心中冷笑一聲,你都醒不過來,誰還陪你演戲呢?
第二日清晨,晨光熹微,榮王睜開眼,恍惚記起昨夜的朦胧痛感,手揣進被窩裏,揉了揉自己仍然不适的胃。他扶着額頭坐了起來,這才瞧清,自己不知為何,抱着被子橫躺在床上,床主正躺在不遠處的榻上,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被。
他摸了摸被被角壓紅的臉,有些不好意思。
用此生最小的氣聲,喚了早侍立在外廳的侍女,榮王用手捂住嘴,附到侍女耳邊,小聲叫她幫自己端一杯熱水來。
榻上的人醒了。顧輕侯這一覺睡得好極了,又沉又香。睜開眼時,不由自主雙手撐開,伸了個懶腰。然後他停了一下,回頭瞧見榮王。露出一個微笑。
榮王也一笑,問他,“昨天說歇一下,竟睡着了,”他半有些羞赧,半有些慚愧,“我竟滾成橫的。”
他以為顧輕侯被他擠得只能睡榻。
顧輕侯沒多言,半垂着眼睑,微微一笑。是一個很禁得起品味的笑容。
榮王看了一會兒,無緣由的覺得十分開心,他并沒留意,顧輕侯全身上下穿戴整齊,整齊的夜裏能随時抽劍殺人跑路。
他按着自己的胃,徐徐靠在床欄上。侍女端上一盞紅棗茶,他一口飲盡了,這才敢将手從肚子上移開,終于好受些了。
顧輕侯洗漱好了,過來問他,“何時能演奏?”
榮王靠在窗欄想一想,反問:“今日是初幾?”
顧輕侯心道,演奏還要看日子?他道:“初三。”
榮王搖搖頭,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道:“我這幾日有要事,過幾日吧。”
顧輕侯點點頭,自昨日譜曲以來,他便急不可待的想聽排演,想的抓耳撓腮。但榮王說改日,那便改日。
他沒多問,徑直去了外面,在院子裏的大岩石邊蹲下。岩石下,一黃一白兩條身影正在互揍,遠處一看,戰況激烈,待離得近了,才看清,兩只前爪互相抽打了八百多下,直要晃出虛影來,卻沒一下挨到對方身上的,可說是疼愛派互毆了。
顧輕侯抽了一根柳枝,小白占上風時,他便觀戰,小黃占上風時,他便攜枝下場。不過看了半日,不需要他幫忙。兩個身影一旦互相觸碰,便凝固住,只見小黃小白兩狗崽站着,四肢前爪交纏擁抱,一動不動。
顧輕侯在旁等了半日,見戰場如此安詳,啧了一聲,站了起來,百無聊賴的伸了個懶腰,慢慢往回踱步。
他走至玻璃窗下,無意間往裏一瞄,只見榻上設着矮桌,桌上設着幾張黃紙,榮王半披着一件素衣,坐在桌前,手執一只細毫筆,正在紙上寫些什麽。
顧輕侯瞄了一眼,停了停,又轉過臉,瞄了一眼。
他看了一會兒,目光才從窗下人的臉上身上,下移到他手裏的黃紙上。
這是寫什麽呢?
他沿着檐下慢慢向房門走去,外廳裏,侍女正在擺早飯。榮王收了黃紙,走到外間,匆匆吃了兩口,又趕着走了。這是他府裏,他自來去随意。
随後數日,顧輕侯并未見到他,直到天氣略暖,百花依次盛放,外面才傳來消息,王爺請他去群玉院相見,說傳了舞女要排演新曲。
群玉院即是榮王所住芍藥院。
他腳下習慣了踟蹰,心中卻是十分雀躍,想了一會兒,換上外衫,大步往群玉院去了。
剛到群玉院牆下,便聽到細樂聲喧。和風送來暖樂,還有隐隐花香,顧輕侯閉上眼,輕輕吸了一口氣,唇角不自覺的,真心實意地彎了一下。
他推開大門。只見院中遍植芍藥,高叢矮叢,遠處近處,皆開着層層疊疊碗口大的花朵,花叢中設有山石木亭,遠處,有幾個穿着緋紅豔衫的舞女,正湊在一處,嬉笑着給對方額上點金花。
顧輕侯目光所至,花心深處,一個男子着清清淡淡的素衣,坐在熱鬧絢爛的芍藥花中,正在低頭調弄膝上的琴。
他走進院中,榮王擡起頭瞧見他,微微一笑。此情此景,不禁讓人的腳步輕輕一頓。
顧輕侯向四周望了望,沒見那伴讀。他看着榮王,道:“還有歌舞呢?”
榮王低着頭忙碌,“只配了舞蹈,”他笑道:“聽說你是坊間老手,一會請你品鑒。”
顧輕侯點點頭,坊間老手,這話不虛,他擔得起。
他坐在不遠處的白石板上。榮王拍了拍手,将幾個舞女叫了過來,那舞女并不怕榮王,一邊與他說笑,一邊各自找到站位。
兩廂備好,榮王唇角含笑,微微側着臉,手下輕輕一撥。
琴聲輕揚,舞女廣袖一撒,紅衣翻飛。
舞女的面龐是那般明豔燦爛,緋紅的衫子與豔紅的流縧是那般奪目絢麗,鋪天蓋地開到極致的芍藥是那般令人目眩神迷,可是,彈琴的人卻是恬淡怡然的。四物相襯,剛剛好。
榮王兩手或挑或撥,間或擡起眼,顫動的睫毛,溫和的雙目,像是清晨帶着露水的芍藥花瓣。舞女動作間向他抛個媚眼,他回以微笑。
其他的舞女見了,也紛紛在舉袖間,回首時,旋轉時,半真半假的,調笑着,向他抛來如絲的媚眼,甚至還有大膽的,擎着豔紅的縧子,嬉笑着在他身邊舞動,将那紅縧輕滑過他繡着鶴紋的素衫。他笑得更開懷,目光從自己肩側的紅縧随舞女而去。眉目裏帶着春光,比鋪天蓋地的芍藥更令人目眩神迷。
顧輕侯呆滞的望了一會兒,心中嘆了一口氣,嘆服道:所謂淫王。
歌舞場面,顧輕侯自是見過。他的親朋好友中,家養的舞女歌女衣不蔽體的也有。中午看歌舞,下午便将歌女舞女收了房的也有。甚至在歌舞場中當場帶人離席的也有。卻沒有一個,讓他覺着這般……這般……不堪?
顧輕侯歪着頭,在腦中搜尋一陣,似乎只能找到這兩個字。
說不上來。
場散之後,顧輕侯便準備離去。依如此情勢,下午榮王要傳場中女子侍寝也說不定。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都說榮王專愛男子,可方才情形,分明對女子也頗心喜……
未走多遠,身後傳來人喚他的聲音。榮王将琴交與旁人,緊趕了幾步,走到他跟前,佯怒笑道:“怎麽如此無禮,聽完就走?”
顧輕侯一愣,只好笑道:“王爺彈得太好,讓我聽得傻了,只想着回去好好回味。”
榮王噗的一聲笑了,道:“怎麽這般油嘴滑舌,”他又道:“不過我可當真的聽了。”
他搓了搓手,“能得顧卿一句贊賞,灑家值了。”
顧輕侯聽到灑家二字,也不禁笑。他道:“王爺擡舉我了,我不過是個門外漢,王爺是真行家。”
他這話說的半真半假。
榮王接了話茬,搖頭道:“不,我是門外漢,你才是真行家。”
他是真心實意。
顧輕侯只是微笑。
再向前出了門,顧輕侯要回疏影院了。榮王戀戀不舍,忽然道:“那浩英院的梨花樹快謝了,我們不如趁着春光,再去暢飲幾杯?”
顧輕侯自然無可無不可。
梨花樹下,一張小桌,兩張矮凳,三四樣葷素小碟,一壺清酒。
榮王先拿了酒壺,為顧輕侯斟酒,顧輕侯連忙接過來,“我酒量平平,讓我來吧。”
榮王道:“你幾歲學琴?”
顧輕侯答:“八歲左右吧,王爺呢?”
榮王笑道,“我七歲。”
顧輕侯道:“我年幼時,大的琴夠不着,用了好幾年小琴。”
榮王笑道:“我也是,請雷家幫我特制的小琴。”
顧輕侯道:“雷家?雷家秋公?”
榮王笑了,“莫非你也是?”
顧輕侯一笑,“我也請他制的小琴,當世誰能比過的他?”
榮王笑道:“我那把有個名叫‘聽雲’。”
顧輕侯道,“我那把叫‘渡月’。”
榮王舉起酒杯,和他一碰,笑道:“巧了。”
顧輕侯一笑,與他輕碰。
榮王一飲而盡,他卻趁對面人舉杯,悄沒聲息的倒在身後。
榮王放下酒杯,道:“你比我道行高,我很服氣。”
他緊抓着琴樂之事不放,顧輕侯談起此事時,神情總是與平日不同。
果然,顧輕侯捏着酒杯,淡淡的道:“若你不把它作的過于淫靡,它本是一首好曲。”
榮王臉貼着手腕,低低地笑了:“不夠淫靡,那就不襯我了。”
顧輕侯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擡起眼睑掃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