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

古來黃河天險,雄渾的江水滾滾東流,泥濤咆哮。

渡口客棧裏人聲鼎沸,煮酒烹肉。

外邊風雪交加,趕路的旅客越來越多地困在這裏,連最後一張桌子也坐滿了。

這時厚厚的棉布簾子被一只修長幹淨的手撩起來,櫃面後的掌櫃看過來,暫時沒有說話。

進來的不止一個,卻是一行人。

為首的白衣少女披着件白色鬥篷,束紮着金色的腰帶,衣衫華貴似是誤入江湖的世家大小姐,但她的腰上卻佩着一支劍。

望過去便令人不容小觑的劍,飲過血的劍。

她是個劍客,似又不全然是劍客。

身後跟着五人,有男有女,身形挺拔,面容沉默,皆佩一柄烏黑刀鞘的刀。

老板娘在櫃面後略略遲疑,親自上前迎道:“幾位客官,十分不巧,小店已經沒有空桌了,幾位若不介意,在屋角再為你們添一張矮桌如何。”

“不妨事。”帷帽後傳來一道女聲,聽起來極為年輕。

行走江湖的女子相貌若是過于美麗或是醜陋,便會以薄紗遮面,很大程度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莫說女子,有些男子亦如此。

二十年,朝局更疊,江湖同樣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哪怕江湖人不承認,江湖也是楚廷的江湖。

老板娘招呼小二過來招待,手裏拎着一壺溫酒,袅袅婷婷地朝等候的客人走去了,似一朵迎風招展的紅牡丹。

白衣少女的視線從她身上收回來,偏頭向随從的女子饒有興致道:“早聽說風陵渡卧虎藏龍,今日剛好阻在這,我且多看看,回頭講與姑姑聽,她在京城肯定憋壞了。”

随從的女子卻想道:未必,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江湖。

若不是朝廷安排,她也不想出來吃這種風霜雨雪、千裏跋涉的苦。

幾人在矮桌入座,要了牛羊肉各五斤,溫酒五壺,客棧裏有些人的目光在他們一行身上轉了轉,又收了回去。

白衣少女解下鬥篷,蒙面也掩飾不了她曼妙的身段,白衣金帶,自成風流。方才轉回去的視線又轉了回來,目光有些發直。

“不知這位娘子師出何門?”有人高聲請教。

喧鬧的客棧應聲靜了一刻。

白衣少女慢飲了一杯酒,沒有回答。

“小娘子好大的氣派!”一虬髯大漢拍桌站起來,拎起了桌邊的虎環大刀,聲如洪鐘道,“在下歸藏門金鵬,向娘子讨教!”

白衣少女帷帽下的嘴角微微一翹。

來人動作好快,眨眼間便劈到了跟前。

白衣少女按住随從男子去拿刀的手,手在腰間一拂,一柄青色短刃遞了出去,只聽得“叮啷”清脆的一聲,短刃撞到了刀身,硬生生将刀身撞開。

金鵬虎口發麻,用盡全力才握穩了刀,心中巨駭,收刀佩服道:“想不到小娘子年紀輕輕,竟有這樣的身手。”

白衣少女這次竟開了口。

“到我了。”聲音既不冷漠,也不顯得可親。

什麽?

金鵬剛閃過疑問,餘光裏一抹青光,好似青蛇吐信。

他掌心一痛,低下頭,一支青色短刃穿透了他的手掌,霎時鮮血直流。

客棧其他人面面相觑。

這小娘子好毒的心腸,好小的心眼,更……好快的速度。

這不是好看的熱鬧,客棧重新恢複了原先的吵嚷。

金鵬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怒氣勃發。

尤其是那白衣少女身邊的随從竟還走上前來,收走了地上和他手上的兩柄短刃。

“金鵬。”一道沉穩的中年男聲止住了金鵬的怒火,他向原先的桌子走去,低低愧疚地喊了聲“師父”。

中年儒士打扮的男子道:“早教你改了這莽撞的性子,坐下。”

“可是……”

“休要再說!”

白衣少女把暗器別回了腰間,低頭繼續吃酒。

這一行人沉默寡言,訓練有素,在喧鬧的客棧裏仿佛透明人。

……

雪越來越大。

客棧裏已連落腳之處都沒有,人們或坐或站,将小小的棧廳都擠滿了,分外熱鬧。

“老板娘,客棧已經站不下人了,不若将門關上吧,好大的風啊。”有坐在離店門近的客人說道。

“客官不可,開門迎客,關門謝客,哪有做生意的白日關門的道理。再說我若是關門,那些冒雪趕路的客人來了豈不是要凍死在外面。”老板娘道,“這樣,我免費贈大爺一壺熱酒,暖暖身子。”

“老板娘真是俠義心腸。”有人贊道。

“什麽俠義不俠義的。”老板娘嬌笑一聲,“客人若真看得起我,再多要幾斤羊肉。”

說話的那人笑道:“娘子既如此說,好,那就再來四斤羊肉,兩碗羊肉湯。”

老板娘喜笑顏開,高聲招呼道:“給胡大俠來四斤羊肉,兩碗羊肉湯。”

客棧裏聞聲有人咦了一聲,接着便響起“原來這位就是胡某某胡大俠”“久仰久仰”的恭維之詞。⊙

被稱作胡大俠的人便站起來雙手抱劍見了個禮,笑着謙虛。

“諸位謬贊,折煞胡某。”

和樂融融中,有人打破了這氛圍。

“什麽阿貓阿狗也敢道一聲大俠,真是可笑。”

胡大俠面色微變,皺起眉頭。

衆人循聲望去,見是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年輕公子,穿着華麗的藍袍子,手裏端着杯酒,看向衆人的眼神似笑非笑。

“不知這位是……”

那公子沒開口,身邊的随從仰着鼻子自報家門,大聲道:“我們是自在山莊的,這位便是山莊少主諸葛鴻。”

胡大俠按下劍,坐了下來。

“原來是諸葛少主。”

“令尊劍法卓絕,令人敬佩。”

也有人不買這位少主的賬,出言譏諷道:“自在山莊莊主‘道沖劍’諸葛玄,劍法出神入化,大小姐‘青萍劍’諸葛珏,青出于藍,這兩位在江湖上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偏偏沒有聽說過閣下的名字。”

“是啊,怪我等孤陋寡聞,行走江湖十數載,竟不識得少莊主,讓少莊主見笑了,哈哈。”

“自在山莊威名赫赫,清氣幹雲,什麽阿貓阿狗也敢冒充少莊主了?”

笑聲哄堂而起。

名叫諸葛鴻的年輕公子臉色比外面的雪天還要陰沉。

他的随從手按在劍柄上,便要拔劍,諸葛鴻陰霾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

即便他能殺了這些人,回去也免不了被父親狠狠責罰一番。此刻正是緊要關頭,他不能再被抓住把柄。

他忍氣吞聲,最先說話那人卻不打算放過他。

那人笑道:“諸位,我剛打永州來,聽見一樁閑事,不知大家感不感興趣。”

永州正是自在山莊的勢力範圍。

很快便有人接話道:“快說快說。”

諸葛鴻臉色更黑了,幾乎要用眼睛将此人千刀萬剮。

那人熟視無睹,繼續笑道:“聽說‘道沖劍’諸葛大俠打算另選山莊繼承人,緣由麽?似乎是獨子武藝平平,不堪莊主重任。”

“不選兒子?那要換誰?”

“自然是大小姐諸葛珏,十六歲便在江湖闖出名號,天縱奇才。”

“可大小姐畢竟是女子,以後要嫁人的……”

“依我看沒必要換少莊主,‘青萍劍’始終是自在山莊的人,有她輔佐少莊主,自在山莊依舊能威震武林,這樣也能避免自在山莊落到外姓人之手。”

“這位兄臺說得有理。”

“是啊是啊。”

諸葛鴻面色稍霁,微微一笑端起桌上涼了的酒。

“一派胡言!狗屁不通!出門之前娘親告訴我江湖上英雄豪傑衆多,讓我見見世面,多結識幾位義薄雲天的大俠。沒想到盡是些迂酸之輩,還不如書塾裏的老學究!”一道清脆的女聲響起來。

“是誰在說話?竟敢口出狂言!”

“何方鼠輩!藏頭露尾!”

場中立刻站起來幾個漢子,提刀四面打量,尋找聲音的方向。

坐在角落的白衣少女停下了筷箸。

随從女子一直看着她。

她低聲道:“真不是我。”

雖然她也打算開口罵來着,這不是讓人捷足先登了麽?

“在上面!”有個人大聲道

,指着一個方向。

衆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一位妙齡少女站在客棧二樓的走廊,湖藍裙衫,披一領鮮紅的鬥篷。她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圓臉杏眼,還有淡淡的嬰兒肥,身後跟着兩位氣質沉穩的侍女。

這位玉雪漂亮的少女的臉上正帶着薄怒。

“小姑娘,你娘親是誰?”

少女脆道:“我娘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與你們論一論理。”

她從樓梯一步步走下來。

“你們口口聲聲說諸葛姐姐劍技超絕,天縱奇才,卻在繼任莊主一事上百般袒護武功平平的諸葛鴻,只因他是男子,諸葛姐姐是女子!”少女道,“你們莫不知今歲春闱中榜的狀元郎乃是女子?”

“小小女子,不知所謂!”那人嗤笑,“朝廷的科舉,關我們武林什麽事?!難不成狀元還能當武林盟主?”

“狀元管不了,皇帝總管得了吧,皇帝也是女子,下一任皇帝還是女子,女子尚能治理一國,小小山莊如何。諸葛姐姐娶個丈夫,生個姓諸葛的孩子有什麽難。那丈夫若敢僭越,休了便是!”

“荒謬!”

“不談陛下,就說現今的右都督、錦衣衛指揮使陸如琢,至今無有夫郎,可耽誤她青雲直上、榮華富貴?可見丈夫根本無足輕重!”

“朝廷鷹犬,也敢相提并論!”答話的人怒發沖冠!

站起來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

少女絲毫不懼,仰起脖子道:“你們還不如朝廷鷹犬!”

她身後的兩個侍女對視一眼,上前一步護住少女,擋在了越來越憤怒的人們身前,面色波瀾不驚。

場面膠着,眼看一場争鬥一觸即發。

“不錯!”這時一道清亮的女聲插進來。

牆角桌子坐着的五人看着站起來的白衣少女,只能說毫不意外。

白衣少女越衆而出,走到了湖藍衣裙的少女身邊,面向衆人點頭道:“正是如此。如今朝廷大開恩科,讓女子參加春試,入朝為官。江湖上亦有“落英水上風”祝掌門等女中豪傑,你們這些迂腐之人,枉稱英雄!”

諸葛鴻忍無可忍摔碗站了起來,劍鋒一指,勃然怒道:“你又是誰?敢在這大放厥詞!”

白衣少女先前出手傷人,已惹得部分人不快。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锵”一聲,又有人拔劍而出。

“報上名來!”

“我劍下不斬無名之人!”

“你們也配知道我的名字?”白衣少女冷冷道,“來人。”

那角落裏的五人不知何時站到了白衣少女身後,齊聲拔出刀來,發出一聲整齊的清嘯,似龍蟒相鬥,直破雲霄。

衆人耳朵不覺嗡了一下,待靜下來,方看清面前五人的兵器。

刀身狹長,略彎,刃身窄而鋒銳,寒光逼人。

江湖上的寶刀有很多,百曉生列兵器譜專着《刀譜》,這種刀卻不在其列,規制統一,吹毛斷發,卻不代表沒有人認識。

繡春刀!

“是錦衣衛!”不知誰大喊了一聲。

嘩啦——

場中以白衣少女為中心,人潮水般退開,只稀稀落落坐着幾個兀自喝酒未置一詞的旅人。

湖藍衣裙的少女興奮地上前,被侍女死死拉住。

四周靜寂。

白衣少女冷笑了一聲。

老板娘搖着手帕走過來,手在要搭上白衣少女肩膀時收了回來,笑道:“這位大人,小店做小本生意,見了血就不吉利了。望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在小店內打打殺殺,這些桌子椅子的都是千裏之外運過來的呢,很是珍貴。”

白衣少女看了老板娘一眼,淡道:“我本無意起争端,誰讓他們辱罵朝廷。今日我便賣老板娘一個面子,算了。”

她擡手做了個手勢,錦衣衛們把繡春刀收進鞘中。

老板娘引六人重新入座,其他人也慢慢從牆角出來,坐回了原位。

白衣少女剛落座,便擡起了頭,隔着帷帽看到一抹湖藍,停在她面前。

“我叫祝葳蕤,落英宗的祝掌門是我娘。不知是否有幸認識足下?”聲音清嫩。

白衣少女站起來行禮,帷帽下的臉影影綽綽。

“在下裴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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