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01
“張朝,人都走光了,別跟這兒耗着了,你也走吧。”
肮髒的工廠內部,幾臺老舊的印刷機上蒙着厚厚的一層土,張朝坐在其中一臺的機蓋上叼着煙,神情麻木地抽着,合攏自己已經有些褪色的牛皮外套,縮着脖子沒應聲。
凜冬的寒意直紮進四面漏風的印刷廠,張朝搓起一手灰,在心裏罵道:真他媽冷。
風聲“嗚嗚”席卷過後,張朝拿掉唇間的煙,遲滞地問:“那您呢?”
“這廠子在的時候我就來了,一晃三十年過去,見證過它的輝煌,也看着它一點點走向衰敗,這人一老啊,成天念舊,離開……總歸是有些不舍的。”徐主任脊背微微佝偻,握着螺絲刀,正在嘗試修理早就碎了屏的曬版機,“哎,大環境變了,時代不同了,現在人人都用手機,都看電子報,社會上有點什麽風吹草動,那新聞傳得比火箭都快,沒人再買報紙期刊咯。”
脖頸縮在軟塌塌的衣領中,張朝眯着眼,瞳孔稍顯渙散,不知在看何處。半晌,他說:“我想再等等,看能不能把這半年的工資補發了。”
“財務室都被員工洗劫一空了,老廠長卷着最後一筆資金早就跑路了,咱們這個小破廠子遲早是要倒閉的。”徐主任唉聲嘆氣道,“我已經答應員工們年後把這堆機器賣了,能賣多少是多少,廢品回收價也成,每個人能分一點錢是一點錢。”
張朝嗤笑着搖頭:“分個一兩百的,還不如家門口乞讨去呢。”
“确實是這麽個情況,但我好歹也得給大家夥兒一個說法。”徐主任停下手中的活兒,費勁地直起腰,意味深長地瞄一眼張朝,邊捶背邊思忖。風勢漸弱,四下逐漸靜谧,許久,徐主任終于還是長嘆一記,招呼對方道,“小張,你來。”
張朝歪頭把煙吐到地上,應聲跳下印刷機,兩手插兜幾步踱過去,站定在徐主任面前:“怎麽了?”
徐主任幾番猶豫,而後欲言又止,接連嘆了幾次氣,一臉沉重地緩緩開口:“咱廠啊……其實還有一筆……”
張朝聞言,眉梢登時一挑,心中不禁大喜:還有資金?
徐主任:“欠款。”
張朝:“……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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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主任大喘氣道:“是別人欠咱們錢。”
張朝吓了一跳:“……哦。”
“這筆欠款說來話長。”既然不再是秘密,徐主任索性也就打開了話匣子,“咱們老廠長有位老同學,是市裏一家出版社的社長,當年下廠印刷,兩人是口頭交易的,賬不對公,私下印刷無非是為了節省成本,雙方都能撈點實惠。”
徐主任閉了閉眼,追憶着過去:“可誰知道啊,世事難料,老廠長後來一直沒等到這筆錢打進自己腰包,拖了好幾年。直到他跟老同學徹底失去了聯系,出版社也換了社長,老廠長每天都六神無主地給他老同學打電話,一通接着一通……最後終于打通了,可是你猜怎麽着?”
張朝沒接話,心說:我只關心能不能要回這筆錢。
“對方得癌症去世了。”徐主任到底是老了,談及生死,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憂傷,語聲哽咽,“這筆錢也就打水漂了。”
嘴角下撇,張朝沒脾氣地摸摸眉毛,不死心地問:“兩個人真的只是口頭交易的?”
“其實是有一張收據,老廠長存放在我這裏了,簽字的人是他的老同學。”徐主任擺擺手,“就是張破紙,不具任何法律效力的。”
張朝問:“那你為什麽要給我講這件事?”
“這不想着,哪怕是有一丁點的可能性,咱也得試試,對吧。”徐主任耷拉着眼皮,“可能”二字咬得特別沒底氣,幾乎是氣聲。
張朝:“對方欠咱們多少錢?”
“十萬塊。”徐主任回道,“不是個小數目,倘若真能要回來,這錢你想怎麽分,你自己做主。”
能要回來嗎?壓根沒可能。張朝抱着胳膊跟心裏頭琢磨,一段放不上臺面、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是件私事,就算有正經的合同,蓋着單位的正規章,都不一定要得到。
良久,張朝裹緊皮衣,揉了把鼻子,問:“出版社叫什麽名兒?”
“文墨,應該是這個名字。”徐主任邊說邊往自己辦公室走,慢悠悠地推開門,摁亮臺燈,戴上老花鏡,幾個抽屜來回翻找一通,再慢悠悠地走回張朝身邊,交給他一張泛着枯黃毛邊的收據單——這紙都快薄成透明的了,“給。”
張朝接過收據,想放皮衣口袋裏,又怕弄皺了——這破紙沒準真值十萬塊呢——于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認真端詳。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徐主任拍拍張朝的肩膀,用力往下壓了壓:“小張,你是一直陪我熬到最後的人,同事一場,整個印刷廠我最看好你的能力,希望你未來一切都好。”
張朝偏頭看向徐主任,收斂唇角,朝他揚了揚下巴。
邁出印刷廠,冷風拼了命地往衣領裏灌,張朝把收據護在皮衣裏,貼着胸口,快步走進風雪中。
身後,徐主任高聲喚道:“小張!”
張朝轉回頭來。
破舊不堪的印刷廠頹喪地立在夜幕下,這裏埋葬着張朝工作數年的光陰。徐主任咧嘴一笑:“小年快樂啊。”
今天是小年,張朝從來沒有過年的概念,他的生活早已是得過且過的狀态。正想禮貌地回一句祝福,忽然,褲兜中的手機振動,張朝低下頭,取出用得外表斑駁的手機,摁亮屏幕,是一條短信。
內容:張朝,小年快樂。
發件人:蔣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