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榮王心灰意冷的躺在搖椅上,這幾日日日如此,懶吃懶喝。
顧輕侯來的太過突然,門外人禀告之時,他還未反應過來,身上那根要死要活的神經線也未啓動。
顧輕侯走到他身前,他才站起,兩人相對,他倒是比單獨臆想人家時平靜。
甚至他還記得寒暄,“聽說國舅甚忙,怎地有空來我這裏?”
顧輕侯看着他,目光黏上似的,近似怔然,沒理會他的廢話,只輕聲問:“你……怎麽瘦了許多?”
榮王三四日裏掉了五六斤肉,确實清減了。
他手指覆上自己的臉頰,陪笑道:“還好,這幾日沒胃口。”
顧輕侯望着他,道:“聽說你自我那裏回來,便有些不适?”
榮王更羞愧了,但再不敢有一句隐瞞,老老實實地道:“嘴裏長了個泡,什麽大事,勞煩國舅一問。”
他嫌丢人,瞞的死死的,卻仍有消息走漏。
顧輕侯追問,“怎麽弄的?”他記得他只給他吃了些點心茶果。
榮王臉恨不得埋進地下,“吃豆花燙出來的。”
顧輕侯着實沒想到這一出,一窒,輕聲道:“燙怎麽還吃。”
不是嘲笑,不是客氣,而是一種輕柔的,發自肺腑的,微微的埋怨和痛惜,仿佛珍惜的不知如何是好似的。
榮王低着通紅的臉,“當時沒覺着……”他偷瞧眼前人一眼,鼓足勇氣,剖白似的,接了一句看似不着邊際的話。“我從小沒甚志氣,只想當個閑王……”
顧輕侯聽聞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幾句話,一番咂摸品味,他明白了,望着榮王,輕聲道:“你啊……”
只說兩個字便無聲了,仿佛是氣苦,是無奈,是心痛似的。
榮王等了許久,擡起頭來時,見那顧輕侯前趨一步,不分你我地道:“讓我看看。”
說着便上手,竟捏住了榮王的臉頰。
榮王一懵,乖乖張開嘴。
二人離得極近,顧輕侯也不說看一眼便罷,竟輕皺眉頭,上下左右的仔細查看起來。
良久,他才放開他,“上面燙破一層油皮,下面的水泡快好了。”
榮王點頭,又輕又乖地道,“嗯。”
顧輕侯深深看他一眼,“你放心将養。”
別的沒說太多,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榮王呆呆坐在椅上,仔細品味“放心将養”四字。
顧輕侯上了車馬,不必他吩咐,奴仆加勁催趕馬兒,惜時如金的奔赴在路上,到了顧府,顧輕侯下車直向書房行來,已有幾個辦事的黃門等在房前。
顧輕侯将急事處理了,終于得空拿起一份折子,展開半晌,他卻身形凝滞,一動沒動。
他盯着薄紙的雙目閉上,将折子丢在一旁,捏了捏眉心。
心中紛亂,不能凝神靜氣。
他勉強撿起折子批閱,至晚間時,獨自卧在青紗帳下,明明已疲累至極,往日沾床便倒,今日卻做起夢來。
夢中,有一人坐在地上,身段羸弱似病人,腰乏身軟,又似是哀怨的美人。顧輕侯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卻知那人幽怨無助望着他。
他癡癡走近,慢慢地伏下身,心中無端湧上一股心疼,像被人在心肺處剪了個破口,露出黑不見底的深洞,呼呼漏着風。
他忍無可忍的擡起手,輕柔的撫上那人的臉頰,探着脖頸,垂下眼睑,貼近那張開的唇瓣,極其極其小心地,向那裏緩緩吹着涼氣。他聽見自己珍惜地、輕柔地仿佛一陣雲煙般的聲音響起,“痛麽……”
顧輕侯從夢中驚醒,脫力般躺了回去。
第二日,國舅府悄沒聲息的送來一個方盒,木的,無紋理。打開是一枝人參,肥肥胖胖,長須俱全。
侍女蔻兒不會看參,拽出來聞了聞,又看了一眼那外面的小破盒子,呈給榮王。榮王也不大精通此道,看了一眼那樸素無華的木盒,覺得人參個頭倒是不算小,許是還算尚可吧?
這盒還算尚可禮品,加入榮王的想入非非中。
他向來人封賞道謝後,抱着盒子陷入“他到底是何意?”“他到底知道多少?”的要命循環中。
鹿童見他雙目呆滞,衣帶漸寬,生怕他把自己困出病來,那些往深裏想的猜測的話,他不敢亂說,只能無力的勸他:“王爺少動些心神吧,多想也無益,我看那顧國舅……也并非要如何。”
榮王眼都直了,他不知望着何處,第八百多遍問鹿童,“你說‘安心靜養’是何意?”
鹿童:“……”
他第八百遍答:“您歇歇心吧,我看就是字面上意思。”
榮王還是直着眼,“那送我補品是何意?”
鹿童:“……送補品能是何意,自是看您需補身。”他看着榮王,靈機一動,“在家坐着愈加煩悶,不如上街走走散散心。”
榮王搖搖頭——他不敢亂走動。
鹿童急了,“又沒人限咱們出門,怕什麽?”
榮王還是不聽,心事沉沉的卧倒在榻上。
他閉上眼,這幾日所經的人、事、話自發在腦中飛掠,揮都揮不散,數日來一直如此。
忽而,他猛地從榻上坐起。
那日,顧國舅莫名問他一處所在,叫什麽“幽草齋”的?
他勉強來了精氣神,一疊聲叫:“鹿童!備車!”
鹿童慌忙從外廳進來,喜道:“好!好!備車去何處?上街麽?”
榮王下榻,急急穿鞋,“幽草齋!”
榮王和鹿童坐在颠簸的車馬中,榮王看了一會兒窗外的街景,放下簾子,道:“你也沒聽說過此處麽。”
鹿童凝神細想,終是搖了搖頭,“若是個大畫坊,必定聽過。連那人都誇贊,卻從未聞名的,倒是稀罕。”
那地方榮王肯定是沒去過,他口中默念出聲,忽而心思電轉,着意在畫坊二字上。
他想起一個人。
烏木門臉清雅肅穆,門前一塵不染,毫無車馬喧嘩之聲,前街寬敞,卻少人行。
一輛青帷油壁車緩緩停在門口,停在“幽草齋”三個大字下。
榮王下車,駐足門前,歪着頭,細瞧畫坊的門臉裝飾。
他慢慢進門,無數長幅畫卷環繞,山水居多,照臉相迎的便是一幅遠山圖。
數重疊嶂,寒煙輕繞。
榮王靜靜瞧着。
過了一刻,他才往裏間來。店小二十分文雅,遠遠侍立,等他賞玩夠了才上前不緊不慢的搭話。
“屋裏有我們老板新出的秋水圖,您瞧瞧。”
榮王一邊漫步,一邊賞玩。
他身後的鹿童見了此處,恍然開竅四五分。問那店小二,“你們老板貴姓?”
“這……”這本是個平常問題,店小二卻十分為難似的,看看榮王,又看看鹿童,“客官有何貴幹?”
鹿童看了一眼榮王,淡淡一笑,對店小二道:“你們老板的恩人來了,還不叫他出來拿些果子吃。”
店小二愣了一瞬,不知該如何作答,“啊?”
只見店鋪盡頭的樓梯上,緩步下來一人。
隐隐發青的靴子,雪白的衣袂,長身玉立,俊眼修眉,冷冷清清。
美人面無表情的望着他們,淡淡開口,“誰是恩人?”
榮王和鹿童齊齊回頭,榮王沒說什麽,鹿童卻笑嘻嘻地大聲道:“若說是你的仇人,又怕你不出來。”
美人已走到近前,對鹿童道:“鹿兄此言差矣,若說仇人,也談不上。”
鹿童眼珠兒一轉,向後瞄了一眼,“那便算情人吧!”他本來一個文雅書生,一見此人便忍不住話裏藏着針。
美人的面孔立刻僵住。
榮王無奈,只得斥責道:“鹿童,怎地一把年紀還要耍寶。”
他向那美人一笑,蕩漾的溫泉水一般,能把人心融了。“曠亭,你莫理他。”
這美人正是楊相之子楊曠亭,當年榮王為之神魂颠倒,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弄進府裏的第一人。
許多年過去,楊曠亭被人當面拿此事奚落,臉上還是時青時紅,不成好色。
他一臉陰沉,還帶着些別的情緒,冷聲問:“故人到此,便是為了打趣我麽?”
此時,榮王不得不站了出來,他這溫吞性子還是一如既往,如同當年哄後院美人一樣的做派。“哪裏呢,我只是聽說這畫坊甚好甚清雅,來見識見識。”
楊曠亭的眼睫顫了顫,他淡淡的問:“哦……我這店面寒酸鄙陋,一直很是默默無聞,您是從何處聽來?”
榮王一窒,幹笑道:“友人處。”
楊曠亭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榮王幹笑:“不如我們坐下慢聊?”
楊曠亭引他們上了二樓。這店面後是天井院,二樓連着四面房屋,環廊相銜,上懸數個風鈴。有風鳴廊,伴着風鈴聲兒,更顯得幽寂清雅。
哪怕鹿童看楊曠亭再不順眼,見了這布置也不得不暗自點頭。
三人進了書房,書房俯瞰大片竹海,整面牆都是敞窗,上下窗沿似兩道分割線,分割出一幅窗圖,圖中只有藍天與綠海,風從圖畫般的景色中吹來,榮王與鹿童頓時驚豔。
更妙的是室內闊大的木桌上鋪滿書畫紙墨,其餘地方懸着無數細麻線,未幹或已幹的無數張書畫輕懸。
微風過陣,墨的清香與宣紙的窸窣聲萦繞,真是讀書人的至高妙境。
榮王眯了眯眼,發至肺腑的輕嘆一聲,“好地方。”
他不由得望向楊曠亭,出人意料的,楊曠亭也正幽幽望着他。
那雙眼閃爍着微光,不知是好是歹。
楊曠亭面無表情轉開臉。
榮王摸了摸鼻子,好脾氣的搭讪,“多年不見,看來你過的不錯。”
三人安座,楊曠亭淡聲道:“尚可,聽聞你過不好?”
外界雖多有流言與猜測,但被這麽直戳戳的質問,榮王還是首次,他略有尴尬,“外面總是愛編排人。”
楊曠亭道:“被放逐五年,聽說你乍一回京便病了,人傳你宮宴上受了冷臉,氣的。沒幾日又受了排揎,氣的不吃不喝,顧家人整治你們這幫穆嚴帝的兄弟們,連懷王孫不日也要斬了,下一個不知要弄死誰——都說是你。而你堂堂嫡長皇子,連個實職也無,聽說前幾日鼓搗着幾個老臣替你去小天子前求官兒——你也不怕顧家人徑直把你這眼中釘拔了?”
榮王聽這人後的議論被翻到人前,讷讷道:“并非如此,我病是胃疼,吃壞了東西,顧……顧家人還來看我呢。”
楊曠亭撩他一眼,“人說顧國舅虛僞做戲,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面上對你關愛有加,又是請醫又是來往,其實是要把你做了之後,落個好名聲呢。”
若是前幾日,榮王還有自信,這幾日屢出異事,他也心虛氣短,疑慮不堪。
聲氣更弱了些,“不會的……”
楊曠亭望着他,垂眼暗自思量。
鹿童噗嗤一笑,“楊公子仙人一般的人物,原來也沒街頭巷尾的探聽我們王爺的閑話。”
楊曠亭直直望着他,“如鹿公子所言,王爺對我恩仇相挾,我遇上他的事,少不得聽一耳朵。”
他自己攤開了講,鹿童反倒不做聲了。
他望着榮王,忽而想起什麽,起身拿出一包袱,放到榮王面前,“當年走的慌張,忘了将此物奉還。”
榮王打開包袱,裏面一堆小玩意,雕工粗糙的小兔子,金貴的遼毫筆,玉佩……
榮王立刻将包袱掩上,臉上火辣辣的,“都是些不着緊的小物件,你留着便是。”
楊曠亭倒水的手一頓,他慢慢道:“不着緊麽,那玉佩您從小佩戴,當年哭着喊着非要送與我,我不要,硬塞進我被窩裏,還有那木雕……”
鹿童清咳一聲,溜達着出門賞景了。
榮王臉上更紅了,“我當年年輕氣盛,做了不少輕侮你之事,我心裏想想也是愧疚。”
他咬咬牙,終于将這些年從未出口的話盡情吐露,“我當年傾慕你,正逢你家遭難,我借着情勢,不要臉面将你偷弄進府,裝瘋賣傻的纏着你,然你并不是龍陽道上的人,我始終強不來你,緊跟着穆嚴帝臨朝,天上地下都是他的眼線,你整日尋死覓活,我不敢放你走,也怕穆嚴帝疑心我串通楊家,做戲救你。但你後來也該知曉,我……我的心思雖糊塗,卻僅是為了救你性命,從無半點真的逾矩。”
靜室紙響,茶煙袅袅。
楊曠亭沒有答話,提起茶壺徐徐斟水。靜了半晌,他問,“這些話,當年你從未得機會講,但你我二人一直心照不宣,我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他望着他,淡淡地道:“這些年來,你瞞天瞞地,是何時?你的‘糊塗心思’換了人?”
這句輕語,如一道炸雷,炸的榮王心口開花,“噗”的一聲,猛的悶咳起來。
經年深埋心底的秘事,第一次被人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