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013章

非是她主動來翻閱這卷宗,而是帝姬需要當年對于逆黨處置的詳情,作為判例參照。而裴玉的字是寫得最好看的,簪花小楷,見過的人都說好,所以這個差事就落在了她身上。

卷宗的紙張已泛了黃,但保存得妥當,字跡清晰。

裴玉攤開卷宗,一頁一頁看過去,在一旁的宣紙上作摘要。

作為主謀,薛侍郎只是落得自盡,且屍體在大火裏焚毀,也不必陳于鬧市,算是下場溫和了。

裴玉略過,翻到下一張。

那樁案子涉案罪臣一百多人,加上各自族人,足有數千人。裴玉眼睛都熬紅了,兩天後才出房門,将一疊厚紙交給了門外的林丹青。

林丹青

掩飾不住心疼,道:“看你這眼睛裏的血絲,趕緊回去休息吧。”

裴玉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走。

剛邁出一步,便停下來。

林丹青将紙收好,見她不動,問道:“怎麽了?”視線往前方看去,低頭理理官服,恭敬行禮,“見過都督。”

陸如琢穿着玄色織金四爪蟒衣,束着鑲嵌美玉的腰帶,容色風華,蓋過了天邊的雲霞。

她走過來的步伐不快,在裴玉身邊停下,道:“我來取樣東西,就是你手上那些。”

“禀都督,都在這裏了。”林丹青忙雙手呈上去。

壓下疑惑。

帝姬不是派她來取麽?怎麽又叫了陸如琢。

陸如琢接了東西,單手背在身後,看向旁邊雙眼熬得通紅的裴玉,沒有說話。

林丹青道:“下官告退。”

院子裏複又靜下來。

裴玉眼睛酸痛,擡手去揉,卻被一只修長溫暖的手握住手腕,道:“不可。”

裴玉睜着快流出眼淚的眼睛看她。

“閉一會兒眼。”

裴玉睜着眼。

“我不走。”陸如琢說道。

裴玉放心地閉上眼睛,額頭抵在陸如琢肩膀上。

“卷宗看得怎麽樣?”

“陛下是個狠人。”

耳旁傳來一聲女人的輕笑,裴玉将臉埋得更深了些,甕聲甕氣道:“不過可以理解,朝綱不穩,需嚴刑峻法。而且陛下的脾氣,咱們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

裴玉恍惚間聽到了一聲嘆息。

陸如琢道:“咱們做臣子的,只能謹遵上命。”

裴玉下巴抵在女人的肩上擡起頭,看見天際殘陽如血,雲層高高低低地跌下來。

許久。

裴玉站直身子,眼睛也好受了許多。

“門口給你備了馬車,在車廂裏睡會兒,不要騎馬回去了,容易着涼。”陸如琢伸手掖了掖少女的襟領,給她系上自己的披風,道,“我還要去趟東宮,與帝姬商議事情,今夜就不回府歇息了。”

衙門門口,裴玉目送陸如琢騎馬離開,轉身上了馬車。

溫暖的車廂內燒了炭火,裴玉雙手放在上面烤着,出神地想事情。

***

啓元朝以來第二樁謀逆大案的判決文書在上元節的前一天下來了。

主犯處以極刑,光祿大夫陳家抄家,誅父、兄、子三族,其餘從犯及親眷分別處以斬刑、流刑、鞭刑等,不牽連九族和奴仆,比起十七年前血流成河的薛黨逆案,已經仁慈許多。而朝野上下,也總算認清了這位帝姬的手段。

她是性情仁厚,卻絕不軟弱。

這件案子自始至終女帝都沒有過問,全權交給帝姬處理。上元節宮宴女帝在上方大笑連連,想來十分滿意。

不管怎麽說,對那些安分守己的臣子來說,終于可以放松過個好節了。

上元佳節。

陸如琢依舊在宮裏,宮宴辦完還有家宴,陛下子嗣單薄,後宮又沒人,三個人吃飯太冷清,女帝年年拉她湊數。本來也邀請裴玉,可小孩子不喜規矩,也容易被眼花缭亂的事物吸引,所以比起皇宮,裴玉更喜歡熱鬧的宮外。

——陸如琢每年都會讓立春帶她上街玩,猜燈謎、放河燈、看表演。

今年也不例外。

立春看着裴玉長大,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冷落她。只是裴玉到底是大了,再有幾天就是她的十八歲生辰。即便這些年大楚女子成婚越來越晚,也到了說親的年紀。

一個大姑娘家,跟在立春身邊,立春也不知道和她聊什麽,有些尴尬。

裴玉主動道:“立春姑姑,我先去那邊看看,到時候我們在花燈表演的臺子彙合。”

她有武藝在身,還佩了劍,滿京城能打得過她的人不超過一只手,立春囑咐她別跑太遠,便放心地讓她去了。

上元燈會,才子佳人,尋常百姓都出門看花燈。

或兩兩一對,或三五成群,摩肩接踵。

裴玉轉身沒入人潮裏。

……

只聽得人群中一陣叫好,臺上的表演越發精彩。

立春扭頭四顧,蹙起了眉頭。

她将女兒的手塞進夫君的手裏,開口說了句什麽。

人群太吵,她的夫君聽不清,立春對着他的耳朵大聲道:“照顧好賢姐兒!我去找裴玉!”

她的夫君握緊了女兒的手,半攬進懷裏,也大聲回道:“你放心去吧,這裏有我!”

立春從熱鬧處尋到荒涼,不見人影,心裏越發着急。

等陸如琢從宮裏回來,不見了她的寶貝女……不,不能說女兒,總之就是寶貝吧,非得責罰她不可。

“裴玉——”

立春轉過了幾條街,已經離燈市越來越遠,往北城的方向走去。

“裴玉,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立春姑姑。”身後突然響起一道溫和的女子聲音,還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立春一個激靈,差點兒拔出袖子裏藏着的短匕。

裴玉抵着她袖口的手松開放下來,滿臉歉意道:“燈市人太多,我不小心迷路了。”

立春把匕首重新藏好,松了口氣道:“你這個姑娘,吓死我了。”

裴玉笑笑,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立春姑姑這身紅裙真好看。”

“是嗎哈哈,是陸如琢那個沒良心的送我的,說是新年禮,好看吧?別說她眼光還挺好的哈哈。”立春立馬将方才的驚吓抛之腦後。

“她也送你了?”裴玉克制着沒有讓臉色太難看。

“是啊,賢姐兒也有。”

裴玉臉黑下來。

“?”

立春看着她甩袖而走的背影,大聲道:“你認識路嗎?”

方向倒是對的,許是看到自己來的方向吧。

立春拔腿追上去。

唉,女孩子越來越大,心思也越來越難琢磨了。小時候多乖啊,怎麽逗都不生氣,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麽就生氣了。

趕明兒得跟陸如琢說說,她年紀大了,經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驚吓。

花燈表演結束,裴玉買了盞兔子燈,回府放在陸如琢房間桌上。

方才宮裏的小黃門來報說陸都督與陛下手談晚了,在宮中過夜,讓府裏不必等。

陸府內宅的燈一盞一盞地暗下去,唯有大門前的燈籠依舊火紅,府兵們盡忠職守地巡邏值崗。

……

“咚、咚、咚——”

鼓聲響徹京城。

衙門擂響四百下開門鼓,宵禁解除。

東曦既駕,京城這頭蟄伏的巨獸慢慢蘇醒。

北城。

朱娘子聽着雞叫起床,先把飯煮上,再在院子裏洗衣、晾衣,太陽出來以後把辣椒攤在石板上曬。

今天日頭很好。

在院子裏曬着冬陽,她看着倆孩子吃了早飯,挎着書袋蹦蹦跳跳地出門上學堂。

朱娘子搬了個馬紮,坐在門口,邊做針線活邊和街坊四鄰打招呼。

她又朝隔壁的柴嫂子家瞧了眼。

柴嫂子多年前死了丈夫,一個人寡居,許多年前朱娘子曾聽見過隔壁有嬰兒的啼哭聲,後來便不再有,許是夭折了。柴嫂子手腳勤快,京城治安好,北城這片民風淳樸,鄰裏相幫,她一個寡婦雖過得艱苦些,卻也能溫飽度日。

奇怪,柴嫂子平日起得比她還要早,怎麽今日睡起懶覺了?

午時。

朱娘子在自家鍋裏盛了些飯,夾了兩大筷子菜,端着去敲柴家的門。

叩叩——

“柴嫂子。”

“柴家嫂子?”

“宛姐姐?”

吱呀——

院門虛掩,朱娘子從門縫裏看着安靜的院子,伸手輕輕推開。

“柴嫂子?”朱娘子往裏走,端着飯菜一手敲響了房門,“姐姐可是身體不适起不來身?我來給你送點飯。”

裏面沒有傳來應答。

房門緊閉。

朱娘子站在外面喊了幾聲,心裏湧起不祥的預感,她試着推了一下門,立刻出現了一條縫隙,竟沒有上鎖。☉

朱娘子惴惴地走進去。

啪。

飯碗跌落在地。

一聲尖叫劃破了四鄰的靜寂。

聽到動靜的街坊忙出來查看,只見朱娘子連滾帶爬地從柴家院子裏出來,面色極為驚恐,嘴裏還大叫着:“殺人啦!殺人啦!”

聽到這話,衆人紛紛将看熱鬧的小孩領回家,大人們則一面安撫朱娘子,一面派人去報官。

膽大的男人進屋子裏查看。

正中央的房梁上吊着一具屍體,一蕩一蕩,正是柴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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