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
啓元五年,立秋。
女帝誕下嫡長女,頒下诏書,言公主豐靈玉秀,天降祥瑞,茲立為皇儲,特此昭告天下。
第一場秋雨落在京城時,陸如琢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宮中事多,陛下剛剛産子,需要信任的人陪在她身邊,也需要人手為她善後。陳老太傅告老還鄉,榮國公托病,皇帝親派禦醫前去。立儲之事不出意外阻力重重,但再大的阻力也比不過當年皇帝登基,杖斃幾個便安生了。
當今聖上吃軟不吃硬,最讨厭這幫子老匹夫倚老賣老地威脅她。
天色昏昏,陸府大門關上,正好隐去了天邊最後一抹夕陽。
後院裏婢女們簇擁着一個約莫兩三歲的粉衫女童,一會兒用撥浪鼓逗她一會兒用吃的誘哄她,女童卻不像方才一樣咯咯笑,而是甩開婢女攙扶的手,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前方奔去。
“小姐!”
婢女們匆忙追上去,卻在見到不遠處站着的人時停下腳步,面色恭敬,屈身行禮道:“大人。”
“姑姑!”秋衫粉嫩的小團子撞進陸如琢懷裏。
陸如琢揮手讓婢女退下,彎腰抱起小團子,小團子兩只肉乎乎的手吃力地抱住姑姑的脖子。
“玉兒又沉了。”陸如琢掂了掂,笑着說。
“立春姑姑說我在長身體。”小裴玉嘻嘻一笑道,伸手去扒拉姑姑的官帽。陸如琢幹脆将帽子取下來戴到她頭上,小孩腦袋小,一戴上眼前立刻看不見了。
“姑姑姑姑。”小裴玉蒙着眼,她會的話不多,只抱着女人脖子撒嬌,像只可愛的小鴿子。
“還玩不玩?”
“不玩了。”
陸如琢揮手招來一個婢女,将官帽遞到婢女手上,婢女順手替她解了束發,烏發如流瀑披散在身後,沖淡了她五官的肅殺,多了一分清貴柔美。
陸如琢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穿着蘭色衣衫的婢女并不像外面的人一樣看見她冷臉便吓得腿軟跪下,反而迎上她的眼神道:“主子在宮中忙碌多日,定沒有時間歇息,早些散發能舒适一些。”說完便重新垂下眼,雙手捧着官帽低頭退至一旁。
陸如琢頓了頓,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叫蘭竹。”
“今後到我跟前伺候。”陸如琢越過她,抱着孩子進屋去了。
院裏。
遠處的婢女們走上前來,将蘭竹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蘭竹你好大的膽,不怕陸大人砍了你的腦袋嗎?”
“聽說陸大人每日都要砍幾顆人腦袋呢,萬一她今日在外頭沒砍夠。”
“我們平日巴不得離得遠遠的,你倒好,偏往她跟前湊,你有幾條命啊?”
蘭竹聽着她們左一句右一句,忍俊不禁地打斷道:“那都是外面說的,你們幾時見過陸大人在府裏殺過人。”
穿着綠衫的婢女反駁道:“上月不還殺了十幾人,就躺在院子裏呢,血在那邊花壇的泥裏現在還沒幹。”
蘭竹不緊不慢:“那是因為下了雨。”
穿着深紫褙子的婢女道:“還有昨日,我起夜從窗戶親見有個人潛入府中,被歇在府裏的立春大人當場射殺。”
蘭竹道:“你也說是對方潛入府中啊,又不是立春大人出去殺的人。”
院裏談論的聲音低了些。
“那不也是因為她們先殺了對方的家人嗎?那些人都是來報仇的。”穿着綠衫的婢女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心勸道,“蘭竹,你不要糊塗了,免得惹火上身,安安心心當個小婢女不好嗎?”
“是啊是啊,在陸大人跟前侍奉,小心有命賺錢,沒命花錢。”
“我們知道你家中還有老母和幼妹,缺錢的話跟咱們說,姐妹們一定會幫你的,哪怕一人出一點呢。”
綠衫婢女拉着她的手流淚道:“蘭竹,不要去送死。”
其他人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以手帕拭淚,好像她今日去陸如琢那兒伺候,明日便要死了。
蘭竹本想和她們解釋,陸大人雖然名聲不好,也殺了很多人,被很多人仇殺,但那都是辦官差,聽皇命。大楚朝這麽大,總要有人做這樣的事。她待府裏的下人向來豐厚,雖然公務繁忙不常回府,但月俸從未短過,月月在漲,聽管家說,這是給她們在府裏當差的精神補償——誰家奴婢隔三差五會在主家見到死人。
她還收養了
一個孤兒做義女,可見并不是窮兇極惡之徒。
還有一件事,她一直沒對別人說過。
一年前,她剛被分派到府中的時候,因為迷路,誤入了陸大人的院子。當時陸大人和立春大人在教小姐說話,立春大人不知教小姐說了句什麽,陸大人聽了站起來,臉騰地紅了,還羞惱得将咚咚響的撥浪鼓丢下,立春大人拉住她袖子,哄了好幾句才勉強又坐下,輕哼了一聲。
她看得入了神,一時忘記危險,又是陸如琢,女人清亮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來。
“你是剛入府的丫鬟嗎?”
蘭竹回過神來,看着幾步之外坐在矮榻上的年輕女子,穿妃色的衫子,雪白的裳,美人看過來的神态讓她又是一呆。
好在她這回記得身在何處,須臾便調整好心态,跪下道:“奴婢今日才當差,不慎迷路,萬望小姐恕罪。”
旁邊的青衫女子立時哈哈笑了。
“她管你叫小姐呢。”
蘭竹額頭抵着對面,聽見這話心裏生出疑窦。稱呼小姐哪裏有問題?難道她不是主君請來的客人?
“我是陸如琢。”美麗的聲音道。
蘭竹心中一驚,忍住了擡頭的沖動。
“立春,送她出去。”
那位青衫女子應聲是,走到她跟前,含笑說道:“跟我走吧,新來的。”
蘭竹顫顫起身,沒敢多看矮榻上的美人一眼,跟着立春出去了。
出了月亮門,立春囑咐她道:“下次可不要再走錯了。”
蘭竹柔聲應是。
“我是你們主子的朋友,我叫立春。”
“立春小姐。”蘭竹福了福身。
立春沒有糾正她,只是再次哈哈笑了,轉身進了院子,衣袖紛飛,笑聲一直從裏面傳出來,很久才消失。
蘭竹在月亮門外面站了會兒,才慢慢地離開。
但看着這群哭泣的姐妹,蘭竹默默咽下了解釋的話語,只要她明日活着從陸大人的屋子出來,她們的擔憂也就不攻自破了。
是夜。
書房裏,端坐案前的年輕女子一手執卷,長發打散,只束了一根紅色緞帶,點綴在烏黑發間。
蘭竹一只袖子挽起來,在一旁細細磨墨。
她視線從陸如琢發間離開,抿着嘴唇很輕地笑了下。
一年前陸大人十九歲,今年也不過二十,只比她大了三歲,還是個愛美的姑娘家呢。
陸如琢在燭光下翻了一頁書。
“你笑什麽?”
“我笑……”蘭竹下意識回答,旋即撲通跪下來,“奴婢不敢。”
陸如琢沒有看她,随意又看了兩頁,提起湖筆在書邊寫了幾行蠅頭批注。
“嗯?不敢?我看你挺敢的。”
“奴婢……奴婢……”蘭竹心裏閃過怪異的感覺,讓她既害怕不起來,又沒辦法放松,心懸着,跪着說不出條理通順的話。
上方許久沒有再傳來聲音,蘭竹漸漸忐忑。
燭火昏黃躍動,陸如琢擱下湖筆,在屋內長久的沉默中再次溫和開了口。
“你本名蘭嘉禾,你父蘭殊原為右佥都禦史,啓元二年因罪入獄,流放兩廣。你家中還有一個母親,一個幼妹,母親以刺繡為生,妹妹在景山書院讀書,是女學建立後的第一批學生。”
蘭竹伏地跪着。
錦衣衛耳目衆多,把她家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并不奇怪。且陸如琢樹敵無數,能到她跟前伺候的人豈能不知根知底?
“今日你妹妹在書院得了莊先生誇獎,先生贈《孟子》,下山後她買了兩塊糖糕,只吃了一塊,另一塊打算留給母親。而你母親也幸運地接到一副官家的活,給的銀子很多,走出何府的時候她很高興,在路邊吃了一碗十文錢的肉絲面。未時,她還了隔壁林娘子的錢,又去源昌綢緞莊買了兩匹織錦,打算給你們姐妹兩個做件新衣。但是回來的路上遭了賊,偷去了她錢袋僅剩的二錢銀子……”
蘭竹又驚又懼,臉色越來越白,她額頭死死貼住地面,終于控制不住地顫唞起來。
夜色越來越深,濃似潑墨。
暈黃的書房裏,燈花爆了又結,陸如琢吹幹宣紙上的墨跡,低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平淡道聲:“起來罷。”
蘭竹忍着膝蓋的疼痛,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上前仔細地剪去燈花,安靜侍立一旁。
屋內微微一亮,映得燭光下的年輕女子玉面朱唇,脖頸修長,愈發無可挑剔。
蘭竹卻不敢再看。
陸如琢把紙放到一邊,擡起眼,吩咐道:“去小姐房裏,把小姐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