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想到此處,榮王扶着額頭笑了一聲,不敢再奇思妙想。
按禮,他該即時去宮中謝恩,榮王打開箱子,取出幾身衣衫,看了看,覺得不滿意,關箱時看見箱底壓着一身精致刺繡的素袍。
他不記得這是何物,命鹿童取了出來,展開一看,素衫上繡着白身紅鹳的仙鶴,針腳細密,鶴身優雅,蠶絲泛着月色似的流光,高貴而不失清透。
榮王與鹿童皆看住,繼而榮王才笑道:“這是十年前,我還做太子的時候,新裁的衣衫,後來我辭去太子之位,這衣裳太過紮眼,便收起不穿了。”
鹿童笑道:“其實倒也沒什麽,也不越制,只是過于出挑了。”
榮王點點頭。
過于出挑,便是錯了。
從萬人敬仰的太子,到一介庸王,一道下坡路走下來,他都忘了自己前十八年是活在怎樣的雍容與尊貴中。
榮王眼眸中的火焰黯了黯,他垂下眼,将所有掩飾,微笑道:“把這身收起,明日穿青色那身。”
收拾妥當後,他獨卧帳下。月華映着青紗,青紗裏透着孤影。
及至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便起身,洗漱完畢後,端坐在梳妝臺前,由鹿童為他梳發。鹿童道:“需得這般早麽,恐怕到了連早朝都沒下呢。”
榮王淡淡一笑。盯着鏡中的自己,安安靜靜的忽而改口,道:“穿昨日翻出來那身吧。”
那身衣服被再次翻出,需兩個侍女拉着,榮王伸着雙臂穿過衣袖,衣袂掃過一地風華。
待到宮中時,天色大亮,大理石地磚廣袤鋪陳,映着青天,伴着晨間清風。遠處巍峨宮殿四合,離得太遠了,倒顯得矮小。
榮王身着華服,一步一步坦然行走在宮殿正中。
伴着幾聲鞭響,遠處宮殿裏徐徐步出幾位頭戴烏紗身着品服之人。
散朝了。
走在前方的官員大多品階較低,尤是如此,他們也一眼認出不遠處的榮王殿下。
榮王心無旁骛,大大方方的向前直行。
真好,他心道。
大殿行出的官員漸多,一個顯眼的的身姿從正中間大步而出,那人穿着黑色衣衫,黑發整齊的落在肩側,目光觸到榮王時頓了一下。
榮王也望見他,徑直向前方行去。而那人也緩步邁下臺階。
緩緩向前移動的人流集體腳步放慢,眼神向二人交彙處聚集,耳朵唰唰豎起。
白衣鶴袍和黑衣站到極近處,才停下腳步。
涼風吹動衫上白鶴,像乍暖還寒的春天,清冽又溫柔。
顧輕侯凝視眼前人一瞬,含笑道:“這是要去謝旨?”
榮王微微一笑:“是否該先謝國舅大人?”
顧輕侯也微笑:“不敢。”
周圍有人暗抽一口冷氣,說來也怪,這二人分明什麽也沒做,卻叫人十分不自在。
還有人輕輕皺眉,心裏不知盤算什麽。
衆人的耳朵都立的更直,只可惜與二人所站立處相距太遠。
顧輕侯稍稍貼近榮王,氣息散在榮王耳廓邊,“有人用當年鐘公子之死參你。”
他撤開身子,榮王素來溫柔的雙目圓睜,問道:“鐘公子之事與我何幹?”
顧輕侯瞧着他的模樣,手便自己有了主意,不聽使喚的擡起。
他額上被微風吹動,稍有一絲碎發,并不淩亂的那種。顧輕侯的手撫上他的額,将不明顯的發絲理順。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只是看見那處,心中某個念頭沖出,只是他行動克制,面上一團關愛與客氣。
周圍人的抽氣聲更重。
顧輕侯溫柔一笑,“想參你總能找到緣故。”
随着他的手落下,榮王擡着眼,一句“最終還是看你如何。”憋在嘴裏,吐不出來。
顧輕侯又道:“明日我便赴港城。”
榮王心中一緊,皺眉笑道:“待你大勝而歸。”
顧輕侯含笑,“好。”
榮王含笑皺眉,忽而道:“也不知我能否等你歸來。”
顧輕侯挑眉,道:“何出此言。”
榮王依然那副凝思的微笑面孔,“自封地歸來後,運氣太順,總覺得要用完。”
顧輕侯看着他,心中湧起異樣,用嘆息的語氣訓斥:“不許胡說!”
宮道雖長也要走完,四旁官員們戀戀不舍的遠去,心中砰砰直跳,自诩撞上了本朝大事件。
這一日後,顧輕侯前往港城,榮王深居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但京中一時間沸反盈天。殿前相遇的這點屁事,弄得各處茶館,各府書房,街頭巷尾,瓜子與唾沫齊飛,親聞與野傳一色。成為百姓茶餘飯後一大談資。
榮王是否野心勃勃準備趁亂上位?
顧國舅是否惺惺作态,暗地下殺招?
以及他二人當年不是有一段“你強迫我”“我憎惡你”的強制戀情麽?
怎麽朝上百官,京中百姓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這二位總是和和氣氣?
平日你送禮我看病,殿前甚至還眉來眼去來往拉扯起來。
這……隐隐不對啊!
無關之人不過說說閑話,身處事中的人卻忍耐不住。
京兆尹府門外總是徘徊着一位衣着簡陋的壯漢,近幾日他聽着滿城風言風語,心急如焚,幾乎住在京兆尹府門外,白日緊緊盯着大門,夜裏則縮在牆角湊合一夜。
這壯漢便是鐘家下人鐘勇,他一見京兆尹出門立刻七手八腳的纏住他,連說帶喊地求他主持公道。
京兆尹被他纏的無奈,只好喊着:“求我也沒用,不如去求說得上話的人,給你指一條明路,何妨直接去找顧家?”那鐘勇被掰開,眼看着京兆尹走遠,氣苦無奈,好好一個精壯漢子直欲掉眼淚。
他無可奈何,又奔去顧府外傻等,恰逢顧笑歌顧三公子出門,他雖草莽,身手卻着實了得,撥開十幾個奴仆,直撲在顧笑歌車馬上,顧笑歌被驚了一跳,回身一看,一腳蹬在他肩膀上,罵道:“哪來的瘋子,還不攆走?”
鐘勇大喊:“榮王殺害小人主子性命,求大人替小民做主啊!”
下人慌忙把鐘勇架走,顧笑歌冷笑:“榮王?人是親王,誰敢動?”,說畢面色陰沉地上了車。
他進車後,嘟囔道:“也不知二哥如何想的,放任這幫親王得意到現在。”
車馬拐進一條小巷,快走出時,迎面撞上巷口走進另一波人馬。顧三爺的車馬被迫停下。他坐在車中不明就裏,皺眉道:“為何停下?”
門外奴仆立刻禀告,“路窄,迎面過來一隊車馬,堵住了。”
顧三爺本就心情不暢,聞言便怒:“他眼瞎麽,這麽窄的路,還往裏擠!”
車外已有奴仆立刻訓道:“什麽人,快些讓路。”
同時,對面也響起一道訓斥聲,“這是靜音王的車,閑人閃避!”
本朝慣例,親王上路,除聖上外,一切人等需禮讓。
顧家奴仆犯了愁,向安靜的帷帳小聲詢問:“這……爺,咱們讓麽?”
帷帳裏沉默下來。
榮王府。
榮王正在看書,鹿童從外走進,面色微微有異,他道:“顧國舅命人送了些東西來。”
榮王一愣,“他不是走了麽。”
鹿童的聲音有些奇怪,“聽說昨晚通宵忙完政務,今日一大早便走了,臨走前才下的吩咐。”
榮王接過他手裏的禮單,并不是慣常見的禮單,只是一張普通的草紙,像是随手從桌上撿的一張。上面的字跡匆匆寫就,是顧輕侯親筆。末尾是他的落款,并上附“保重安好”四字。
榮王盯着那四個字。
他擡起頭,将草紙折起,塞到袖裏。
随着鹿童走到門外,門外竟站着十幾個仆人,個個手裏捧着物件,或是盒子或是包袱,大小不一,形狀不同。
因禮物甚多,顧府的管家黃叔親來押送,他本是不原來的,來了也沒好氣,只是畢竟榮王是主,他也不敢輕易發作。此刻只能垂手立在隊首,默默無語。
榮王沒理會旁的,目光只落在仆人手裏的盒子上。那是個食盒,外形樸素,沒什麽精彩獨特處。
榮王親手揭開盒蓋,小小的食盒裏密密麻麻擺着許多雪白的芝麻糍粑。他靜靜看了一會,含笑道:“我府裏難道還缺這個?”
打開第二層,是紫色的芋泥糍粑,第三層是黃色的黃豆糍粑。
榮王把食盒蓋子蓋上,走了兩步,随意打開另一盒蓋,這盒子小巧,打開還有另一層盒子,第二層盒子裏還有一只布包,榮王打開布包,聞了聞,裏面似是一些幹枯草枝。
黃叔即便再不樂意,也得僵着臉開口,“這是我們二公子前些日子命人尋找的一味草藥,據說生長在雲貴地區,極難尋,善除風寒痼疾。”
分一些給你,算你沾光!
榮王聽了黃叔最後一句,雙手捏着那草藥發呆。
餘叔見榮王有些怔怔,只好替他向黃叔客套:“國舅大人費心了,聽說港城離京雖近,海邊卻寒冷,國舅大人該多留些自己用才是。”
黃叔心中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他也不解!為何要送榮王禮物,還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得機,眼裏偷瞧着榮王身影,嘴裏向餘叔道:“我們王爺身邊有家眷照料,倒是不打緊。”
榮王擡起頭,問道:“家眷?國舅大人何時有的家眷?”
果然!你果然還惦記我們二公子,惡心的老色鬼!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們公子如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女人圍着他打轉,馬上就要生一屋胖兒子,才沒有被你驚吓折磨的不近女色,才沒有總愛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黃叔努力壓着面色,道:“是一位愛慕我們公子的紅顏知己,妙音館的阮雲笙姑娘,阖京有名。我們公子身旁雖不缺紅粉佳人,卻一直與她往來甚密。或是要收房,也未可知。”
榮王聽了,什麽也沒說,半晌,“哦”了一聲。
他送走顧府人,回到屋中,坐在椅中,趴在圓桌上,面對着琳琅擺滿一大片的各色禮品,靜靜發呆。
正在此時,鹿童從外匆忙趕進來,焦急道:“王爺,定親王府剛派人來說,靜王和顧家三爺在街上打起來了!二人一路拉扯厮打着去了宮裏,已鬧到天子面前。”
榮王一驚而起,覺得荒唐,“當真?”
一個親王,一個外戚,放到一處都怕炸的兩人,竟然厮打起來……
鹿童道:“怎麽不真!方才許多顧家人怕勢弱被欺,已蜂擁而去,定王他們也怕吃虧,也急急進宮了!”
他幾句話說完,榮王已沁出冷汗!
偏生在謹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時候,偏生這般最尊貴的兩個人,搞出這樣一件大事!
他摸摸冷汗,指着屋外,聲音緊的幾欲發顫,“……快!給我備馬!”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時間改為每晚九點,謝謝各位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