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照影

照影

一個令人暈暈乎乎的清秋晴日的傍晚,宮之家枕在千羽夜夜子的臂彎休憩,閑談将要赴往的藤門茶屋晚宴時,下女推開刻滿斷翅飛鶴的障子門,交由宮之家一封自美國來的信。

“宮信玄的。”千羽夜夜子扶起宮之家,美目一轉道。

別聽她講的這麽信誓旦旦的,其實她馬馬虎虎了解到的與宮之家有情感牽絆的只有這一位。

“又過去三年了,亭主快回來了,不會大費周章來一封越洋的信。”

“真的嗎?”

“亭主會回來的。”

宮之家低頭翻看半潮不幹的信封。千羽夜夜子果真猜錯了,寄信人署的名是水谷漣。但這個人的來信,可比宮信玄的還讓她驚奇了。

她記得這位追逐她的青年反悔了,決絕的似是亡命天涯的武士,臨行前交給她一支竹葉形的血箭,已是斷絕了與她交往的可能,可不像幾年後還會給她遞信的牽腸挂肚的樣子。

尖尖細指一推,信藏在和服袖子之中,宮之家交握着雙手說:“夜夜子姐姐,有位故人來訪,我想要單獨會見了。”

“又是哪位不甘心的魂靈?”

“可以稱呼為‘我那自以為是的情人’,呵呵。”

“重要提醒,別被勾走魂哦。”千羽夜夜子悄聲而退,帶去了未散去的溫熱。

宮之家裹着袖子,斜靠在門框上,對着明淨的西天,兩根細細尖尖的指頭翹起,支起一根石楠長煙鬥。

沉默之中,夕陽被厚重的時間之海淹沒,吐出的粗粗煙氣被黑暗侵蝕殆盡,只有幾點火苗可憐地跳躍。

她留了一口煙草未吸盡,手帕蓋住潤濕的煙嘴,把煙鬥置在一旁。她綁着沁涼的黑亮長發,挪了點位,掌上一盞明亮的燈,拆開了淡藍色的信封。

Advertisement

落款寫了淡紅色的日期,已是兩周前的了。信中空無一言,有的只是一朵幹枯的雛菊。她費心思地揣度出,這應該是水谷漣對她正式的告別信物。

雛菊花小巧,巴掌可包,紅中帶了點黑,與她細細描繪好的舞伎眉毛沾了點邊。

她端出一面鏡子,在晃悠悠的火光中舉着花,左左右右地轉白脖頸,了無興致地欣賞賽過花的容顏。

“瞧啊,七君,好好瞧啊,我的眉毛組成的花啊。真感謝你還記得。”

她自言自語,挑着泛起淚光的眼尾,扔了信封,卧倒在小案上。

柔白的雙手捏着花,輕巧地撕裂一片接一片的花瓣。微微鼓起的花蕊正中尚留濕汽,可猜出這花送來時,定然是新鮮的。

水谷漣知道到她手裏,會變成宛若回憶舊痕一般的幹花嗎?

一定是知道的。

這種略帶美中不足的憂絲,契合他眼中的宮之家的形象。

還在豆蔻年華的宮之家過于信賴宮信玄,被他推給千羽藝伎館照顧亦無怨無悔。

過了小半個月,宮之家魯莽情人的心性漸被磨平,思念和悔恨才如夜潮般洶湧襲來。

可就在她升上國中沒多久,別着山茶花,妄圖舍棄掉宮信玄時,卻撞上了對她赤誠一片的水谷漣。

水谷漣的感情是一種拴在劇毒鈎子上的可怕誘餌,宮之家在與他愈發親熟之中,對宮信玄那不知好歹的愛,也越發悲哀地割舍不掉了。

水谷漣會苦問宮之家為何對他冷漠,宮之家則會壞心腸地反擊,真正要怪的人明明是不請自來的水谷漣才是——水谷漣對她越愛,她才會越渴望宮信玄的愛啊!

若不是水谷漣的愛,宮之家何能對宮信玄的愛,深切的連本人都無法相信呢?

水谷漣最開始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老虎,對宮之家的反應很怪異,懼怕又渴求,簡而言之:他無事會找她說話,有事反倒避着她。

宮之家在歌舞伎場練扇子舞,偶然一次聽人閑聊,才得知水谷漣是歌舞伎世家的長子。

水谷漣自小瞧不上歌舞伎,嘲笑其為再奔跑也趕不上潮流的老家夥。他在幼年興沖沖地大喊要去趕新潮,到十幾歲,瞄準了順勢而變的法律一行刻苦鑽研。

然而多有命運捉弄人之感,才入法律一行的門,水谷漣撞見了宮之家,又因宮之家,對歌舞伎能夠欣賞之了。

宮之家在歌舞伎場的每一次練習,他都仗着長子的身份,挑起印着家徽門簾的一角,偷偷窺伺。

宮之家成為見習舞伎,初次登臺群舞表演的初秋暮晚,他買了三等門票,躲藏在平土間的第二排。他沒有看清什麽,卻在缺憾的樂曲聲中,流下了深受觸動的淚水。

他還曾追在宮之家的街車之後,聲嘶力竭地喊着‘我愛你,我愛你’。她為他停下了,懷着好奇,問一問他的愛是從何而來的。

在車停下之前,她都想好了:他會紅着臉說愛她的容顏,愛她的舞,他愛她,愛的無法自拔。

他則認真地說道:“我想讓您停下來,好好看看您。請您給我多一些的時間,我想弄明白我是因為什麽才愛上您的。”他的回答算得上是聰明的,往下能引更多話題了。

水谷漣的家人們将他的表現看在眼中,背離慈愛的教育之觀念,直接以至高無上的審判者的身份,在一個炎熱的下午,質問水谷漣是否接受歌舞伎。

脫離了宮之家的歌舞伎,仍然是最初的歌舞伎,反之,脫離了歌舞伎的宮之家,仍然是可愛的宮之家。水谷漣與之前無甚兩樣,草率地拒絕了。

他的家人們深覺受到了侮辱,告訴他不能如此偏袒宮之家,不能如此兩面三刀。

水谷漣受到了一道道急促的責難,他的家人對他三令五申,教導他要成為堅強幹脆的男人,若是他抛棄歌舞伎的話,就應該抛棄全部,連同在歌舞伎把控下的宮之家,這樣才會讓熱愛歌舞伎的家族所能原諒。

他的家人再問他是否堅定法律修學之路,水谷漣一往無前地回答是。

因此,水谷漣受到了嚴懲和獎勵,他被剝奪欣賞歌舞伎的美的意識,得到一條研習法律的康莊大道。

加之宮之家對他的感情刁難越發無理由,他便服從了家族的安排,放棄了掌控自我,斬斷了對宮之家的情誼,從日本逃到美國修學,刻意音信全無了。

宮之家隐約記得她與水谷漣初遇,是在弓箭社的練習場。那是午餐時間,她避開拉她入小團體的同學,我行我素地躲在榛樹的蔭蔽吃便當,忽來一道射箭聲,淩厲又凄涼。吃着聽着,腸子都要打結了。

囫囵吞棗地咽下一半飯食,她提起便當盒,追着箭聲,看看是何人在為難自己,于是追到了箭道館,撞見了水谷漣。

箭筒裏只剩最後一支箭了,水谷漣練習了很久,排排擺開的箭靶子上紮滿了箭。

宮之家來到時,他拔出最後一支塗紅飛羽的箭。箭上弓弦,箭簇由上到下,刺穿高懸的驕陽,瞄向正北的靶心。欲要放手,他把箭簇的方向掉轉了,對準躲在入門處的宮之家。

“對不起!”

兩人之目相互一觸的一瞬,他漲紅了流汗的臉,匆匆卸下箭,手掌用力攥住了箭簇,刮出了一汩亮亮的鮮血。

宮之家迎着豔濃燦光,猶如一道黑暗的箭,怒氣沖沖地逼近他。

她質問道:“為什麽道歉,又為什麽攥住箭?”

“你是女子,武夫之箭不應該瞄準你。我應受懲罰。”水谷漣攤開血肉模糊的手心,那支箭軟趴趴地掉落在地。

“懦弱又狡猾!”宮之家丢開便當盒,氣急敗壞地甩了水谷漣一巴掌。

這支他珍藏四年之久的沾血弓箭,在十一月初旬的深秋清晨,他辭行時,鳥兒都沒叫的灰暗霧氣裏,送給了宮之家。

他那時的眼神哀傷無力,比望不到邊的眼前之境更蕭索。

明明他是主動的那一方,偏偏作着這種被動的情緒表達,甚至有點哀求宮之家将箭紮在他的心口的絕望,真是奇了怪了!

宮之家雙手接過箭,客氣地供奉在潔淨的木桌上,取出一條手帕沾沾水,擦拭箭簇上的血,什麽話都沒有說。

幾秒鐘的等待中,水谷漣從絕望中攫取到叛逆的希望,逆着風一拐,匆匆逃走了。

血與箭在這幾年中融為一體,用簡單的水和布擦不幹淨,宮之家的一番行事,只去了點鐵鏽。

察覺到水谷漣離去了,她疲倦地匍匐到門邊,側臉枕在折疊的左臂上,望着他将消未消的淡淡背影,像往日箭道館中的青澀的他一樣,手心用力攥住了箭,鍍了層新的血跡。她瞬間流出了疼痛的眼淚。

水谷漣走後沒幾天,宮之家不知為何念起他來了,恨恨地用食指在箭頭上擦出一道血口。這是她唯一願意表達思念他的方式,她學到他被問愛時的聰明:她厭惡疼,在劃出第一道傷口時,絕不會再想有第二道傷口了。

實話實說,她對水谷漣的情感很矛盾,指責、不舍、自責……可惜缺乏深入骨髓的愛。

因此,不可避免的,她的食指痊愈之後,她便忘記了追逐她的青年和那支沒追到她的箭。

偶爾一瞥看到箭,心生的不是懷念而是厭惡,她想的都是——好可怕啊,一支傷過我的箭,手指頭還在隐隐作痛呢。

今日收到水谷漣信中的一朵枯花,她主要是顧影自憐的唏噓居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