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風雪漸停。
祝葳蕤站在客棧門外,看着遠處縱馬而去的一行人,為首一人穿着白衣騎着紅馬,大風吹得遮臉的帷帽飄飄,她随手将帷帽一摘,高高地向後抛去,好不潇灑。
“駕!”
馬兒嘶鳴,一行人在雪地裏漸漸地看不見影蹤。
禦風的鬥篷被一只手攏緊了些,祝葳蕤回過神,看着面前的侍女,喚了聲:“師姐。”
原來那兩位侍女并不是她的丫鬟,而是同門師姐。祝葳蕤奉母親之命去京城探親,二位師姐一路随從,亦是保護她。
“師妹,我們該回去了。”師姐柔聲道。
另一位師姐從馬廄牽來三匹寶駿。
祝葳蕤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接過其中一匹的缰繩,挽在手上,惋惜道:“雪停得太快了,都沒能和裴姐姐多說上幾句話。”
師姐笑着拆穿她道:“人家本來也沒打算和你多說啊。”
祝葳蕤哼了一聲,道:“她肯定是今日有要事辦,才沒空多說的。”
“好好,師妹說得都對。”
祝葳蕤又哼哼一聲,翻身上馬,道:“走,兩位師姐,回家咯。”
***
潼關。
城門口一切如常,商人百姓往來絡繹,馬蹄嘚嘚,駝鈴清脆。
帳外有人腳步急切:“啓禀将軍,邊關急報——”
潼關守将立刻從案前站起,道:“快請進來。”
進來的卻不是穿着兵服的斥候,而是一位白衣少女,她約莫十七八歲,面容秀美出塵。
守将狐疑:“不知這位姑娘是……”
少女從腰間摸出身份令牌,給他看過後,又遞上一封信。
一炷香後。
少女走出了軍帳,和一同前來的五人再次匆匆而去。
軍營裏幾個兵士解了馬缰,背負主将令旗,分散朝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打馬疾馳。
“關城門——”
“将軍有令,快關城門——”
城門緩緩關閉,裏裏外外戒備得鐵桶一般,嚴陣以待。
一個時辰後,遠處的平原忽然出現了黑壓壓的敵軍。
“嗚——”長號仰天。
攻城的雄渾號角聲響起在平原上。
***
京城。
“陛下,邊關八百裏加急。”
深夜,女帝被叫醒,長發未束,披着明黃的外袍來到了勤政殿。
送信的斥候已經體力不支暈倒被擡下去休息了,女帝在燈下展開邊關守将送來的折子,下一刻将案上的筆墨都掃在地上。
“拓跋文琢好大的膽子!”
随侍的太監撲通跪下來。
“傳我口谕,宣鎮遠侯、右都督進宮。”女帝道,“把輿圖拿來。”
兩匹健馬夜深馳出宮門。
陸如琢和鎮遠侯剛好在宣德門遇見,兩人交彙了一個眼神。
定是邊關出事了。
“拓跋文琢前腳送來一個質子,後腳便率兵攻打,依臣看,必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鎮遠侯站在殿內,看着上方的皇帝。
女帝按了按額頭。
陸如琢關切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頭疾?”
“無妨。”女帝道,“你有什麽就說罷。”
“是,臣在入宮之前,剛收到一封信,是臣的義女送來的。本想明日一早呈給陛下。”
小太監剛要來接信上呈,陸如琢已經越過他,自己走到了禦前,還站到了皇帝身邊。
滿朝文武,也只有她一人得陛下這樣的信任。
女帝接過書信,一目十行看過去,目光驚詫,怒容漸漸浮現喜色。
“你那孩兒竟在邊關?還立下如此大功!不愧是你親手教出來的。”
除侍衛皇帝、巡查緝捕外,錦衣衛還在從事更加隐秘的活動。年初陸如琢派了一批人前往關外,暗中偵查敵情。
陸如琢笑了笑,搖頭道:“她也是陛下的臣子,君臣在前,是陛下教得好。”↘
“你少哄我開心。”女帝哈哈笑了,把殿下滿頭霧水的鎮遠侯招過來,遞去信紙,“将軍,你也來看看。”
小太監将信紙接過,捧到鎮遠侯面前。
殿內凝重的氣氛逐漸緩解。
鎮遠侯站在西北邊關的輿圖前,指着潼關以東的防線道:“雖然及時将拓跋文琢的兵馬擋在潼關,但是潼關兵力不足,若潼關失守,敵軍便可直入我中原腹地。臣請命,帶兵馳援!”
陸如琢道:“将軍不必過于憂心,我那孩兒定去別的地方搬救兵了,此刻說不定已将那拓跋文琢包了餃子。”
鎮遠侯皺眉道:“國家大事,豈能寄希望于一小兒?”
陸如琢不與他争辯,只是笑笑。
上方的女帝寬慰道:“将軍,你憂國之心朕深感于內。但潼關守軍支撐個把月還是夠的,朕先派其他人趕赴邊關,等明後日的戰報,若是情勢危急,再派你去不遲。”
“臣遵旨。”
“下去吧,陸都督留下。”
“臣告退。”
鎮遠侯走之前看了陸如琢一眼,十分像一個失寵的幽怨貴妃。
陸如琢差點笑出聲。
勤政殿門緩緩關閉。
“阿琢。”
“臣在。”
陸如琢忙收斂心緒,上前扶住起身的女帝手臂,陪她回了寝宮。
後宮的宮女太監見怪不怪,陸指揮使深受女帝寵信,二十年長盛不衰,歇在她宮裏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雖說一來二去的,宮裏宮外都有了些流言。
皇帝寝宮。
陸如琢扶着女帝在鳳榻坐下,剛要站起來,女帝拉住她的手,咳嗽了兩聲,啞着嗓子道:“無妨,與朕一道。”
陸如琢脫下繡銀官靴,撩起長袍跪坐在對面。
殿內點了很少的幾盞燈,不甚光亮,映得女帝的臉龐血色更淡。
“咳咳咳……”
“陛下!”
女帝擺了擺手,壓在唇上的明黃帕子放下來,道:“別怕,暫時死不了,起碼還能撐個兩三年。”她還是長公主的時候常年混跡軍伍,說話鮮有避諱。
陸如琢:“……”
女帝看着她的表情,笑:“看你的臉,跟開染坊似的,不知道說什麽就算了。我留下你就是想問一問你,願不願意把你那孩兒留給漣兒。”
漣是當今帝姬的名字。
女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早早立為了皇儲。
陸如琢直起身,俯首拜倒。
“陛下,我那義女性情頑劣,恐會辜負陛下厚望。”
女帝發出不贊同的聲音,道:“她武藝高,頭腦聰明,将來漣兒繼任大寶,肯定又是一番腥風血雨。朕信得過的人不多,得給她提前物色幫手了。”
陸如琢露出悲傷的神情,道:“陛下,臣……已經失寵了嗎?”
女帝一噎,手指着她半晌,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她氣得打了一下陸如琢的胳膊,道:“你跟我一樣,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說什麽呢。”
“陛下,可不敢胡說,臣比陛下小了将近十歲呢。”
女帝卷起案上的書打她。
“你還說,你還說。”
陸如
琢邊笑邊躲。
女帝打完她,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陸如琢的話也不無道理。她還不到不惑,身體素來康健,容貌看起來也甚為年輕。也許能再輔佐新君二十年,但是……
女帝放下書,還是道:“待你那義女回京,朕親自問問她。”
“是。”
***
潼關。
原本堅固的城牆千瘡百孔,內外血跡斑斑。
天剛蒙蒙亮,潼關守将在城牆巡視,指揮前來幫忙的百姓們将重傷的兵士擡下去,寒風凜冽,但民衆的步伐整齊有序,并不慌亂。
“聞将軍。”一個尉官跑上來,道,“我們的火油、金汁、檑木都不多了。”
“守了幾天了?”
“半個月了。”
“快了。”
尉官不解,問道:“什麽快了?”
潼關守将回頭,看向熹微晨光的遠處。
大地開始震動,戰馬轟隆,投石器巍巍向前,如山。
前方的敵軍又開始攻城。
民衆們腳步加快,将傷兵擡下去,城牆各個缺口都補上了兵士。
潼關久攻不下,拓跋文琢親自帶兵攻城,穿着獸皮的将士們揮着刀嗷嗷叫,像是一匹匹嗅到血腥的餓狼。
敵軍來勢洶洶,尉官握着刀,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潼關守将舉起鐵弓,一箭射穿了前方一名敵将,高聲喊道:“弟兄們,援軍就快到了!把他們給我留在這!立了功的加官進爵!上啊!”
城牆上的楚軍一向唯守将的命令馬首是瞻,聞聲精神大振,大叫一聲一槍.刺進雲梯爬上的敵軍的胸口。
援軍?什麽援軍?
拓跋文琢身邊的将官勒馬,向後看去,聽到聲音的兵卒腳步也不由一頓。
拓跋文琢一刀背拍在副将的馬屁股上,高聲道:“沒有援軍,不過是他們的疑兵之計!跟我沖,拿下潼關,直取皇城!摘了皇帝的腦袋!”
喊殺聲震天。
從前方響起,也從後方響起。
後方?
“不好了大汗,楚軍奇襲我方右翼!”
“報告大汗,左翼受到襲擊!”
“大汗,中軍受阻!”
潼關守将眯着眼,看見援軍裏的一抹白衣,揚手下令:“開城門——”
“将軍有令,開城門——”
“殺啊!”
白衣染上鮮血,系着青色披風的少女沒有戴帷帽,面無表情地揮着劍。她的劍法很好,姑姑親自教的,她也殺過人,只是沒有這次這麽多。
手揮得酸了,可敵人還是不斷湧上來。
眼睛被一片血色湧蓋,臉上滾燙,分不清誰的血。
耳旁的風聲慢下來,她抽回劍身,前方終于沒有了人。手指脫力,但還是穩穩地握住了劍。
姑姑送她的,劍名“春臺”。
她屹立在馬上,周遭都是敵軍的屍體,堆成山海。
拓跋部的精銳護着拓跋文琢後撤,潼關守将帶着楚軍追了出去。
待他回城時,那個來報信又帶着援軍及時趕回的少女早已不見了蹤影。
“裴大人呢?”
城裏的将官茫然,那是誰?不曾聽聞有位姓裴的大人啊。
倒是趕來的太原府援軍裏有位小将道:“裴大人在城裏換了身衣服,已經走了。”
“走了?”潼關守将騎在馬上,手挽着缰繩,馬兒噴着響鼻,他問,“去哪兒了?”
“看着好像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潼關守将應聲點頭,沒有再問,處理完軍務後挑燈寫戰報,信兵接信連夜奔馳,快馬加鞭回京。
***
京城又下了一場雪。
陸府的丫鬟小厮都換上了新做的冬衣,屋外也挂上了大紅燈籠,一派喜氣。
立春端着盤蜜餞,在游廊裏看陸如琢監督仆人在院子裏張彩,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蹲着看,斜着眼看。
“陸如琢,夠了沒啊,不知道的以為你們陸府要結親呢。陸大人獨享富貴二十載,終于要找個人共享了啊。”
耳旁傳來破空聲。
立春側頭一躲,剛要開口大笑嘲諷,汗毛突然一豎,往後緊急一跌,摔了個屁股蹲,才險險避開擦着她頭皮飛過去的暗器。
她讪讪閉口。
陸如琢走過來,将卡進廊柱半寸的啓元通寶銅錢拔.出來,收進錢袋裏,朝她一笑,道:“柱子的修理費記得交給賬房。”
立春:“……”
陸如琢兩指從她盤子裏拈起顆梅子蜜餞,斯文地放進口中。
旋即她拍了拍手,大步邁出,道:“走了,去巡營。”
立春邊追邊大口往嘴裏塞蜜餞,光盤扔給一旁家丁,道:“來了來了。”
陸如琢別上長鞭,打馬朝軍營馳去,身後跟着一隊将士,白袍銀甲,軍容整肅。
黑底紅字的“陸”字旗幟在府門前遠去,掌事管家将目送的視線收回來,正要令人關門,外面卻響起疾切的馬蹄聲。
何人竟敢在右都督府前縱馬?
門口守兵已出言呵斥:“速速下馬!否則拿下!”
來人戴着帷帽,一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服,灰撲撲的,滿是羁旅之色。
管家從門內走出來,臉色疑惑,那人撩開遮面的白紗,熟悉的聲音清脆喚道:“何姑姑。”
管家看清她帷帽後的臉,大喜過望道:“是小姐?!”
裴玉颔首笑道:“是我。”
她看向門口的一名守兵,吩咐道:“快!速去軍營禀報大人,小姐回來了!”
守兵應是,便要回去牽馬,裴玉出言阻止,道:“不必,我親去軍營,正好離京許久,見見朋友。”
何管家說好。
裴玉輕夾馬腹,馬兒便跑了出去。慢慢地,又停了下來。
何管家看着去而複返的裴玉:“小姐?”
裴玉輕輕地咬了一下唇,道:“我想先沐浴更衣。”
何管家笑了笑,拉着裴玉的手領她進去,一進門便吩咐下人準備熱水,裴玉連房間都沒回,徑直去了淨房沐浴。
接了命令的守兵撓着頭進來問何管家:“何姑姑,我還要去軍營報信嗎?”
何管家擺手。
“不用了。”
***
皇城軍營。
陸如琢剛巡查完,順便看了校場比武,挑了幾個好苗子出來。營裏的将官留她用午飯,陸如琢答應了,帶着幾名将官在大營裏邊走邊說話。
遠遠的便傳來馬蹄聲。
陸如琢擡起頭看過去,眼底有笑意緩緩浮現。
立春更是站直了揮手,顧及有下官在,才沒有大聲呼喊。
來人暢通無阻,一人一騎奔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馬。
鮮紅的披風浮起在身後,紅顏烏發的少女單膝跪地,清聲道:
“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司裴玉,參見指揮使!”
陸如琢喜形于色,扶起她的胳膊,關切道:“戰報還沒有到京城,你怎麽先到了?”
“姑姑,我……”
陸如琢手上一沉,兜住了少女軟倒下來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