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顧輕侯此人,臉上淡淡的,手底下卻血流成河,人皆說他與年輕時脾性不大相同,四字概之乃是又平又狠。
他面容清淡端正,說話客客氣氣,待人有禮有節,但大約手握生死鍘刀之人,時日久了,身上也浸染了鍘刀的殺氣。只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無端令人膽戰心驚。
榮王本就心虛,一聽鹿童之言,胸中猛擂,一聲接一聲欲把耳朵震聾似的,不自覺的輕聲問道:“你說什麽?”
鹿童看他一眼,當着身後許多奴仆,聲色平平,“顧國舅府裏請您得空過去呢。”
他今日方見了王大人,不過幾個時辰……顧輕侯無端請他做什麽?
……他嗓子發幹,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他看了一眼身後侍立的餘叔。
餘叔垂首低眼,不見一絲多餘的神情。
榮王瞧着着眼前的地磚,雙目微睜,目光卻散亂。
他現下就是“得空。”
推脫不去?萬一事情如他所料一般,豈不是更讓人生疑。
不會的……
他想起前日那人來看他,坐在他的床前……
但頃刻之間又想起,懷王被射殺之前,那人也其嘉獎,寬待……
他眼裏的黑眸溜到左又溜到右,墨一樣烏黑的發絲間沁出細密的汗。
手心微微攥緊,他開口,緊致的嗓子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正好,去國舅府。”
他慢慢轉身,穩住發虛的腳步,和一顆驚慌失措,一團亂麻的心。。
國舅府。
天色剛泛黑,府裏早早點了燈,各色燈火安然搖曳。榮王卻無心欣賞,因他此時,一顆心如蟋蟀化身的一般亂蹦,蹦的他心智不穩。
他邁進顧輕侯的院子,正巧有一人從正房大門走出,那人名喚李忠,是顧輕侯的情報頭子。
榮王并不識的,但有心抓住他狂搖,顧輕侯此刻在屋內作甚,說了什麽,有沒有笑意,心情如何……
榮王深吸一口氣,走入正房屋內。
屋內燈火盈盈,顧輕侯沒有坐上座,而是坐在圓桌前,圓桌上擺放了數樣點心糕餅,皆是小小的盤子,秀氣精致,琳琅滿目。顧輕侯一手撐桌,正斜靠着身子,望着它們。
許是人在燈下,眸裏似粹了光,讓人覺得他走神了似的。
榮王一進門,他便收斂神色,指了指身前的座位,道:“王爺請坐。”
榮王調動臉上僵硬的肌肉,擠出一個微笑來,他坐下,垂下眼眸,盡量放平聲調,“不知國舅何事相邀。”
顧輕侯一笑,舒展酸痛筋骨似的挺了挺身,“不過請王爺來說兩句閑話。”
他們二人之間,可是能說閑話的情勢?
榮王垂着的眼睑下黑眸亂滾,手心捏緊,等他下一句。
顧輕侯等了一會兒,只得自己接道:“王爺回京幾日,可出門逛逛?”
榮王心中将這句話反複思量了一個來回,摸不清後話是何,惴惴回答:“剛回,甚少出門。”
顧輕侯平平靜靜地問:“可見了舊友?”
榮王的心咕咚一聲,仿佛沉到了黑海底,他暗道:完了完了,他知道了?
他音幾欲抖起來,硬着頭皮說,“見得不多。”
顧輕侯道:“哦……”
這一個字把榮王的心攪的亂七八糟。
顧輕侯甚至為他斟了一杯熱茶。
榮王端着茶杯老老實實的飲盡。
他走鋼絲般,生怕哪句話惹得他平平靜靜地掀桌變臉。
這時,侍女不經人吩咐,端來兩只小瓷碗。
顧輕侯垂眸看着那小碗,低頭的一瞬似乎帶着些溫柔似的,只是榮王手抖心顫,全然不能領略。
他向榮王處推了推碗,“嘗嘗,做的不錯。”
榮王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吃到嘴裏才察覺這是甜豆花兒,新做出來的,不能扶碗,燙手。
榮王朝顧輕侯笑一笑,低頭大口大口吃着。
顧輕侯一度安靜。
榮王擡頭,顧輕侯正看着他,四目相對,顧輕侯移開目光,替自己斟一杯茶,邊斟邊問:“你……去過幽草齋麽。”
榮王愣住,道:“未曾去過,那是什麽地方?”
他神情坦蕩直白。顧輕侯望他一眼,垂下眼眸道:“一間畫坊罷了,有些畫作尚可。”
榮王琢磨着這話頭有些奇妙,但那無端的心慌減了不少。“得國舅青目,那必定是極好的。。”
顧輕侯只是一笑。
二人幹坐了小半個時辰,榮王莫名其妙吃了一肚子甜羹點心,屁事沒有,被放了回來。
鹿童正在外面等他,榮王當着衆人面握住他的手,手心仍然一片冰涼。
鹿童的手覆上他的手,二人一起上車。
鹿童問他如何,榮王在車上呆坐一陣,才撫着心口道:“這算怎麽回事,什麽也沒說,單叫我聊了幾句家常。”
話音剛落,“哎”的一聲輕喊,捂着自己的嘴,向鹿童道,“我這嘴裏好疼,怎麽像是紮着了?”
回到府中後,鹿童屏退衆人,舉着燈一番細查,然後擡起身來,道:“什麽紮着了,你這是長泡了。”
榮王想了一陣,這才想到,那豆花滾燙,他當時心慌意亂,顧不得許多,竟将嘴裏燙壞了。
上颚一層火辣辣的生疼,牙龈下用舌頭可觸到幾個小圓泡,榮王難受的不能合嘴,只能張嘴哈氣,苦笑道:“是我慌神了。”
他令鹿童悄悄替他尋些藥膏,自己坐在燈前,傻子似得張着嘴,略一思量,覺得丢人的欲發笑,最終無可奈何,一唱三嘆的兩手捂住臉,“唉”的一聲。
幸而,今夜平安。
他在桌前等了半日,鹿童才身帶夜氣匆匆進門。
鹿童一臉焦急,先将藥膏丢在桌上,顧不得給榮王塗藥,張嘴便問:“王爺,顧國舅果真只和您閑聊家常?”
榮王頓住,“不然呢?”
鹿童急得要死,“我方才去街上,有熟人偷問我,說您和靜王定王今日在宮中大罵顧家人?”
榮王猛地站起身,“傳言怎地傳的這般快……我們只是在宮道裏小聲說了幾……”話斷在此處,他渾身泛起一層涼意。
他顫聲道:“我們三人說話時,旁邊俱是高牆啊……”
他頹然坐下,忽然想起一個更可怕,更要命的問題,從腳底板到頭蓋骨直蹿一股涼氣。
下午的私語瞬間便被人知悉,那更早時王大人之事……
他抱緊手臂,剛才略微平複的心,再一次要命的鼓噪起來。
往後幾日,榮王膽戰心驚龜縮在府中,他拿不準那人是何心思,日日煎熬的半死。
幸而那王大人未曾再來。
這期間,朝中發生兩件大事。
一是東瀛人突犯我華北港城,因那港城離京城極近,朝中對此十分警惕,顧國舅身為大将軍,除政務外,還要總理軍事,一時間更是忙的分身乏術,連懷王孫之事也暫且擱置。無奈之下将政務分給朝中幾位老臣協理——當然,都是他自己人。
二是禮部的王卿書大人這幾日忽愛交際,每日東奔西跑好不活躍,某日,他求見小天子,忽而提起榮王來,道:榮王正當壯年,卻連個正經官職都沒,甚是不好。
此言一出,京中悄沒聲息的炸了。
京兆尹嗑着瓜子:“必定是榮王指使的!衆王孫終于要原形畢露,卷土重來啦。”
顧二堂叔冷冷地笑:“在天子面前撺掇幾句有何用處?最後要過誰的手?”
顧笑歌恨聲道:“我二哥如今繁忙,待他抽出空來,定要将你們收拾幹淨。”
以上乃是各家各戶關上門說的小話,沒人敢拿到街面上說。榮王本無從得知,但某一日,他正在照例晾着嘴裏瘡藥。靜王定王晃悠進來,
靜王:“……皇兄這是等着接天上的餡餅呢?”
榮王嘆氣。
定王一笑,“皇兄,昨日我聽人含含糊糊地說,顧國舅給你吃癟?”
榮王一愣:“這話從何說起?”
他甩甩完好的胳膊腿,“怕是他們想我倒黴,想瘋了吧?”
定王笑道:“是真的,靜王也聽說了,傳言你受了顧國舅排揎,回來茶飯不思,躲着不肯見人。”
榮王明白了,他揮手坐下:“……我是嘴上燙了泡,傳言真是玄而又玄。”
定王不信,“真的?從顧府出來便燙了泡?”
榮王嘆氣道:“外面是盼着兩家打起來。”他看向靜定二人,語重心長,“流言如此,那家必定更小心防備,我們一定要穩住。”
他壓低聲音,“上次那事,便是個教訓……”
定王與靜王對視一眼,素來膽大話多的靜王,難得的沒有吭聲,縮了縮脖子埋進茶碗裏。
榮王話未說完,他眨了眨眼,察覺到一絲異樣,不禁問:“怎麽了?”
定王坐在他身旁,将茶碗放到桌上,想了想,又将茶碗移到身後,看了一眼,桌上還有一方硯臺,也抛到一邊。
他拉住榮王的手,比他還要語重心長:“皇兄,這兩日可有出門?”
榮王指了指嘴,“茶飯不思,大門不邁。”
他身後的靜王小聲道:“這便好。”
榮王扭頭望着他。
定王清了清嗓子,“是這般,那個王大人在皇帝侄兒面前提了提皇兄。”
榮王頓感不好,“他提我做什麽!”
定王硬着頭皮,“替你求了明年春闱的主考一職。”
榮王:“!!!”
他一口氣噎住,“他倒是挺敢要!”
他一疊聲向後道:“鹿童,收拾細軟,把保命的家夥都帶上……”
定靜二王慌忙拉住他,“皇兄別急,別急。”
榮王喘了兩口粗氣,“你們不必說,我都能猜到,外面必然亂傳是我指使朝臣要權。”
定王忙道:“皇兄放心,王大人說他早多脈并行,上下打點……”
榮王冷笑,“把顧家人也打點了麽?”
定王道:“顧國舅近日忙于東瀛海寇之患……”
榮王道:“那便不經他手麽?”
他站起身,圍着幾人打轉,本就煎熬的身心搖搖欲墜。他盯着青磚地面,“咱們老老實實,或可有轉機,如今貿然生事,怕是他想留天家人的命,也不敢留了。”
他道:“王大人幾時去提的?”
定靜二王:“……昨夜。”
他悲憤道:“好,那我此時做棺犉還不晚。”
定王靜王吓得噤聲,榮王也不再說話,仰面發愁。屋內落針可聞。
他無力的揮揮手,“行了,你們走吧。”
這位不知死活,不看情勢的王大人,不把他坑死,是不罷休,若不是他們相識已久,榮王不禁要懷疑,他是顧家派來故意設計他的……
午間,國舅府。
飯擺在桌上,早已涼透,顧輕侯埋首案牍,連看都顧不得看一眼。
搬政務折子的小太監和港城邊防的速報士兵前腳剛從他院裏步出,負責各路線報的李忠後腳便跟進。
堆積如山的案牍上燃着線香,輕煙袅袅。
顧輕侯難得的從折子上擡起頭來,竟輕輕皺眉,道:“嘴上長泡?”
他将朱砂筆放下,手指上是整夜握筆留下的按壓痕跡。
他垂首怔然,似是遇上什麽國務大事般。輕聲道:“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