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鹿童沿着走廊慢行,聽着風鈴吟唱,捎帶着替屋裏人放風。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屋裏人緩步出門,二人臉上都甚平靜,榮王似是比來時還松快些。三人下樓,榮王到了店面裏,駐足流連畫卷。
楊曠亭一笑,“多少年了,你還是愛這一口。”
榮王坦然一笑,“本性難移。”
楊曠亭道:“送你一幅?”
榮王:“求之不得。”
不一會兒,楊從外回來,手執一長條錦囊,帶着素色的流蘇,他指着那錦囊,“畫分人物花草山水,送你我畫的最好的。”
榮王接過,一笑:“多謝。”
楊曠亭看着他,許久,忽然傾身上前。
榮王一愣,看着楊曠亭的手向自己臉面伸來。
那手将粘在額發上的素色流蘇拈起。
榮王呆了一瞬,摸了摸額發,乖乖一笑。
楊曠亭注視着他,親将他送上車。
榮王回到府裏,剛想拆開那卷軸,鹿童忽而進來,遞給他一張素紙,上面密密麻麻數百字,落款是王卿書。
他偷偷摸摸給王大人送過一封信,簡要扼明堅決的表達了自己的胸無大志,要求祈求懇求王大人不要再為他操持。
王大人的回信很簡單,大意就是不!
榮王看着這封信,直犯頭疼。
他哀嚎一聲,扔了信紙和卷軸,撲到床上,将被子一頓亂捶。
國舅府,書房。
顧輕侯看着折子,眉頭深深皺起,似是遇上了難解的大事。
這幾日港城邊防的速報兵幾乎把國舅府的大門踏破。
門外輕響,顧輕侯立刻擡頭,卻不是速報兵,而是黃叔端着飯菜進來。
顧輕侯一見是他,肩胛放下,松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軍報便好。
黃叔将四樣小菜一碗清粥放在桌上,勸道,“二公子,早飯你就沒顧上吃,中午務必要用些。”
顧輕侯捏了捏酸痛的手腕,嘆了一口氣,道:“港城情況不好,過兩日,我須得過去震一震。”
黃叔瞪大眼,“港城危險,您可別往前線去。”
顧輕侯道:“在其位,謀其事,我是輔政大将軍,我不去又讓誰去呢,皇帝外甥麽?”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清粥,放到嘴邊吹了吹,剛要往嘴裏送,李忠從外趕來。
黃澄澄的米粥停在勺裏。黃叔瞄了一眼,略微心痛。
李忠詳禀任務,言到“榮王今日去了幽草齋”時,顧輕侯垂下雙目,将勺子随意撂進粥碗中。
當聽到鹿童退避,榮王與楊曠亭獨處一室時,他眉頭輕輕跳了一下。
“榮王與楊公子在屋內低聲細語,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後才出來,臨走時楊公子還送榮王一幅畫。”
李忠禀告到此處,略一思量,将二人臨走時的神情描述了一番。
顧輕侯目光盯着桌上某處,不動了。
過了片刻,他才輕輕點頭,示意李忠退下。
黃叔不愛聽那淫王的任何消息,撇撇嘴,将飯菜向顧輕侯處推了推,“二公子……”
顧輕侯手撐着額頭,帶着五分倦意,按住那粥碗邊沿。“黃叔,我有些疲累,放着吧……”
黃叔一聽急了,一邊勸解,一邊恨不得親手喂他。
正在此時,速報兵飛似的跑進來,顧輕侯一見便知有重大軍情。擱在往日他立刻繃緊神經,凝神細聽。但今日,他閉了閉眼睛,當着焦急勸飯的黃叔,氣喘籲籲的速報兵的面,仰面躺在椅背上,緊閉雙目,睫毛發顫,深深地嘆出一口濁氣,過了許久,才強弩之弓似的硬撐着坐直。
提着最後一口氣将軍情處理完,顧輕侯擡頭見黃叔守在身旁還不肯退下。黃叔上前正欲說換上熱飯菜,顧輕侯擡手止住他,誠心誠意地道:“我是真不餓。”
這句話還未講完,又有一黃門從門外進來。這次不是軍情,不過是平常政務。
顧輕侯好說歹說将黃叔趕走,接過黃門手裏高高的一疊折子,他随手抽了一封,正巧,是京兆尹上的折子。
狀告榮王府家眷鐘某無辜枉死在王府裏。
顧輕侯舉着折子,半靠在椅子扶手上,本以為已經耗盡的力氣,回光返照似的支撐着身子,斜光映着俊美的臉龐,他靜靜凝視那薄薄的紙張。
最後,将它抛入廢紙堆中。
鴻升茶樓的包廂裏。
京兆尹和劉禦史一人端着一碗清茶,京兆尹道:“聽說了沒,那一位前些日子送了榮王一枝老參,我聽王太醫那意思,還似是個好東西呢。”
劉大人嗤笑,“這戲做的有些過了。”
京兆尹搖頭輕笑,“是,關懷過了頭,便顯作态了,你排揎完人又送補品,這不就是扇一巴掌給顆甜棗麽。我上的鐘家小公子的折子,他一壓再壓。那一位如今這拿腔作勢的本事,愈發爐火純青。”
劉大人道:“且看他憋到何時發作,越是費心經營,後招越大。說不得港城消停後,便是京城見血時。”
京兆尹道:“按大人的意思,這折子我還得接着上。”
劉大人道:“上!上到你悲憤無奈,鐘家人求助無門,百姓群情激奮時,就見效了。”
京兆尹敬他,“還是您看得透。”
劉大人一笑,忽而道:“另一邊也有意思,弄了一幫文官,見日的圍在一處,哭天抹淚,指天罵地。前幾日竟跑到六歲小兒面前求官,還認認真真地上了一封折子。”
京兆尹嗤嗤樂,“看這次那一位如何應對吧。”
不日後,一道回函驚動京城。
——榮王被命為明年春闱主考。
榮王自從楊府回來之後,思索的問題中多了一項,“那人為何向我提起幽草齋?”
他過得頹靡又渾渾噩噩,天子的聖旨降下時,還未梳頭,正散發倚着窗子,手支下颌望着窗外的草木。
猛聽得有旨意到,他一愣,慌着出去,一頭磕下,聽宣旨的黃門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念着聖意。
他伏在地上愣了許久,才消化了這件事。
剛一起身,餘叔等奴仆滿面喜色向他道喜。鹿童朝他微微一笑。
他沒睡醒似的被奴仆圍着恭賀,待把人打發走。看着空蕩蕩的庭院及剛走的人們,自言自語“跟真的似的。”
他低下頭,惶惑不安。心中暗問自己,不是麽?
鹿童這才上前,替他掩住衣襟,“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管是福是禍,都別怕。”
榮王朝他勉強一笑,心中湧上萬千思緒,比之前還要亂,卻不是之前惶恐的那種亂,而是一種新的,重新審視的亂。
那人曾對他說,“安心将養。”
安心。
那人說讓他安心。
榮王為自己驚人的想象和臆測一窒,心被小貓亂撓似的,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或許……
榮王想起數年前,顧輕侯被困榮王府時的一段日子。
新來的鐘毓鐘公子從小嬌貴,猛到榮王府裏,腆于偷生,榮王看着他與顧輕侯如出一轍的反應,并未多做解釋——非不能也,實不敢也,想想穆嚴帝巨細交織的情報網,他害怕。
那日他如往常般來探視鐘公子,沒說兩句話,那鐘公子便借機喚他近前來,他剛過去,斜刺裏沖出一把短刀,直直插進他小腹上。
榮王倒退兩步,頂着滿屋驚聲尖叫倒下了。
那鐘公子立刻被制。榮王被數位大夫搶救過來,再度睜開眼時,已是三天後,上身縱橫包滿白布,好不凄慘的模樣。
他失血過多,總是犯困,迷糊之間只覺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并不能認清是誰。
等養足精神,一連在床上幹躺數日,躺得脊背發疼,無聊的要死。
他盼着有人來與他說說閑話,鹿童一直侍奉在他床邊,但他心中隐隐總覺得卻了些什麽。
滿院的美人依次都來探過他,沒來的屈指可數。
這一日,他聽見院外輕響,竟然是楊曠亭來了。
依然一副青山淡水似的樣貌氣韻,不冷不淡的問了他幾句。
榮王上次生辰時傻等在他院外也未曾得見一面。一時間竟恍惚記不得二人上次相見是何時。
他初見楊曠亭時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抓了抓衣襟,手指在胸口輕撓,意外的發覺,自己竟然沒有預想的興奮欣喜。
四目相對,比水還淡,
楊曠亭只停了一刻,便離去。榮王慢慢地躺回靠枕上,剛停住,便聽到門外傳來鹿童和一男子的細語聲。
榮王猛的昂起頭,唇角已咧開一個笑,他大聲向外道:“顧兄!”
拼命朝窗外揮手。
透着夏日的蟬鳴與不知何處而來的薄煙,窗外,那個清俊的年輕人回頭望向他。
榮王恨不得坐起身,等那人來至床前,他又委委屈屈地半躺在靠枕上,手特地摸上包紮的傷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輕輕皺眉要糖似的,小聲道:“可疼死我了”
他撅着嘴,嘟嘟囔囔。用雙手比劃,“那麽老長的刀子,一刀捅進肚子裏。”
那時與他生辰相隔未多久,他們中間一直未相見。
顧輕侯站在他床前,由着他撒嬌賣癡。
他緩緩貼近他,坐在床前,嘆了一口氣,年輕的面龐上似是與往日不同,說不上是什麽。
他将手擡起,仿佛藏着若隐若現的憐惜、縱容和無可奈何,輕輕落在傷口的布條上。
榮王眯起眼,滿意極了,二人在屋裏聊了一個多時辰,期間,顧輕侯怕他無趣,摘了屋裏的琴,為他演奏。
榮王靜賞清音,全然将手摸傷口弱柳扶風之态忘卻,頭斜搭在枕上,笑的癡蠢又好色。
榮王無聊,顧輕侯與他約好明日再來彈琴。
直到他将顧輕侯送走,隔着窗子看那人走遠。
他回頭,猛的看到小鏡中一張盈盈笑意的臉。
他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安靜下來,這種安靜持續到第二日。
清晨,探病的人陸續到來,他聽見有人進門的聲音,臉上的微笑克制不住地揚起。
進門的人是他之前求見而不得楊曠亭。
他的笑容凝滞。
直到那一刻,他才逐漸看清一些東西。逐漸看清鏡子裏笑容滿面的自己。
多年後,又回到府中的榮王,再次想起那段青蔥呆笨的歲月,扶着額頭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因他緊接着回憶起,不久後他傷口大好,迫不及待要開葷吃肉,借着半醉,看着昏燈下那人瑩白光潔的脖頸與側臉,他偷偷咽了口口水,傾身靠在那人肩頭。
那人的肩頭頓時僵住,不一會兒竟輕輕發顫。
他着實饞壞了,不管不顧,厚着臉皮,手指輕撫上那片光潔。
本來言笑晏晏的顧輕侯,忽而臉色大變。忍無可忍将他一把推開,沉沉站在黑影下,許久,才淡聲道:“我非你道中人……莫要再戲弄我。”
幸而燈火昏暗,榮王在地上伏了一會兒,裝作半醉的模樣,自己摸索着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