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總之颠倒迷離,混亂不堪。
顧輕侯一覺醒來時,已是中午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回憶起夢中殘影,心下暗笑,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未等他笑完,侍女來外間擺飯,擺完飯,提了熱水毛巾進來伺候,對他笑道:“公子中午湊合用些,剛才王爺傳話,晚上和您吃火鍋呢。”
他心中那股傻笑的勁降了溫,輕輕“嗯”了一聲,面色辨不出喜怒。
及至下午,各色配菜配料就先行送來,不一會兒,榮王也來了。
顧輕侯正抱着小白撓肚皮,往日,他見了榮王不笑也要挂出三分笑。此時,他提起一口氣,還沒到一半就中途斷了,唇角提了提,是一個不好描摹的微妙樣子。
榮王卻渾然未留意這細枝末節,他臉上綻放大大的笑容,正是一幅心無挂礙的開懷樣子,走到顧輕侯身前,先是伸出手指搔了搔小白的下巴,小白立刻舒服的眯起眼。
他擡起頭,對顧輕侯笑道:“怎麽不進屋?”他邊說邊向房內去,道:“好幾日未見你,今日要與你好好喝一杯。”
顧輕侯将小白放了,随在他身後慢慢走。
兩人落座,榮王拿起酒壺自斟一杯,又拿起顧輕侯的酒杯斟了一杯,看了顧輕侯一眼,道:“你看我做什麽?”
顧輕侯這才怔了一下,眨眨眼,道:“我沒有。”
榮王忽而靠近顧輕侯,二人相距不過一拳,他的肌膚白皙細膩,離近細看連一個斑點痣印都無。一雙眼骨碌碌的盯着顧輕侯。
須臾之後,他忽而伸出一個素長的手指,輕輕點在顧輕侯的鼻子上,笑道:“還說沒有,看人看的眼都睜圓了。”
手指尖一觸而逝,顧輕侯眼睜得更圓了。
榮王見他這模樣,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問:“怎麽了,今日總是一副呆呆的模樣。”
顧輕侯心思亂轉,忘了肩上的手,道:“昨夜沒睡好吧。”他偷偷撇了榮王一眼,“這幾日你忙什麽呢?”
榮王撤回身子,渾不在意的揮揮手,“我能忙什麽,朝廷不用我管,天下蒼生也不用我操心,無非是悶在這王府裏吃喝玩樂。”
顧輕侯聽着這話,微不可見的皺了眉,“你不就想這般度日?”
榮王正在低頭撥弄盤裏的肉,聞言笑了笑,道:“也是,我不就想這般?”
顧輕侯張了張嘴,沒再說出話。
這段飯吃的興味不高,榮王偶然說些府裏的笑話,顧輕侯淡淡的聽着,但話說的不多。
天色已晚,房門緊閉,榮王盤腿坐在玻璃窗下,借着窗上的涼氣散熱。
他只着內衫,向後挺着腰,坦然坐在榻桌前,顧輕侯坐在他對面,兩人中間隔着一張小桌,還隔着桌上的昏黃燭火。
榮王攤開兩只胳膊,頭向後仰,努力抻着脖子,晾了自己一會,右手摸上肚子,拍了拍,道:“胃裏難受。”
人吃飽喝足,精神愉悅時,行為宛如稚童。
他忽而向前一栽,趴在小桌上,笑道:“顧卿,我給你畫張畫。”
榮王說完拿起旁邊一只細筆,扯了一張素紙畫。
燭火昏黃,燭火下的人卻自體泛着熒白,如牛奶,如脂玉,雙目盈盈,唇邊點着一個慧黠的微笑。輕薄的白色內衫交叉,虛掩着肌膚。
光潔白皙的胸膛,光潔白皙的手腕。
顧輕侯警戒地微微向後閃躲,心道:“所謂淫王。”
他脫口而出,“□□豔畫我可不看。”
榮王噴笑,擡起臉,瞪着他:“我何時畫過□□豔畫?”
顧輕侯反問,“那你懷裏的黃紙上,畫的什麽?怎不叫人看?”
榮王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說的什麽。
懷裏的紙早沒了,他想了一想,身子前趴,拽來顧輕侯的一只手,左手輕托着,右手拿了細毛筆,伏在桌案上,細細描摹。
這只毛筆又細又軟,執筆人下筆又輕,軟毛從手心劃過,像是故意撓癢,撓的顧輕侯脊背發麻,幾次想收回手。他收不回手,卻不敢極近的看對面的人,別扭的閃躲着目光。
榮王慢慢地畫了一會兒——也許不是一會兒,只不過是須臾,只是顧輕侯覺得是“一會兒”。
他收回筆,放開手。
顧輕侯立刻撤手,轉過手掌,看他畫的什麽。
然後他皺起眉頭。
竟然是一只小雞?
說是“小雞”也不确切,似是肥美的,躺倒的……
榮王道:“燒雞。”
顧輕侯擡起頭,震驚的望着他。
榮王道:“我以前養的狗兒,最愛吃燒雞,我每年給他燒紙,都要畫上燒雞送給他,算是個念想。”
他忽而挑眉,露出一個壞笑,向前欲抓顧輕侯另一只手,“我還會畫糍粑,來我給你畫一個……”
顧輕侯自然慌忙躲閃。
與榮王拉扯幾下後,他不禁笑了起來,笑完之後心中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淡淡的奇怪滋味。
他掙開榮王,兩人各自坐穩,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衣冠,他遲疑道:“所以那些是祭紙?”
榮王點頭:“嗯,我每次給它燒紙,燒的東西都是興之所至,故此都自己瞎畫了。”
他嘆了一口氣,“有的畫得不好,不知球球能不能收到……”
顧輕侯望着他,靜了許久,終于慢慢地道:“其實……人也好,別的生靈也好,骨肉即靈識。肉身沒了,一切都沒了。”
他看着榮王。
榮王不笑了。
他調動舌頭,卻不忍再說下去,“你知道的,你該懂的。”
榮王木着臉,雙目半垂,“我不懂,我想不開,人死了不是去地府排隊麽,不是還能再來一世麽,”他的眼睛含着淚光,“萬物生靈,有爹有娘,有親友故交,還有這麽多牽挂他們的人,怎麽能說沒就沒了呢!”
他的眼淚默默淌了下來,“這是天道麽,天道怎麽能這般無情,這般殘忍!”
顧輕侯沉默下來,他道:“天道就是這般無情,這般殘忍。”
他看着榮王,“想開些,生老病死,都屬自然,”
榮王閉上眼,眼淚肆流,他搖頭,道:“我偏不!我父皇我母後,我的球兒,我都忘不了他們!我也不想忘了他們,我不要曠達。”
顧輕侯垂眸:“人生路上往前走,有些事,只能忘了。”
榮王哭着說:“可是,我忘了他們,他們多麽孤單!我就是要記着他們,每一個祭日,每一次祭奠,為他們掉眼淚,好教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想着他們。”
顧輕侯看着他,默默無言,心中和喉頭像是堵着什麽東西。
他心道:“天道殘忍,但,或許也不殘忍。”
那夜裏,他不知自己是怎樣睡過去的,待他清醒過來時,天已微亮,他躺在床上,懵了一會,自覺被中舒柔,身上輕快。
他許久未曾這樣酣暢睡一整夜,伸了個懶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原來今夜只着貼身的裏衣?
他自從來到王府後,日夜提心吊膽。這裏畢竟是他人的家,他人來去自由。顧輕侯夜裏怕有什麽意料外之事,從來都是穿戴整齊,內衣外衫,腰間藏劍,一應俱在。
他盯着自己的衣袖,忽而掀起被子往裏窺視。
內衣松散,露出大半個胸膛。薄如蟬翼的衣料貼着腰身,向下。輕柔地包裹着兩條修長的大腿。
顧輕侯頓住。
這是誰幫他……
他忽然扭過頭。
一張床上,與他相距不過一尺之處,榮王安安靜靜地躺着,白皙的側臉,睫毛卷長,鼻子挺翹,閉着雙目,正是一種無辜的好看。
榮王似是被他的動作所驚,鼻子不自覺的輕輕皺起,轉了個身,裹着被子滾到遠處,離他甚遠,繼續甜睡。
顧輕侯呆愣的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無數話語,無數猜想。
……人人都說他是個淫王。
……自己昏迷時,這人的手指撫上自己的面頰,輕薄又猥瑣。他帶着酒氣的含混聲音噴灑在自己耳邊:“燈下看美人,古人誠不欺我……”惡心至極。
……門外漆黑,傳來小厮的猥亵私笑聲,“王爺幾天能脫下他的褲子?”
“最多八天吧”
……
而如今……
顧輕侯的目光掃過他的肩頭,哪裏隐約露出一角白色的裏衣。
夜寒更深,僵直的身影坐在床頭,望着身邊的人,坐了半宿。
第二日清晨,榮王醒了,還沒睜開眼,先從被窩裏伸出兩只手,敞開懷抱伸了個懶腰,接着立刻收回手縮進被窩,将被窩向上一拽,包裹嚴密,只留自己的半張臉在外,他剩下的半張臉沉浸在被褥影下,依然閉着雙目,将臉在枕頭上輕輕磨蹭,含混地小聲說:“什麽時辰了?”
本該在外廳侍候的侍女渺無蹤跡,一個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辰時了。”
他從被子中伸出頭,使勁向後看。
顧輕侯躺在床上,不知何時醒的,雙目的眼眶下泛着青黑。
榮王帶着被子翻了個身,面沖顧輕侯,臉趴在枕頭上,猶沾着發絲,笑的懶洋洋,“你醒啦?”
然後他想起什麽似的,笑道:“你可記得你昨夜喝了多少酒麽!原來你這樣好量。”
顧輕侯忍不住想扶額,心中十分後悔。
榮王依舊是那個“昏懦淫逸”的模樣,笑的一片爛漫。昨夜一過,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顧輕侯頂着一臉青黑仿佛冷淡的斷絕七情六欲的臉,一把掀開被子,“不記得了——還不起來?日上三杆了。”
榮王裹緊被子,從被子裏滾到左邊,又滾到右邊,耍賴兼撒歡,故意閉上眼,低聲嘟囔,“我不起,我就不起,才辰時而已。”
顧輕侯淡淡的問:“那你平日幾時起?”
榮王滾了幾回,一頭撞上顧輕侯的腰間。
顧輕侯抖了一下。
臉埋在他腰間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被,說話時嘴裏呵着熱氣,仿佛透過棉被傳給敏感的側腰,還帶着嗡嗡的震動。
榮王的聲音悶在被子裏,“我平日想起就起。”
顧輕侯問:“不想起呢?”
榮王露出半張臉,道:“那就從此君王不早朝啦。”
顧輕侯垂頭望着他。
他的眼神帶着開玩笑似的随意,笑容坦蕩而無邪。
顧輕侯不知他是真“無邪”還是假“無邪”。以他的天下皆知的名聲,以他強取豪奪的做派,他本該與這二字遠遠不沾,但是……
顧輕侯看着他,繼而忽然轉開臉,心頭一片煩亂。
榮王渾然不覺,藏進被子中,不分方向的亂蹭,又轉過身,趴在床上,臉埋在褥子上亂滾。
顧輕侯躲了一下。忍無可忍的下了床。
侍女在門外輕輕敲了房門,低聲道“王爺,公子,你們可起來了,鹿……鹿公子來給王爺送束腰來了。”
聲音帶着莫名的緊張與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