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推杯

推杯

冬日的晚霞單調低矮,只着了橘黃一色,不常觀的觀者都覺得有些習以為常了。杉樹又高又直,戳到了霞光稍顯輕薄的底邊。

暖色系的煙霞被風呼着,微微一流轉,由于過于貼着樹梢了,仿佛是從直直的樹幹裏被吐出來的一樣。

燈籠印着的典雅富麗的黃色菊花,團團簇擁着淡墨色的“藤門”二字。

白燭之光從輕薄的燈籠布裏鑽出來,追着魚貫而來的藝伎的豔麗雅姿,暈出白水泡泡般的寡淡彩光。

簾子一角被宮之家用一根泛金光的長煙鬥挑起。

晚霞在此時已瀕臨殆盡了。

她微微帶着哈欠氣欠身,拉長語調道:“夜夜子姐姐——請進啦。”

千羽夜夜子懶散地說:“打起點精神嘛,小之家。”

“太冷了,雙目都想縮起來。”

秀腕一斜,細手挑了開,簾子滑溜溜被合了起來。宮之家吐着一口接一口的煙,腳步慢移,随在千羽夜夜子身畔。路過壁龛時,熟練地把長煙杆投飛了。

人與人之間的聚會,好似有個亘古不變的偏題——為難。

開場沒多時,兩位表演京都地歌的藝伎才退下,這群男人就急不可耐地為難其中一位男性客人。

他們一群人攥住身旁藝伎的手,用她們的手代替他們的手,指着落單的男性客人,滴着眼淚悲嘆道:“這麽好的美食再也吃不了了,這麽漂亮的女子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再也,沒完沒了的再也,口吻惋惜的像是他要溘逝了一樣。男性客人也是充滿不舍地流了淚,訴說家族破産、家庭破裂的個中緣由。

不過男性客人被這麽“關照”也是咎由自取,原本他是位打壓他人更過分的商會會長,常常拿身邊人的不幸之事取樂。他像是一只賊老鼠,耳朵眼睛都很靈光,別人不想說的秘密自以為藏的很緊實,但都能被他探聽到并抖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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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奚落人的家夥,怎麽不快點逃開?”千羽夜夜子為客人倒好酒,偏過頭問男性客人。

男性客人拍着膝頭搖搖頭,又無地自容地摸摸臉,不知想到了什麽,轉而眼睛一亮,故作豁達地憂嘆道:“什麽的心意不是心意呢?人與人之間都是利用,對我這種跌落谷底的失敗者來說,有人取笑,也是一種關心嘛。要是沒有在意我,我真要拖一位單純無知的游女跳河自殺了……變成這樣,我是因禍得福了,前些日子,聽聞好些被我侮辱的人大喊着要殺了我。這下好了,我成笑話了……”

千羽夜夜子聽了,跟一群人哈哈大笑一陣,借着摸裂笄簪的行動,親昵地貼在宮之家耳邊嘟囔一句:“多豁達。小之家啊,與你正好相反呢。”她笑着,媚媚地轉動腰肢再溜走,體貼地擦亮新式打火機,為正掏出煙的左側客人點上火。

在場的藝伎和舞伎加起來共有八位,與宮之家較為相熟的,除了作為“姐姐”的千羽夜夜子,還有一位與她一樣,同是來自千羽藝伎館的年輕舞伎。

她人名叫莊司莉珂,充滿着寒冬爐火的氣性,似是一匹橫沖直撞的要強小馬。

她與宮之家的關系僵硬,一直頗為無賴地明裏暗裏地較量宮之家,鬧得宮之家都對她這種自顧自做事的人都十分讨厭。

藝伎館裝的都是美豔的蝴蝶。上佳的姿色是呈給客人的第一計興奮劑,也是成為搶手的藝伎的首要條件。出道打響的第一聲炮多是女氣最直白的美色。

這之中的表率則是千羽夜夜子了。她原姓清水,父親是一位低級官吏。

他平日裏無所事事,吃盡祖輩的積累後,也丢了官職,連生的希望都微弱了,更不用說養育孩子了。不管是為什麽打算,父親都選擇把清水女兒托付給千羽藝伎館。

千羽夜夜子有出色的天賦,小臉蛋散發着迷人的光彩,身姿靈巧輕盈,一入置屋就被千羽娘指定為承祧嗣女。

果然不負衆望,她初登之日的隆重讓無數藝伎望塵莫及,更是将花魁之位蟬聯逾三年,當得起如今花街之牌面。

獨一次觀賞千羽夜夜子游街時,宮之家恍若置身于撲朔迷離的火蝴蝶叢之中。

女人都會向往千羽夜夜子的美。但宮之家歉意地表示不可再看續次了,因為在那由不明顏彩鋪就的非凡之美中,她已是聽夠了蝴蝶瀕死般的吶喊了。

莊司莉珂性傲,想成為一名出色的藝伎,偏偏不太能吃好這碗飯。

雖然她特別勤奮,手鼓的技藝優長,性格随和開朗,三言兩語就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但樣貌不佳,氣态不文雅,明明跟姐妹用一樣的姿勢走小步,可偏偏覺得她就是混跡在其中的一頭笨熊。

“哎呀呀,莊司小姐,學的也太草率了,我都為您提心吊膽,再加把勁吧。”

莊司莉珂都努力到手指要斷了,茶屋媽媽桑們卻老是對她這麽指點,勸她舍棄朝暮陪客的藝伎,甘心做個專擅手藝的助興樂坊師,說不定能熬成德高望重的伎館宗師。

莊司莉珂沒有惱羞成怒的情緒,也沒有自知之明,她會說:“我的目的不是藝伎,而是想做就做了。天真也好,傻的可憐也罷,請諸位大人以仁慈心尊重我的選擇。”

宮之家在藝伎群中亦突出。與莊司莉珂南轅北轍,她是被盛贊為無一缺憾的美神。千羽夜夜子形容她是美的妖靈,仿佛是夕暮的光傾倒在石榴色的晨曦倒影裏,于理不合、與世不容。

與宮之家對話的人,老覺得她心不在焉。可她一不說話了,專注地直直望着人了,他們又會頓感空花泡影,失落萦繞心頭。

能說是她美的太沒瑕疵了,讓那些接受她美的人覺得她哪哪都是瑕疵。

莊司莉珂堅定地定下贏過宮之家的信念,是在一年多前的舞伎考試時。

她排在宮之家之後,且與宮之家都表演《蝶戀花》曲目。

拆開來看,她的每個動作都勝了宮之家一大截。等她表演結束,迫不及待地鞠躬詢問這場考試孰勝孰敗,得到的是那夥伎樂坊師托她向宮之家祝賀榮獲魁首的消息。

真是不可思議的偏袒啊!

莊司莉珂被震在了原地。

“她美的難以置信啊,就算跳錯了兩個動作,目不轉睛盯着她看的人也發覺不出來的。”

得其解釋之言,莊司莉珂并未心灰意冷,她忽覺找一座畢生都難以逾越的高山不夠,都已經這樣了,索性再找一座吧,便将成為絕代藝伎與戰勝宮之家并列而舉了。

藤門茶屋上演的第二幕為難的戲碼,主角兩位即是宮之家與莊司莉珂了。

生意場上的閑話聊到尬局,一位客人将話頭輕輕一撥,撥到了藝伎這邊來。

一兩位客人再大着舌頭挑唆了幾句,一夥人就不約而同地轉向請兩位衆所周知水火不容的小姐表演拿手好戲助助興了。

千羽夜夜子被奉上了評委一席,胳膊借着一位酒醉的客人枕着,眯眼笑看兩位小妹妹的好戲。

未等宮之家應聲,莊司莉珂愉悅地拍拍手心,請了一位相熟的伴樂,登上前臺,朝客人們行禮道:“承蒙關照。”

她跳了一支舞——《蝶戀花》,在她們的舞伎時期,這不是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她對宮之家玩鬧的意思居多。

需要申明,以為莊司莉珂是在與女性争寵男性,那是大錯特錯了。

她才最是瞧不起男性,認為男性都是追着女性身後恬不知恥的猴子,或是未蒙開化的應聲蟲,只會嗷嗷嗷地亂嚎。

她因為要争過宮之家,才勉為其難地将在座的男性視作一群沒模沒樣的評委。

然而她對競争懷有深刻的尊重之心,所以,一将讨厭的男性擺在她敬重的裁判席上,她也迷迷糊糊地變得對男人敬重了,這樣一來,深刻誤解她對男性谄媚的就大有人在了。

“之家,之家……”有客人瞎起哄,哄叫宮之家活動活動筋骨,也來那麽一段。

“不好意思了,昨日受了寒氣,腰側疼痛難忍,不能為諸位表演了。”宮之家讷讷地低低頭,推阻道。

客人們無一不失望,又來一通閑聊:

“哎,好可惜呢。”

“若是要比,定能勝利的。”

“居然讓差勁的先上場了……”

宮之家抖落繡滿如意紋的袖子,伸出右手,朝冷笑着的莊司莉珂客氣地敬指,道:“擡愛了,我再怎麽賣力表演,也是贏不了好本事的莊司小姐的。”

客人們一聽這話,齊齊對莊司莉珂打趣地笑,恬不知恥地說着“既然之家沒比,那與莉珂小姐并列第一”,這一類照顧宮之家的話。

莊司莉珂用扇子狠狠敲打三下手心,蹙眉薄怒道:“氣死了,一群唯宮之家馬首是瞻的笨蛋!宮之家,少客氣啦,你才真有好本事的!”

宮之家不理會她這争風吃醋的橋段,姣美的雙唇合攏成誰都可以破開的屏障,但不能因其脆弱,而不視作屏障。

莊司又在表現嫉妒了,微微噘着小嘴吐出抱怨的話,拿着玳瑁扇柄,左右都看花了眼般地顧着,親昵又粗魯地敲擊着男人的肩。

男人們都樂得歪歪扭扭地亂晃,故意抱着頭說調笑話:‘太疼了,小姐,下手輕點啊’、‘力氣真大啊,不會是隐在人堆裏的母老虎吧’?

宮之家早知會弄成這個樣子。這群男人其實都打聽好了,故意挑起争端逗弄莊司莉珂,想看她氣鼓鼓的樣子。

他們很聰明,從來都不會為得不到的女人耗費太多的精力,所以宮之家一展現出無孔能入的冷淡後,他們就會轉向好攻略的女人們了。

女人嘛,男人嘛,多看幾眼不如多鬧幾場。

耳膜被男男女女的笑聲鑽得有些發疼,腦袋也越發沉甸甸的,宮之家端看幾眼月影,辨分出距散席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她便不想再耗着了。

尋了個時機,她對千羽夜夜子打過招呼,搖着白色粉蝶雙翅一樣的長腰帶,默默地滑出此間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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