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09章
翌日早晨。
裴玉在自己院子裏練完功,換上官服前往一道游廊之隔的主院。
剛踏進院子,檐上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鳥叫,百靈、杜鵑、烏鴉,好不熱鬧。
裴玉仰頭看過去,叫道:“我不就半年沒回來嗎?把我當外人了?”
屋頂傳來笑聲。
陸如琢從屋裏出來,看見她一身銀白色飛魚服,皺眉道:“你要進宮?陛下還沒有召見。”
裴玉道:“我去入直。”
……
奉天殿。
裴玉和另外幾名錦衣衛官員在殿前侍班,餘光瞧着禦座前站立侍衛的朱色身影。
陸如琢身穿大紅蟒衣,頭戴烏紗帽,腰懸繡春刀,目光銳利地盯着臨朝大臣,帶去不容小觑的壓力。
女帝的禦座右下首,放着另一把椅子,坐的是帝姬楚漣。
裴玉正看得出神,卻感覺到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望過去,正對上楚漣公主的視線。
楚漣公主朝她點頭示意。
裴玉:“?”
退朝以後,裴玉要帶一支小隊巡查皇城四周,一位內監小跑過來,低聲道:“裴百戶,帝姬有請。”
裴玉看了一眼陸如琢消失的方向,施禮道:“有勞小公公。”
裴玉以為會被請去東宮,卻被領去了女帝的勤政殿,陛下也在,奇怪的是向來和女帝形影不離的陸如琢居然不在。
裴玉撩起下擺,單膝跪地。
“臣裴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裴卿請起。”楚漣公主親自扶住她的胳膊。
……
裴玉若有所思地從勤政殿出來,被門口立着的身影吓了一跳。
“姑姑。”
陸如琢點頭道:“嗯。”
她沒問陛下和公主對她說了什麽,只道:“走罷,去巡城。”
“你也去嗎?”
“嗯。”~
裴玉回想剛剛在勤政殿發生的事,小心翼翼道:“姑姑,你是不是失寵了?”怎麽連陛下都不讓她在身邊侍候。
“大概是吧。”陸如琢看着前方,随意的口吻。
“……”
陸如琢回過頭,輕輕一指彈在她腦門上,道:“別胡思亂想,我知道陛下找你做什麽,只是避嫌。”
裴玉低聲嘟囔了兩句。
她想:陸如琢失寵也挺好的,這樣她就帶姑姑離開京城,遠離廟堂浪跡江湖,做一對……
一對什麽呢?
“裴玉。”
陸如琢站在幾十步之外喊她:“還不過來。”
“來了。”裴玉醒過神,快步追上。
***
陸宅,夜。
裴玉脫下飛魚服,換上十七歲陸如琢為她定做的生辰禮,一襲銀紅的衣裙,丹橘為她整理衣袖,看着露出來的一截凝白腕子,哎呀一聲叫出來:“小姐,袖子短了!”
“短了?怎麽會短了?誰給我裁的?”裴玉大驚失色道。
丹橘撲哧笑道:“誰敢動小姐的衣服,是您長高了。不妨事,我讓制衣司即刻來量,年內便可做好,不耽誤過年。”
裴玉又是喜又是憂。
喜的是怪不得她這兩日和姑姑站在一起時不用再仰視她,憂的是她去歲的生辰禮,百般珍視,只穿過一回便要壓箱底了。
婢女在門口禀報:“小姐,該用晚膳了。”
“姑姑在府裏嗎?”
“在的。”
“我這就去!”丹橘握着的衣袖從掌心飛快滑走,裴玉三跳兩跳不見了蹤影。
膳食已經擺好,陸如琢端坐在桌前,待裴玉坐好,執起一雙筷箸。
裴玉做了個手勢,廳裏站着的下人全部退出去。
“陛下給我升了千戶。”
陸如琢筷箸未停,端着青瓷小碗,小口咽着米飯,嗯了一聲。
“公主想升我做指揮同知,從三品。潼關一役我立了那麽大的功,又得儲君青眼,破格提拔也不是不行。我聽說姑姑以前就當過這個官,從此青雲直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陸如琢停下竹筷,靜靜地看着她。
“我拒絕了。”裴玉道。
陸如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這輩子都不能得寵了。”
裴玉哈哈笑了。
“我又不想得寵,現在這樣挺好的,沒事給我派個外差出去放放風。”
陸如琢也笑了。
“姑姑,你笑什麽?你是不是也不想我蹚這趟渾水?”
陸如琢但笑不語。
“姑姑~”
“吃飯。”陸如琢伸指推開她湊過來的俏臉。
裴玉“嗚”一聲,陸如琢夾了一筷子菜到她碗裏,她又高興起來。
飯後立春帶着女兒來玩,她的宅子和陸府在同一條街,經常有事沒事就過來串門子,還拖家帶口的。裴玉剛吃完飯不久,正在院子裏遛彎消食,琢磨今晚找什麽借口能賴到姑姑房裏睡覺,就聽到門房傳來“鐘大人”的問候,眉毛耷拉下來。
陸如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把拽過她的手道:“走。”
裴玉被帶得下意識往前,仔細一看卻不是通往大門的方向。
“這是去哪兒?”
“出去吃夜宵。”
“啊?”剛用過晚膳,吃的哪門子的夜宵?
陸如琢擡手點了點後面,言簡意赅:“煩。不想見。”
裴玉一時又要大笑,陸如琢及時捂住了她的嘴。
女人
的掌心溫熱,貼着嘴唇的溫度太明顯。
裴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女人收回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跑,一直跑到府外,眼前霍然明亮。
寶馬香車,魚龍燈舞。
長街的燈籠一眼望不到盡頭。
前方的女人牽着她的手,蒼衣綠裙,烏黑的長發插着一根玉簪。
裴玉第一次覺得,京城的夜色那麽美。
……
第二日拂曉。
裴玉睜開眼,入目是青色的帳幔,身邊已經沒有女人的蹤影。
她睜眼望着帳子的頭頂,徐徐露出笑意。
昨夜終究是讓她得逞了,陸如琢帶她去太白居吃宵夜,她多吃了幾口酒,“不勝酒力”留宿在了姑姑房裏。
院子裏隐約傳來練劍的聲音。
裴玉從床上躍起,熟練地從櫃子裏拿了身以前的練功服換上,提劍出去了。
女人玄衣金帶,劍法又靈又穩。
錦衣衛有寶刀,名繡春,出自名師之手。尤其是陸如琢的那把刀,削金斷玉,江湖百曉生若是有幸見到,将其列入兵器譜必在前十。陸如琢刀下亡魂無數,卻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個用劍高手,除了裴玉。
她的劍從不出鞘,除了那一次。
裴玉站在門口,眯着眼睛想:那是在自己五歲那年。
錦衣衛只聽皇帝的命令,為她滌清朝野,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尤其是一路升到指揮使的陸如琢,可以說滿手血腥。找上門的仇家不計其數,陸如琢無父無母,只有一個義女,為了裴玉的安全起見,陸如琢将她自小帶在身邊,夜裏亦寸步不離,不在府內的時候也會讓立春過來守着。
絕大多數的刺客都踏不進陸如琢的房門,被解決在了屋外,但也有例外。
陸如琢的仇家重金請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殺手“鹿門”,“鹿門”是個很厲害的殺手,他避過府裏所有的眼線,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陸如琢房裏。
裴玉被事先藏進了正對着床的衣櫃裏,陸如琢從枕下抽出了繡春刀。
劍影刀光,刺得裴玉眼睛生疼,但她記得陸如琢事先交代她的,不許閉眼,仔仔細細看清楚。
她剛開始習武不久,只會紮馬步,打一套簡單的熱身拳法,看不懂兩人武功誰高誰低。
刺啦——
陸如琢的衣袖被劃破了一個口子,她似乎有些吃驚。
“鹿門”沒有遲疑,挺劍又刺。
陸如琢閃身避開,從腰帶裏抽出了一柄蛇樣的細長軟劍。
她手一抖,垂柳一樣的劍身立刻筆直。
“鹿門”是個職業殺手,接了買賣不管對手是誰、出現多少意外他都不會停下。
他最後還是停下了。
因為劍已割開了他的喉嚨。
劍身依舊雪白,聽說最快的劍殺人是不會沾上血的。
她的劍比他更快。
“鹿門”眼睛望着她,他已認出她的劍,可惜再也無法出聲。
他的身子轟然倒下,有血從喉嚨的紅線大片滲出來,漸漸染深了身前黑衣。
趕在他的血滲進地磚之前,陸如琢收好劍,把小裴玉抱了出來,冷靜地叫人進來處理屍體。
屋子裏重歸寂靜。
陸如琢抱着裴玉,小裴玉坐在她懷裏,眼神裏沒有驚慌,更沒有軟弱的淚水,而是低頭去摸她的腰帶……裏面藏着的軟劍。
陸如琢解開暗扣,讓她把劍抽出來看。
“姑姑,我想跟你學劍。”小裴玉目光狂熱。
陸如琢沒有說話。
小裴玉早慧,從陸如琢懷裏跳下來,到桌旁倒了一杯茶,無師自通地在她面前跪下,雙手奉茶。
“徒兒裴玉,拜見師父。”小小的稚嫩的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