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顧輕侯愣了一下。
鹿公子?
他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約莫是那位“伴讀”。
他親自開了門。
門外的人正緊緊站在門邊,一身端正的書生裝,面如冠玉,眼看着地下,不知在想什麽。
他擡起頭,對顧輕侯微微一笑,“一大早來叨擾,沒擾了顧公子的清夢吧?”
顧輕侯打開門放他進來,他不覺有異,道:“我倒沒什麽,早就起了,只是他——”他渾然不覺氣氛尴尬,指着暖閣裏猶自嬌聲軟語撒嬌賣癡不肯起床的那一大坨被褥。“——他還要賴床呢。”
剛進門的侍女順着他的手指一看,頓時一愣。
王爺啊,王爺,你可真是不知羞恥。
她們偷眼看看一臉端正穩如泰山的顧公子,又偷眼看看一臉含笑笑容不明的鹿公子。心頭猛跳,耳朵豎起,身子卻默默閃躲着往後退。
鹿公子依然在笑并看了顧公子一眼。
顧公子坦然回望,穩如正宮。
侍女們齊齊心道:新得寵的,就是硬氣!
顧輕侯看着眼前的伴讀。“你來為他送束腰?”
鹿童這才想起,點點頭,随意笑道:“是,王爺出門愛用紫色,我昨日沒見他帶,趕早特地拿來……”
二人一邊說一邊走到內閣,床邊的衣架上挂着榮王昨夜脫下的衣服,最上面,便赫然是一條淡紫色束腰。
鹿童面不改色,笑道:“原來王爺帶着,想是我昨日記岔了。”
榮王已經在床上鬧了半日,此時掀開被子,看見鹿童,笑道:“你怎知我今日要出門?”
鹿童笑道:“你昨日告訴我了呀!”
榮王無此記憶,也沒往心裏去,他當着顧輕侯、鹿童、衆侍女的面,伸個懶腰,露出一塊雪白的肚皮,打着哈欠道:“是麽。”
顧輕侯躲開目光,鹿童含笑望了他一眼。越衆而出,搶先撿起內袍抖了一抖,湊到榮王胳膊旁邊,“王爺,伸伸胳膊。”
榮王猶如剛從墳裏跑出的笨重骨架,搖晃着拖着腳步湊到他面前,困頓的半閉着眼,乖乖的擡起兩條胳膊。
鹿童給他穿好內袍,取了新拿的束腰,與榮王身子貼着身子,一手從左面遞束腰,一手從右面銜接,仿若把榮王整個人擁罩。
顧輕侯的目光飄過來,又立刻飄走。
鹿童笑了笑,雙手罩着榮王肩側的青絲,向後梳攏,對他說:“吃了飯再走?我見他們已端上糍粑。”
榮王立刻十分聽話,“好。”擡腳往外廳去了。
顧輕侯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只得跟着人群出去。
榮王坐在主座,鹿童随意坐在左邊,顧輕侯跟着坐在右邊。
顧輕侯看了一眼,衆侍女屏息靜氣,垂首侍立,無人敢坐。
他又看了鹿童一眼。
主座上的榮王忽然道:“給你。”
他遞給他一碗甜豆花。
顧輕侯正在思索,無意識便接過,放在自己身前,拿起勺子喝了兩口。
榮王與鹿童相談甚歡,絮絮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不一會兒,他二人匆匆吃完了,收拾了東西出門而去。
送走他們,顧輕侯在原位上端坐了一會兒。
他呆呆的挖着碗裏的豆花,幾勺下去,竟然沒了。低頭一看,這才察覺豆花竟然是榮王用過一半的。
他一愣之下,心中有些別扭,卻既不是惡心,也不是生氣。
他頹然扔下勺子,坐在椅上思索別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問身旁的侍女,“這鹿公子……是什麽人?”
衆侍女被他問愣,面面相觑,皆不知答什麽好,最後,帶頭的一侍女被推出來,硬着頭皮,對他道:“鹿……鹿公子……與您一樣。”
顧輕侯靜靜品味“與他一樣”四字。
侍女們心中七上八下,這算什麽?顧公子竟不知道?
她們只見顧輕侯從餐桌前起身,默默走到院中,在春陽下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麽。
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忽而問身旁的侍女,“這府裏除了我和他,還有別的……人麽?”
侍女機靈,揣測着答:“還有一位最先來的楊公子,住在香遠院,一位李公子,住在秦人院……”
她絮絮數了約莫十個。
顧輕侯面上看不出喜怒。
侍女說完,便不敢再言,只安靜伺候。
忽然,疏影院外傳來小厮們的驚聲尖叫。
王府雖對下人不嚴苛,但這般沒規矩之事卻甚少。
顧輕侯停下搖椅,目光向院門看去。
一堆年輕力壯的小厮合力擡着什麽東西,一窩蜂的向前跑了。
後面跟着紛至沓來的腳步聲,約莫數十人的模樣,身後這群人從院門經過,打頭的竟然是榮王。
他撸着袖管,形容狼狽,腳步匆匆,路過疏影院,急的向裏看一眼也顧不得,徑直走了。
顧輕侯已擡起上身,見狀頓住,什麽也沒說。
他松了雙肩,正欲再躺下,未曾想這小巷還有第三波過客。
鹿童帶着一個小厮跟在前面兩撥人身後,正慢悠悠的踱步,路過大敞的疏影院門,他停住腳步,目光向裏一望,正對上半躺不躺的顧輕侯。
鹿童對他一笑而過,剛走了沒兩步,聽見身後追來腳步聲。
遠遠夾雜着牆內幾個侍女的驚叫聲:“顧公子,你去哪裏?”
“顧公子!你莫要沖動!”
鹿童一愣,不由得擡手縮頸護頭,他立刻轉身,正對上随後跟來的顧輕侯。
顧輕侯走得急,幾乎與他撞上,兩人面貼面站着,顧輕侯疑惑的問:“鹿兄,你這是做什麽?”
方才一瞬之間,鹿童想也沒想便做出抱頭防揍的姿态,若不是顧輕侯走得快,此刻已經順勢蹲下。
遠處的侍女齊齊頓住腳步,絞着手帕不敢再亂叫。
鹿童在心裏瞪了她們一眼,立刻伸出脖子,挺起上身,護頭的手順勢撩了一下額發,他問:“你看我的發冠和外衫配不配?”
這可真是急智了。
顧輕侯望着如同雄孔雀抖胸一般的人,愣了愣,目光從他發頂銀冠落到他身上的青衫,青衫衣領處繡着一個同色的 “鹿”字。
他道:“很好。”然後頓住,不知該說些什麽。
鹿童已飛快理順心情,笑問:“顧兄追着我出來,有何要事?”
顧輕侯眸光落下,他心中本有一些疑問,然而此刻卻開不了口,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王爺他……”三個字在唇舌上打了個轉,他換了問題:“王爺他方才急匆匆做什麽呢?”
鹿童的目光飄到小巷盡頭,笑道:“王爺忙着給自己揚名立萬呢。”
顧輕侯毫無興致的模樣,點點頭,“忙點正經事好。”
鹿童看着他,笑的意味深長。道:“忙起來了,恐怕往後不容易見到他呢。”
顧輕侯心中正憋悶,聞言随意應和:“是啊。”
言畢,還嘆了口氣。
随即自己一愣,為何要嘆氣?不見那淫王不是更好?
淫王……淫?……
他心中翻騰着無數疑惑,面上卻只能不動聲色,對鹿童點點頭,道:“那鹿兄也忙去吧,在下告辭了。”
鹿童含笑告別。
顧輕侯回了疏影院,往後數日果如鹿童所言一般,再沒見過榮王的身影。
他閑來無事,每日時光只得躺在院中搖椅上看兩只狗兒打架,看得久了,也甚無趣。有時目光飄遠了,能看見空中有一角鼓樓的尖頂,那是城中最繁華的一處所在,離他家不遠。
他撇開目光,棄了搖椅進屋,房內設着寶琴,只不是榮王從外得來的那一把。手指随意在上面撥了一下,琴音凝滞不開,他毫無彈興,也沒人聽。止住顫動的琴弦,将琴随手推到一旁。
他走到書架旁,看着滿目琳琅,抽了一本《出川記》。
此書是一本記載蜀地奇山險峰的著作,他以前讀過一小半。認為平淡無趣,如今半靠在榻上,從頭再讀。
這本《出川記》前半部雖如流水賬一般,誰知主人一進山野,筆鋒陡然淩厲奇竣,詭事橫生。
顧輕侯輕皺着眉,看的忘我,到了精彩處忍不住拍了一把身下,他亢奮地将書抛下,張口欲要說些什麽,卻只見小榻桌對面的座上空無一人。
顧輕侯靜了半晌,頓感索然無味。
天氣晴好時,他漸漸愛在院外走動,從秦人院到群玉院到香遠院,皆經行數遍。
他發覺,這幾所院落各有所不同,群玉院常年門戶大開,迎接八方來客,秦人院等偶爾門扉小開,只有香遠院從來都是門戶緊閉。
且這香遠院有兩處不同尋常之處,一是裏面的人從不見出來,二是往返此院的仆婦卻絡繹不絕。
那些仆婦有時提着各色精致食盒,有時捧着筆墨紙張,有時提着一桶清水進去,出來時卻換成一桶渾濁彩水。
顧輕侯覺得稀奇,常在此院門外徘徊。
這一日,他在此處時,迎面遇上兩個仆婦走來,一人端着冰盒,一人拿着小匣子。
他叫住二人,二人見他服色,停下行了一禮,他問道:“這才六月天,竟就上了冰盒了?”
仆婦躬身答:“您有所不知,香遠院的楊公子怕熱,王爺親自吩咐,讓咱們每年不拘幾月,只要天熱就供上冰,只用不用那是楊公子的事。”
顧輕侯默默點點頭,他心中不知想些什麽,上前揭開了冰盒,盒子裏冒着寒氣,粗略一看約莫有三十餘塊。他道:“這麽多?”
仆婦無不得意,“這才一天的量呢,每天都是這麽多。”
顧輕侯點點頭,目光落在另一個小匣子上。
仆婦忙道:“這是為楊公子特制的香。”
顧輕侯随口誇贊:“清冽苦寒,不錯。”
仆婦笑的滿嘴牙,“奴婢也不懂,只知道這是好東西,聽說制它瑣碎極了,名家給開的方子,要特特地用甚麽飛英山上産的梨花,西南之地的睡蓮……”
顧輕侯愣住,靜靜地聽她絮叨,最後淡淡的說:“是飛英谷。”
那仆婦允自說個沒完,聞言道:“啊?”她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人已轉身離去。
顧輕侯目光垂着,從小巷慢慢行過。他回到院子裏,躺在梅花樹下的搖椅上,半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到傍晚,侍女匆匆進門,向他笑道:“王爺請您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