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榮王低頭傻笑,自飲一杯酒。

顧輕侯為他滿上。

榮王把玩着酒杯,小聲道:“其實我不愛《雲溪曲》,只覺它珍貴難得而已。”

顧輕侯也玩着酒杯,随意的“嗯”了一聲。不知是虛言附和,還是也作此想。

榮王下巴磕在雙臂上,道:“我也不愛《破天》,太過凄厲。”

顧輕侯漫聲應着,“嗯”。

榮王道:“我也不愛《天之上》,孤逸過頭。”

顧輕侯輕聲道:“嗯。”

榮王擡頭,笑着問他,“你可知我最喜愛松壑老人哪一首?”

顧輕侯看着他,想了一想,道:“《迎水小唱》?”

榮王擊掌大笑,“你怎麽一猜就中!?”

顧輕侯心中嘆了一口氣,因為……他也最愛這一首。

榮王開懷暢飲一杯,笑問:“你可知我為何愛它?”

顧輕侯心下無力,嘴上卻不假思索,“渾然天成。”

榮王同時大聲道:“一氣呵成!”

顧輕侯看着他,他也看着顧輕侯,他放聲大笑,顧輕侯也笑了,低頭玩着酒杯。

榮王恨不得隔着桌子來拍他肩膀,笑道:“我疑心你是我的雙胞兄弟,不然怎與我這般契合。”

顧輕侯笑笑,給他斟滿酒。

榮王多喝了幾杯,十分飄飄然,點着白石桌上的梨花瓣,問:“這梨花,獨個有獨個的美,成群有成群的美,西南省有個山谷,那裏遍植數千棵老梨花樹。”

顧輕侯随口接道:“飛英谷。”

榮王看着他猛點頭,“對對,你可去過?”

顧輕侯道:“去過三次了。”

榮王十分委屈,“美嗎。”

顧輕侯擡眼道,“自然,落英夾道,如沐雨中,——你沒去過?”

榮王更委屈了,“我自然沒去過,只在楊相的畫中見過。”

顧輕侯沒多想,“我日後帶你去。”他朋友多,常有人求相攜出門,他幾乎從沒推拒過,這般的話張嘴就來。

榮王喜上眉梢,目光灼灼,“此話當真?”

顧輕侯有些後悔自己信口出諾,但仍道:“當真。”

榮王眼睛彎彎,微醺之态已露,“不當太子真好,想去哪裏去哪裏。”

顧輕侯給他又斟了一杯酒,榮王與他碰杯,“你怎麽不喝?”

顧輕侯無奈,只得抿了一小口。

他看着榮王一飲而盡,心道,與你喝酒,我怎敢多喝?

榮王放下酒杯,他默默地給他滿上。

喝吧,多喝點。

榮王越發愛與他談天,“你平日裏愛看什麽書。”

顧輕侯答:“雜書。”

榮王追問,“哪些雜書?”

顧輕侯看他一眼,“記山川水文的志怪古籍。”

“哦?”榮王歪頭問他,“你看過萬墟經麽?”

顧輕侯心中嘆了一口氣,能沒看過麽。這是一本別雜史書,以記載大小山岳為主,兼之輔以各類草木鳥獸、風俗物産、碑刻墨跡、山歌民謠、志怪故事。

他最愛的一本雜書,往日在家中,他随時壓在枕下,臨睡前常常翻閱。

顧輕侯道:“看過,最愛的一本。”

榮王果然雀躍不已,“我也愛這本!來回翻閱了上百遍了,現在還壓在我枕頭底下,晚上不翻一翻睡不着。”

顧輕侯:“……”

他看過疏影院中的書架,那上面有無數記敘山川水文的古籍,還有整整一排《萬墟經》的各類抄本。他一撇之下,便深知,自己,恐怕,和這位榮王讀書口味相投。

那榮王滔滔不絕講起他對這本書的所思所感。

顧輕侯大多時候在聽,偶爾忍不住接話,總能引得榮王高興地大聲附和。二人越聊越順暢,越聊越投契。

榮王無知無覺連飲半壺,最後倒在白石桌上,手指還不安分的亂點,嘴裏胡言亂語,“顧卿,你我上輩子是不是認識,且臨死前沒說夠話,不然,我怎覺得永遠與你說不完似的……”

顧輕侯轉着手裏的小酒杯,待榮王慢慢閉上眼,他的目光也漸漸冷淡下來。他将手裏的小酒杯随手擲到桌上,身上像是卸下一股無形的力道,向後一靠,腰背松散的靠在樹幹上。

趴在白石桌上的人,已全然睡着,他長長地睫毛閉着,衣襟被磨得半開,隐約能看見裏面白玉一樣的肌膚。

顧輕侯盯着那處看了一眼,竟覺得有些不适,不由自主轉開了目光,心中斥責道:“所謂淫王。”

榮王閉着眼,輕輕傻笑一聲,他在夢裏還在與某人談天說地,好不快意。

他不過是微醺之後小憩一會兒,沒小半個時辰便被風吹得凍醒了。

他擡起頭,顧輕侯正站在不遠處,逗腳下兩只狗兒玩。

他揉了揉眼,含笑又迷糊,“我怎地睡着了?”

顧輕侯這才慢慢踱步過來,“王爺喝多了。”

榮王還有些頭暈,手撐着石桌站了起來,本就松散的懷中飄落兩張黃紙。

顧輕侯眼疾手快,彎腰去撿,榮王卻先他一步搶了起來,慌忙折了塞進懷裏。

顧輕侯不禁問,“這是什麽。”

榮王面上不禁泛上些窘迫,踟蹰未答。

顧輕侯一瞬間明了,像他這樣的人,這般遮遮掩掩怕被人瞧見,能是什麽東西?

他心中湧上一股難言的情緒,看着眼前人,心道,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榮王渾然不知他在想什麽,将胸口處的衣襟撫平,低着頭,笑得有些尴尬,“這是……不吉之物。”

顧輕侯臉上難辨好歹,淡淡應聲:“哦。”

他二人在梨花院分手而去,顧輕侯獨自回疏影院,又開始了他寂寞漫長的“美人”生涯。後院的“美人”也不是日日能見到王爺,顧輕侯從那之後連着四五日,未見到他的身影。

說來也怪,人人皆知他是個閑散王爺,正事一件沒有,可他卻總是忙的腳不沾地的模樣。

顧輕侯想到此處,嘿了一聲。繼而,拿着小棍子繼續欺負小黃逗小白。

他躺了半日,無聊透頂,下了搖椅出了院子打算四處走走。他在此府中一個熟識的也沒有,更不打算熟識任何人,專向景色幽深處行。

行了半日,越走越寂靜,前方春叢遮目,矮草漫坡,再向前似是一堵牆,他腳下的路也走到盡頭,正要抽身撤退,卻忽而聽到一陣抽泣聲。

在這荒涼地方,猛然聽到哭聲,他不禁愣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凝神側耳細聽了一回,片刻後,他心下駭笑。

這聲音竟像是榮王的!

腳下道路已到盡頭,他踩着雜草泥土,無聲無息的閃過樹叢亂石,躲到一塊假山後,慢慢探出身子。

草坡盡頭,高大的院牆下,正是榮王蹲在那裏,背對着外面,正在那裏燒些什麽,蹿起陣陣黑煙。

顧輕侯屏氣細聽,那榮王正在念叨,“你走的時候我只給你穿了一件單衣,你在那黃土地下埋着,可冷不冷?”他不禁抹着眼淚,“你想要什麽就告訴我!你上次說的燒雞,我給你帶了,還有糍粑,還有蘋果,還有你最喜歡的球球,你總好丢,我給你帶了倆,慢慢玩吧……”

他雙肩輕顫,垂着頭,低聲嗚嗚的哭泣,道:“也別盡顧着玩了,你想着點我……我想着你呢!放心吧,誰也忘不了你。”

顧輕侯皺着眉,聽得雲裏霧裏,這是在祭奠?祭奠誰呢?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榮王孤單單的蹲着,聲雖不大,然那垂首拭淚的模樣,透着一股無可奈何,痛至不言的哀意。

顧輕侯看了一會兒,默默走了。

他一路走回疏影院,在搖椅上躺下,心中依舊沉沉思索。

他看了看屋裏,想招來一個侍女相詢,卻又覺得不妥。

罷了,關我什麽事?

他躺回椅子上,雙手枕着腦後,随着搖椅一前一後的晃蕩。

半個時辰後,他啧了一聲,站了起來。

有點煩。

他繞着院子溜達,在檐下來回踱了幾回,看了一會兒梅樹,摸了摸白石。池塘邊,小白正張嘴呲牙,向小黃沖去,小黃四腳跳了一下,僵硬的舉着脖子,小白用一張兇惡的嘴臉頂在小黃脖子旁。兩只狗崽都兇極了,脖頸相交,各自直直地看着對方的身後,嗚嗚有聲,誰也不動。

以往顧輕侯能看半日,此刻只覺得膩歪,轉過身,揪了梅樹枝,掰成一截一截,往那池水裏擲。

夜裏,顧輕侯正趴在床上,百無聊賴的翻着那本不知翻過多少遍的《萬墟經》。

他側了側頭,怎麽遠處似有樂聲?

他翻身下了床,披了一件外衣就走,順着漆黑的小巷往前去,樂聲越來越大。

果然在群玉院,他在門外站定。

群玉院雙門緊閉,院內卻傳來陣陣琵琶聲,人聲,說笑聲,戲谑聲。隔着牆頭,可見院子上空泛着幽幽光暈,內裏似是燒着不少燭火。

他雙手扶着門環,輕輕推開一個小縫。

只見院內,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香屑鋪地,紅花灼目。數名彩衣舞女細腰輕轉,豔縧翻飛間,還有懷抱琵琶的伶人輕彈慢唱,桌上設着各色珍馐,金盤玉盞,飛彩流光。榮王盤坐在矮桌前,面上緋紅,眸光旖旎黏膩,似是已飲了不少酒。他桌旁環繞着幾名紅男綠女,正隔着桌子遞給他一盞盛滿美酒的琥珀杯,他接過來,慢慢飲了。

紅男綠女們起哄叫好,榮王含笑,笑的暧昧醺然。

他快活的很,哪有一絲獨自凄切的影子?

顧輕侯起身,将那門板合上,徑直走了。

他回到疏影院,進了暖閣,将身上的外衣随手甩在榻上,在床上躺平,準備摒棄閑思,立刻就寝。

然而,他沒睡着。

想起哪裏不對,原來是忘了蓋被子。他将被子扯開,壓在身上。

唉,好厚。

撩開,将被子推到一邊。

春夜的風,有點涼。

他又将被子扯回來,蓋上,還是太熱,又掀開,反複幾次,最後嘆了一口氣,翻過身抱着被子,自己一半吹風,一半蓋被。

他心中說不清是何種滋味,有些煩亂,有些不悅,有些迷惑……

如此翻來覆去直到半夜,他才終于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睡得也不安生,他仿佛是做了許多夢,一時看見一個孤零零的背影,縮成小小的一團,蹲在那裏燒紙,他費了半天勁,轉到那人正面,果然是榮王,正垂着雙目,默默地流着眼淚。

一時又看見火樹琪花,花叢燈火環繞着榮王,他眯眼大笑,衣衫松散,欲要拽自己,顧輕侯心中一驚,閃身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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