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奉天殿地磚的血,用水沖洗了三天三夜。
榮嘉長公主順利登基,朝中大臣異心者衆多,為此重啓錦衣衛,不拘性別,廣納人才,專查反賊,武藝高強者居之,陸如琢便在其列。
丞相薛樊告病,女帝任命丞相之女薛妩為侍郎,開創大楚第一位女官。
朝中權貴也從反對任命女官為積極舉薦自家女兒,名額有限,先報名先登記,一時蜂擁而至。女帝集中考試,從中選出了幾位才女,一一任命官職。
做完這件事以後,女帝便休養生息,不再提大逆不道的女子科舉之事。
群臣皆以為善。
日子剛好過一點,奉天殿門口已有三月不曾杖斃臣子了,百官便開始關心女帝的子嗣問題,沒有繼承人可不行。
當然,如果她願意把皇位傳給九皇子更好,以後過繼給九皇子的後代也不錯,但是榮嘉長公主,哦不,陛下是那種人嗎?九皇子都被趕到宮外,名為開府實則軟禁起來了。
于是讓司天監蔔算了一個黃道吉日,由禮部尚書牽頭,十幾位大臣聯名,給皇帝上奏折——
陛下雖為女子,但也當選幾個品貌端正的貴族公子入宮,為大楚延綿皇嗣才是要緊事啊。
陳老太傅看着來來往往的宮人,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人找到了麽?”他壓低聲音道。
榮國公微微搖頭。
“胡鬧!”陳太傅怒喝道,“一國皇嗣,未來的儲君,居然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榮國公苦笑。
陛下離經叛道,他們做臣子的能有什麽辦法?
那日上完折子後,群臣惶惶,擔心又要杖斃幾個,每次早朝出門都要向家人交代好後事。幾日後,女帝果真叫人宣讀送上去的折子,表情一如既往地喜怒不辨,折子念完後,群臣聽到上位傳來一聲冷哼。
“陛下息怒——”殿內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有罪。”禮部尚書出列,跪在最前面。
“你有什麽罪?”女帝把折子拿到手裏來回翻閱,似笑非笑道,“勸朕社稷為重,早日誕下子嗣,你有什麽罪?”╩
禮部尚書兩眼一黑,額前的烏紗帽緊緊貼住地面。
女帝說:“來人吶。”
禦前聽命應是,帶刀的錦衣衛肅殺上前。
——吾命休矣!
禮部尚書在心裏回憶今日出門有沒有和老妻道過別,家裏的事都叮囑好了嗎?
好在只要不是有反心,陛下都不會遷怒官員家眷,要殺殺他一個好了。
“将禮部尚書扶起來,賜座!”
哎?
禮部尚書擡起頭。
文武百官也懵懵地擡起頭。
不是要杖斃?
禮部尚書暈暈乎乎被錦衣衛扶起來,暈暈乎乎地坐在了禦賜的椅子上。
女帝手伸向一旁,大太監接過她手裏的折子,女帝坐在龍椅上,撫着蟠龍扶手,帶着贊同的笑,說道:“林愛卿說得對,社稷為重,朕是該考慮子嗣問題了。”
“陛下聖明!”又是一陣齊呼。
“嗯。”女帝悠然地拍了兩下扶手,道,“朕記下了。”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管再上多少給皇帝選男妃的折子都石沉大海,五個月後,女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笑眯眯地對衆臣宣布:“衆愛卿,大喜啊,朕有喜了。”
群臣目瞪口呆。
陳老太傅險些當場暈過去。
禮部尚書戰戰兢兢地上前,問道:“不知是哪家公子入了陛下慧眼?”
女帝大手一揮,表情随意:“這你們就不必知道了。”
朝中響起一聲驚叫。
“老太傅——”
暈倒的老太傅被送回了家,醒過來以後氣得卧病三月。
三月以後去上朝,看着龍椅上挺着大肚子的女帝,再次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國門不幸啊!
三月又三月,陛下要分娩了。
女帝不像男皇帝,男皇帝随便拉着一個有孕的女子入宮,向大家宣布說她肚子裏懷的是朕的龍種,群臣心裏還要打鼓,對這位皇嗣的血脈也要打個問號,将來想繼承大統也多半不可能。女帝不一樣,她肚子裏的孩子,誰敢說一聲不是皇家血脈?不是嫡親的皇女皇子?
國門不幸啊!
陳老太傅眼白又要往上翻,榮國公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太傅的胳膊。
“太傅息怒。”榮國公語氣溫潤平和。
陳老太傅緩了緩,還是氣極,一時口不擇言:“什麽叫我們不必知道?大楚昭昭數百年,焉有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之理?她将天下兒郎當什麽?配種的種豬嗎?!”
榮國公沉下聲音:“太傅慎言!”
說男兒是種豬,那陛下是什麽?
陳老太傅反應過來,也是一腦門的冷汗,他立刻環顧左右,好在所有人都在為陛下分娩忙碌,無暇他顧,除了……
一旁始終繃着臉的鎮遠侯。
這位鎮遠侯姓窦,年紀不大,三十來歲,也就比當今聖上大兩歲,高大英武,是
女帝鎮守邊關時麾下的得力幹将。她回京後,窦将軍留在西北,邊關戰事多,好立軍功,果然沒幾年窦将軍便戰功赫赫,成為啓元朝第一個封侯的人。
但凡長了眼的人都知道,她是陛下的心腹,也是她放在朝中的一雙眼睛。
至于另一雙眼睛,比這雙眼睛還要看得深、看得遠,朝野市井,廟堂江湖,遍布錦衣衛的眼線。
陳老太傅看了眼鎮遠侯,又看了眼剛進殿裏的緋袍身影,拉着榮國公往旁邊走了幾步。
“信王殿下那邊……”他用幾不可聞的聲調問道。
信王就是曾經的九皇子。
榮國公沒說話,垂下寬大的袖子,兩道廣袖靠在一起,他在袖子裏握住了陳老太傅的手,在掌心寫字。
——都安排好了。
如果陛下不幸……為了社稷穩固,必須速速确定新君人選。信王乃是先帝的兒子,當今的親弟弟,扶持信王登基順理成章。
今上是個瘋的,不可用常理揣度,在她對信王下手前,必須安排人手保護好信王。
貴為三公之一,陳老太傅這點事還是做得到的,連皇帝也不知道他豢養的人手。
***
明黃的帳子內,女帝靠在軟軟的枕頭上,氣定神閑,除了額角沁出來的細汗,時而微蹙的眉頭外,看不出正在待産。
“陛下,開了二指了。”接生的嬷嬷掀起單子看了眼,回禀道。
許是被女帝感染,她的聲音也從一開始的慌張變得鎮定。
開玩笑,誰給皇帝接生過?如果能順利誕下嬰兒,她這輩子就風光了。想到這嬷嬷表情又嚴肅起來,太醫說陛下懷的是雙胎,比常人更加兇險。若是任一人有個閃失,她的腦袋也別想要了。
“陛下,三指了。”
女帝嗯了一聲,有些氣悶。
要生就生,不能快點兒?非得在這磨磨唧唧的。她榮嘉這輩子沒打過這麽窩囊的仗!
“陸大人。”外殿傳來宮女柔聲細語的問候。
“阿琢!”女帝在嬷嬷的眼神制止下坐起來又躺下去,提高了聲音,“速速進來,與我解解悶。”
嬷嬷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給咽下去了。
比方說男子禁止入內,但陸大人是女子,啊,那沒事了。
宮女将簾子打起,門內的人視線裏只見一道緋色身影,蟒袍鸾帶,腰佩繡春刀,長發束在烏黑的官帽裏。
女帝平日都在勤政殿召見朝臣,後宮極少有人見過這位令朝野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的真容,一見之下,便有些呆呆。
玉面朱唇,顏如渥丹,身段如濯濯春柳,扶搖而挺拔。
這,就是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陸如琢?
“阿琢。”女帝在床前喚道,“你上前來。”
宮人齊齊低下頭,從陸如琢身上移開目光。只是那片緋紅仍在視野裏游動,空氣中無形多了肅殺之氣。
陸如琢在女帝床邊坐下,伸出一只手給她握住。
“有點疼。”女帝說,面上浮現出些微的痛苦神色,人也往陸如琢身上靠。
陸如琢手半環住女帝的肩,在外人看來是一個擁抱安撫的姿勢。
女帝倚在她懷裏,陸如琢低下頭,湊近女帝的耳朵,薄唇開合,幾乎無聲。
“陳太傅派人去了信王府。”
女帝閉着眼,低低地嗯了聲。
陸如琢輕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一聲聲說着話。
女帝始終閉着眼。
随着宮縮的劇烈,女帝攥着她的手越來越用力,汗水浸透了陸如琢的手掌。
嬷嬷一聲大喊:“開了開了,全開了!”
“陛下,可以生了!”
指甲倏然陷進了陸如琢的肉裏,她神情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地注視着殿內忙成陀螺的宮人。
……
“啊——”
女帝向後高高仰起脖子,汗濕得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陸如琢的虎口塞在女帝嘴裏,血從周圍流下來。
“陸大人,快擦一擦吧。”
陸如琢擡眼,接過面前的宮女遞來的帕子,颔首道:“多謝。”
宮女漲紅了臉。
她呆了一呆,福身退下,退到底忍不住又擡頭瞧她一眼。
明明很溫和可親的,怎麽會傳成那樣?
“他娘的,怎麽比刀砍還要疼。”女帝恢複了些神智,籲着氣說道,一面對陸如琢道,“阿琢,你将來可千萬不要生孩子,太他娘的疼了。”
陸如琢道:“臣已有義女。”
女帝有了些印象,點頭道:“好,還是你聰明。”
陸如琢笑了笑,燭光下有些炫目。
原先看着她的那個宮女又是一呆。
嬷嬷提醒道:“陛下,該用力了。”
女帝暗罵了一聲,重新咬住了陸如琢的手。
……
“熱水!快燒熱水來!”
進出殿門的宮女腳步亂亂,一盆盆熱水端進去,血水端出來。
殿外。
鎮遠侯捏緊了拳頭,一張虎臉繃得更緊,視線緊緊盯住十丈之外的殿門。
聽着隐約傳來的痛叫聲,陳老太傅捋了一把長須,笑嘆道:“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陛下是個女人。”
榮國公笑笑沒說話。
宮裏、宮外,皇城,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座小小的宮殿。
……
嬷嬷倒提着嬰兒,熟練拍了兩下,響亮的啼哭聲在殿內響起。
嬷嬷喜道:“陛下大喜,是個小皇子!”
她沒注意到女帝汗水浸濕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陰霾,繼續接生第二胎。
“陛下大喜,是個小公主。”
她做到了,她做到了!她給皇帝接生成功了!母子平安!
嬷嬷喜形于色,把兩個襁褓送到鳳床上,侍立一旁,打算聽賞。
宮女們亦面露喜色。
誰都沒有注意到外殿大門緊閉,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殿外的人盡數退到了二十丈之外。
遠處陳老太傅聽見裏邊沒了動靜,抻長了脖子去看。
怎麽回事?
內殿遲遲沒有等到賞賜的宮人們也在心裏想:怎麽回事?
時間像是凝固了。
許久,上方終于傳來女帝的大笑聲。
“好,好,朕今日得皇長女、皇次子,甚為歡喜。”
皇長女、皇次子?
皇長女、皇次子!
撲通。
“陛下饒命——”宮人齊刷刷跪倒,抖如篩糠,哭聲連成一片,“饒命啊——”
“陛下饒命啊——”
“住口!”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來。
一片死寂中,陸如琢站了起來。
她穿着大紅蟒袍,束着玉帶,長發攏在烏黑的官帽裏。手按在腰間的繡春刀上,依舊端秀的一副樣貌,卻是一尊不喜不怒的殺神。
女帝閉了閉眼。
“你們的家人會得到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