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與此同時,顧府的大門忽而開了。

兩扇兩三人高的大紅銅門被人從裏面打開,數位家丁手執火把與防水燈籠,站在門後。一人披着大裘,不知是剛從外回來未脫,還是将要出門。正是顧輕侯。

他被家丁簇擁着,站在高處,猛地一眼瞧見了榮王。

而榮王渾身血染,身子搖晃,黑黝黝的眸子卻望着他,向前一傾,倒在他雪白的臺階上,倒在他的腳下。

顧輕侯的黑眸閃着細碎的光,一眨不眨,眼睜睜瞧着他倒下。

他一動不能動。

是夜,顧府,榮王府,京城戍衛處,甚至宮中全被驚動,火把映紅京城半邊天空,無數百姓偕老扶幼出門探看,以為是哪處大走水。

太醫院醫正今夜無值,正在家中安睡,忽聽得大門破開,京城戍衛處的官兵直沖進來,醫正吓得幾乎尿床,他自問不涉險事,不知今夜這是哪一出?官兵一身寒氣,手提住他,卻溫聲道:“大人莫怕,是貴人相請救治呢!”

他被一路提走,心中大石頭落地,卻另行疑惑起來,這麽大陣仗,莫非是哪位貴人臨産?

可并未聽說那位貴人有幸事啊。

醫正被提到顧府,迎頭撞見本該當值的副醫正,原來太醫院最頂尖的四五位太醫全被揪了過來。

所有的太醫都被請進顧國舅的卧房,卧房院外,顧府幾乎所有得用的男女仆役全屏聲息氣,靜待吩咐。

卧房外廳,醫正擦着汗,小跑進來,彎着腰向顧輕侯道:“禀告大人,榮王身前中刀,身後中箭,刀身斜插……”

顧輕侯本就剛從宮裏回府,黑衣猶帶凜凜寒氣,他站在原地,靜靜望着太醫與侍女從卧房進進出出。

聽了醫正的話,他終于緩緩開口,并沒瞧醫正一眼,冷靜的,陰寒的,如同閻羅地獄深處的回響,他一字一頓:“廢話少說,他活你活……”

醫正顫着身子跑了。

顧輕侯依然靜靜伫立,望着卧房的輕幔。

三個多時辰過去,天将欲曙。

下屬李勝從押解追蹤人之處趕來,将拷問出的詳情細細禀告。

“說叫鐘勇,鐘老大人家的仆人,先鐘毓鐘公子的奶哥哥……招認全是自己一人所為,沒有同夥……”

顧輕侯的黑幽幽的眸子沉靜而冰涼的看向虛空,他淡淡開口,“再查。”

他依然在外廳等待,微弱的天光斜灑進房內,醫正掀開輕幔跑出來,抱着雙拳向他道:“榮王的脈搏已穩下來,只是虛弱至極,定要安生靜養。”

顧輕侯聽了此言,像是一根繃得越來越緊的弦驟然放松,他的黑衣紋絲不動,醫正卻仿佛察覺出他呼出一口氣,又仿佛是吸進一口氣,反正之前眼前人不是個活人似的。

顧輕侯慢慢道:“辛苦醫正大人。”

醫正這一晚被他吓破膽,情不自禁向後閃躲,“哪裏,哪裏,擔不起,擔不起。”

自有人請太醫安歇,房內只剩兩個侍女,連空氣都是安靜的。

顧輕侯輕輕揭開簾子,遙望青紗帳下安靜平躺之人。那人的呼吸虛弱而平靜,像是将斷不斷的細小輕煙,許是那煙太弱,許是空氣太靜,他一時竟不敢走近。

顧輕侯放下簾子。

他回到跨院,他的臨時卧房裏,早有幾人等在那裏。

李勝從大牢越過程序直接将顧三爺提出來,顧笑歌一見李勝,先是大喜,知道自己哥哥回京,以為自己出獄了,他路上向李勝詢問,李勝卻只是微笑,顧笑歌覺出了不對味。

如今,李勝,顧笑歌,李忠全跪倒在地,顧笑歌不知死活,李忠卻吓得不敢擡頭,他隐隐覺出自己犯了大事。

顧輕侯從容坐在椅上。李勝不知為何,明明此事與他無幹,但單是看着座上之人,嗓子隐隐發幹,莫名惴惴。他跪禀:“事已查明,那鐘勇供出自己受到三爺指點,三爺方才也承認,從李忠處得了榮王的行蹤,告知鐘勇。”

屋內極為安靜,顧三爺眨眨眼,他方才還大喊大叫,怪他們小題大做,如今察言觀色噤聲了。

顧輕侯的目光未曾落在跪地的任何人身上,他緩緩起身,望着身後的長案,長案上的燭臺有燃盡的蠟燭,原本粗長的蠟燭燒了一夜,在臺上融下一大灘燭淚,黑色的燈芯仿佛還殘留着冷煙似的。

身後三人戰戰兢兢的跪着,顧輕侯凝神望着不存在的冷煙。

他看夠了,緩緩回身,朝着最中間的顧笑歌走去。他從始至終面無表情,沒有訓斥,沒有責罵,連一句重話也未曾講。

直到桌角擋住他的去路,顧輕侯的身體忽然緊繃,他擡起腳,竟然一腳踹在桌上,厚重的紅木桌子憑空被踹飛,撞到牆上,從中間劈裂坍塌!

顧笑歌情不自禁的抖動起來,他還未來得及擡頭,那個人已走過來,下一腳直接踹在他的肩頭,顧輕侯被一股大力挾裹向後仰去,後背猛擊柱上,他破爛似的挂在那,輕咳一聲,“二哥……”

鮮血争先恐後的從他嘴中湧出。

顧輕侯腳步不停,直走到他近前,蹲下身,面無表情的捏住他的臉,聲音低暗,仿佛來自十八層地獄。

他道:“你該慶幸,我只剩你這一個弟弟。”

顧笑歌一貫張揚,此刻頭發散落,下巴血紅,他抖着嘴唇,惶恐、莫名、甚至驚顫。

是日上午,榮王幽幽轉醒,侍女喜道:“王爺醒了!”

話音剛落,輕幔揭開,顧輕侯大步進來,他走到床前,伸手按住榮王想要起身的動作,恰好按在那人溫熱的胸膛,顧輕侯道:“別動,你前後受創,需休息靜養。”

他的手悄悄離開那人的肌膚,藏進垂落的袖中後,情不自禁的蜷縮起來。

榮王的氣息只比游絲稍強,他渙散的目光望着眼前人,耗費心神的,欣賞辨別似的,盯着眼前人看。

顧輕侯以為他大病初醒,心思還不甚清楚。

他看着那随着躺倒完□□露的額頭,和毫無血色的臉頰,努力壓抑袖中沖動欲起的手,幽幽的微光在他的眼眸顫動。

顧輕侯垂下眼眸,掩去痕跡,淡淡地道:“你昨日逃至我府外昏倒,追殺你的人已被擒住,現都在大牢裏,還查問出些別的。”

他擡起眼,“你昨夜也該猜到,這事少不了顧家的功勞吧。”

榮王藏在被窩中,靜靜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恍惚有些甜蜜似的,“猜到了。”

顧輕侯的心重重一跳,他忍着亂蹦的腔子,緩緩地,仿佛粘滞一般的擡起眼簾,“那你還往我這裏逃?”

榮王望着他,目光輕的像羽毛。

出事的一瞬,便疑心是顧家所為,但腿腳自己有主意,一邊害怕,一邊想逃到他的懷裏。

他知道,那個懷抱是天底下最危險的懷抱,可他出于本能的,忍不住要躲進去。

一面恐懼的顫抖,一面親昵的迎逢。

最後他也沒能紮進那人的懷抱,終點停在大門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他此刻心想,要是當時死了,硬生生死在他面前,那也很好。

這個荒唐念頭十分解氣,使得榮王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他輕輕笑道:“但你救了我。”

這個答案不痛不癢,令人抓心撓肝,顧輕侯只得道:“多年前你救過我,我救你是應該的。”

他的臉頰半映着晨光,“世情變換颠倒,你我圈子敵對,利益相悖。我知你自順從我令歸京後,日日提心吊膽……但你放心,我絕不會動你。”

手握權柄的當朝第一人,紅口白舌親自向他承諾,這算什麽?榮王猛地得到一句明白話,被砸的一愣。

他胸口立時酸軟,似是被蜜糖浸了,若不是身體虛弱,能立刻抱着被子打兩圈滾。

榮王臉頰泛起微紅,慌神的鹿似的,一時讷讷地說不上話來。

顧輕侯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從藏着的袖子裏沖了出來,輕輕撫摸身下人的額頭。

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把最初的求而不得變成心裏的魔障。這個人,平日自己是只能看不能碰的,而別人碰他一下,自己都怕他碎了。甚至連他的小傷小病也看不得,心口會發麻,五髒六腑會抽痛。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他只能肖想的人。昨夜當着他的面,撲倒在他腳下,幾乎死去——他顧家人害的。

心口仿佛被一只手緊緊攥住,顧輕侯閉上眼,拼盡全力,一忍再忍,才将自己失禮,沖動,冒犯的手收回,故作自然地順着錦被劃下。

卻在碰着那人落在外的手心時,再度失去控制,輕輕地拿起他的手心。顧輕侯的面上波瀾不驚,心中一個聲音發瘋似的大喊,你瘋了!你瘋了!

他指着上面被鞭打的淤痕,輕聲問道:“疼不疼?”

榮王搖搖頭。

顧輕侯聽見自己忍不住責備,“你是親王,何必生接他的鞭子?推開便是。”

榮王躺在床上,乖巧而認真地道,“我不敢……”他坦然一笑,也不怕丢臉,“情勢不如人,我們保命就好。”顧輕侯對他說了明白話,他也打開天窗,不再藏着掖着。

而顧輕侯聽到此言,心髒再度發麻。憐惜,愧疚,心痛像海浪般在腔子裏洶湧澎湃,浪頭翻到從未有過的高度,幾乎淹沒他的頭頂。

他自覺無法再在榮王身邊停留,他大概是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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