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榮王剛送完賓,拿起杯子欲喝茶,鹿童來到門口,靠在門框上望着他,目光中帶着戲谑。
鹿童笑道:“顧國舅這信使到似特來瞧你一般。”
反正屋內沒外人,榮王将茶水飲盡,瞥了鹿童一眼,“是,我當年救他,他對我因恩生情,改了口味,不愛女子了!”
鹿童噗的一聲笑出來,還道:“怎麽不能?”
榮王認真的看着某處,“一路上的人,怎能輕易便跨到另一條道上?”
鹿童笑道:“你當年要死要活纏着楊公子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
榮王道:“唉,勿提當年。”
鹿童笑道:“那當年人還見不見?”
榮王擡起頭看他,不解。
鹿童笑道:“楊公子來看您。”
榮王一愣,“在何處?”
鹿童側過身,“花廳等您呢。”
榮王趕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指着嬉笑的鹿童:“越來越壞了。”
花廳裏,一個素白的身影背對大門。
榮王甫一進門,便望見這個身影,他頓下腳步,輕咳一聲:“楊公子。”
那人回身,挂着一絲淡笑:“我近來無事,聽說你在宮裏勇猛的很,來聽聽你的閑嗑。”
兩人坐下,楊公子似是無意的問他,“聽說你傷了手?”
榮王立刻握住拳,“無礙,一點小事。”
楊公子閃開目光,兩人閑聊一會兒,楊公子道:“我聽人說,一直有人告你人命官司。”
榮王道:“是當年鐘小公子之事。”
鐘小公子是當年被穆嚴帝當殿鞭打的鐘老大人幼子,榮王将他弄進府裏,本欲護他性命,誰知那小公子性子十分倔強,當時榮王礙于穆嚴帝衆多耳目,也不敢多加解釋,誰知那小公子一刀沒刺死榮王,後竟在護院的看護下自盡了。
榮王想來也只有嘆息。
楊曠亭想起鐘家人在京兆尹府外種種鬧事,心內有些隐隐不安,他勸道:“我不解內情,只是白勸你一句,他那下人甚難纏,又是行伍出身,有一身好的騎射功夫,你院裏的護衛多當……”
多當心些。說到這一句,楊曠亭恍然一頓,對上榮王的一雙眼。
他緊緊閉上嘴,忽然轉過頭,道:“你知道便好,時候不早,我回去了。”
他站起身,想起一件事,命人拿來一方小盒子,道:“我看你回京以來,總有小病小痛,這個給你。有用沒用,是個寬慰。”
榮王剛一接住,楊公子急匆匆地走了。
他看着楊公子的身影走遠,揭開盒子。啞然失笑,竟是一塊玉觀音,晶瑩剔透,水頭也好。
他拿着觀音,見了鹿童笑道:“做工倒是精致。”
鹿童左看右看,失笑道:“楊公子往日可不信這些。”他眨眨眼,“這是關心則亂?”
榮王白了他一眼,轉身向疏影院行去,鹿童跟在身後,還要取笑他,“或随意挑了件東西,只是想借機來瞧瞧你?”
榮王被他打趣的歡,無可奈何地回頭,一擺手,“好了好了。”
鹿童驚叫一聲,榮王正巧揮手打在鹿童手裏的觀音墜上,墜子被打飛在地,瞬間裂成兩塊。
鹿童與榮王皆是一愣,趕緊搶着撿起來。
榮王念及年輕時,他想親近楊曠亭,趁着楊曠亭病時還可賴着他,等他一好,自己連門也進不去,想送他東西也只能隔着院牆向裏扔。今日這觀音墜子竟是多年來收到楊曠亭的第一件禮物。
他嘆了口氣。
而鹿童擦着墜子上的塵土,摸着觀音無喜無悲卻碎裂的臉龐,心中有些異樣。
鹿童道:“我去修一修。”
榮王接過來,道:“我去吧。”
後日,黃昏,玉器斜街。
若榮王看看黃歷,必能看見一行字,本日忌出行。
榮王頂着漫天妖冶紅霞下車,他微微一笑,溫水一般。這是他第二日來玉器街,之前尋了兩家店,他比了比,不甚滿意,觀音墜子水頭好,要找個好師傅才能放心交去修理。
榮王進了一家玉器行,與老板交談幾句,看了東西,他覺得放心,将墜子交于老板,自己沿着盛放玉器的八寶架邊走邊看。
店門外傳來兒童呼朋喚友聲:“街上過大馬喽!”接着,幾個婦女閑漢向大街上聚集,嘴裏碎聲道:“國舅大人今日回京,快去瞧瞧。”
榮王正彎腰,手指摸着一顆玉白菜,聞言手指一頓。
他起身,緩步走到店門口,順着斜街向外瞧,大街上有許多百姓圍觀,一對對高頭大馬并肩行過,他望着遠方,不自覺露出微笑。
漫天彩霞,銀甲将士,好不威風。
只是彩霞的紅色中透露着黑灰,許是今夜有雨。
榮王收回目光,随意在店裏轉轉,他随身帶了不到十人,皆在外候命,只有管家餘叔陪在身旁。
店裏也偶有其他買主,榮王并未在意,鋪子甚大,有數個八寶架,榮王在其中穿梭,有時俯下身欣賞玉器。
八寶架旁一個身影一晃而過,榮王還未來得及反應,忽聽耳旁刀風已至,他向後一躲,一把刀子斜插進他胸口。
榮王張開嘴,只有輕輕一聲“呵”。
遠處傳來餘叔的聲音,“王爺?”
榮王重重倒在地上。
餘叔的聲音驟然拔高:“王……”
噗噗兩聲刀響打斷了人聲。
榮王是被涼醒的,一絲絲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打在他幹枯發白的嘴唇上,緊接着劇痛像海浪一樣包裹住他,他痛的立刻欲蜷起雙腿,但雙腿紋絲未動,大腿上的肌肉卻顫動起來。
榮王的嘴唇抖動,他調動全身力氣,才轉開臉,目光所及,一顆破碎的觀音玉墜落在泥濘中,玉雕老師傅瞪大雙目,滿口鮮血,僵坐在他身旁。
細雨,屍體,破裂的觀音。
榮王許是痛懵了,渙散的目光毫不驚動。他的頭轉向另一邊,餘叔橫倒在他身旁,再向遠處看,門口還橫着一具屍體,黑洞洞的大門洞開,那門是店鋪後門,隐約可見裏面橫落着幾具屍身,這些都是他的家仆。
有人要殺我,榮王冷冷的想。
身體已經一動不能動,也漸漸冷卻,但素來溫柔慢性怕痛怕死的他,竟毫不驚慌。
他緩了一會兒,動了動手指,溫熱的血從身體中慢慢流逝,嘴裏發幹,他張開嘴,接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人呢?同時,他想。
殺他的人呢。
夜色濃黑,街巷已無熱鬧的喧嘩聲,四周的居民密集,此時甚至連飯香也沒了,該是夜已深沉。
店鋪門外傳來車輪辘辘聲,一路人問道:“夥計,快宵禁了,且下着雨,你還要搬糧麽?”
頓了一會,另一個男子才讷讷的應聲,“嗯。”
榮王喝着雨水,本來冷靜到匪夷所思的心忽然發毛。
是他。
榮王的心幾乎抽搐起來,他動了動手腕,竟然能擡起來。
路人溜達着遠去,店鋪大門傳來鐵鏈滑動的聲音。
那個人不知為何暫時離去,将大門鎖上,這是大門開鎖的聲音!
榮王吸了一口氣,猛的呼出,他一咬牙,手肘撐地竟然爬了起來,只是像蠕蟲一樣慢,在地上脫出一條血道子。
鐵索劃動了許久,那人似是手腳笨拙,解不開鏈子。
榮王屏着一口氣,摸索着爬向後門,後院有一間小木門,應是連着後巷。榮王攀着木門站起,顫顫巍巍打開門栓,弓着腰身踉踉跄跄的走出,他擡起頭,舉目四望,一時不知哪裏是頭哪裏是尾。黑壓壓的長長的巷子,伴着涼雨,沒有盡頭。
他只能東倒西歪的扶着牆朝一個方向走去。
他這邊轉過彎不久,便聽到身後木門再次吱呀響起。
榮王後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提起全身所有的力氣,努力倒換着兩條腿,前方恍惚有一扇門,榮王一頭趴在上面,敲了兩聲。
開門,讓我進去躲一躲。
開門,後面有人殺我。
他喊不出來,微弱的敲門聲埋沒在夜雨聲中。
沒有人出來應門,即便有人開門,又能做什麽?巷子裏都是尋常百姓,身後的人卻是連殺十人的殺手。
榮王的心中瞬間無情的彌漫起比絕望更絕望的絕望。
他棄門而去,奔了幾步,又拐一個彎,卻發覺竟然到了死巷。
前面的矮牆有一人多高,牆根堆着亂石雜樹。
夜雨掩蓋了腳步聲,他不知身後人追蹤到了那裏,但他身後不遠處便是拐角,那人若是追來,他們便會迎面相遇。
榮王僅僅是想了一下,便冷靜的發起抖,他咽了口口水,手腳像是自己有了主意,有了生命,攀着亂石,拽住雜草,使勁傾身向牆上攀岩。
他爬在牆上,頭腦發暈,瞥見遠處的巷口寒光一閃。
他一聲不響,咬牙跳下牆頭,靠在地上半晌才爬起。這是一處人家的小院,窗戶黑着,沒有燈,十分破落。他嘴裏全是血,呼喊了兩聲,聲音太小,屋門也敲不開。不知是否有人居住。他只得打開了院門,奔進另一條巷子裏。
京城的巷子像是迷宮,永遠不知出口在何處,榮王不知出路的奔波,身後奇異的沒有任何追蹤聲。
他跑到自覺死了之後亡魂也要在巷子裏奔跑不休的幻境裏,抱住一棵大樹,喘息片刻,忽而聽得而後傳來破風聲,“咻”的一聲,一支箭羽插進他臉側的牆壁裏。
榮王喘出去的氣未曾收回,提腳奔了出去!
在暗巷與樹影下奔波的間隙,他餘光向後一撇,只見細雨蒙蒙,無數矮牆縱橫交錯,一道道牆頭泛着雨水的銀光,而某堵牆頭,一個衣衫破落的人影伫立其上,正提着弓箭,向榮王那處打量!
榮王的心差點從喉嚨的吐了出來。
他奔走的更快,幾乎類似于小跑。身後傳來零星幾聲破空聲。
夜色,樹影,細雨,幫了他的忙。
老天爺也幫了他的忙,他奔走幾步,竟然意外沖出巷子!
街上是寬廣大道,他很熟悉,向左是榮王府,而向右,是顧府!
身後那人應是眼睜睜見他上了大路,然一個壯年男子除去小巷的迷宮掩護,追上他是易如反掌之事。
榮王咬緊牙關,義無反顧的向右奔去。
遠遠地,他看見顧府大門,上面兩盞紅燈籠,像是救星降臨!
他的喉嚨像是忽然開竅,嘶聲大喊出,“救命!”
呼救聲劃過街道,像是流星劃過黑夜,顧府門前的街道長而直,沒有任何掩映,雨勢越來越大,而榮王卻奇妙的從中聽到腳步聲,追蹤的腳步聲!
榮王沒有回頭,沒有尋求躲避,拼了命的向那大門跑去,把後背留給身後的人,一丈地外便是顧府大門!
他眼睜睜的看着顧府大門近在眼前,将要擡腳邁上臺階時,身後被猛地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