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甘甜
甘甜
雪水融入地底很深了,草長莺飛的春天來臨了。
二月十七日,宮之家做了一個與現實的聯系緊密的不可思議的夢。
她夢見宮信玄一身髒兮兮的牛仔裝扮,騎在一匹發狂的鬥牛上,野蠻的力甩得他來回搖晃,高聲數到了七時,咚的一聲,他從牛背上重重滾摔下來了。
夢過于逼真。她記得他的倒下猶如一道鋒銳的淡黑色針芒,沖她的雙眼襲來,将她紮得跟着一顫,從夢中驚醒。
她揣着擔憂他的情緒,悶悶不樂良久,想去探望他,又覺得這只是夢一場,為這般的小事去找他,實在是過于勉強了。
但她又全然放心不下,提心吊膽不已,憂煩得都開始偏頭疼。
在下午二點鐘,她還是硬着頭皮去了。不過她事先作了安排,編造了一則更為光明正大的理由。
這個時間點他大概率是在午休,她未經通報,徑直推開留有一條縫的院門悄聲進入。
到院中,她看到他了,驚愕地立在原地,什麽話都說不出。
他正坐在院子裏的長排椅子上,受傷的腳被架在秋千板,拄着一根鐵制的嶄新拐杖,一邊吃着炒豆子,一邊看一本封面很古舊的書。
這下子好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忘了個一幹二淨,她又撿回了夢,心想可真是有所啓示的夢啊。雖然對現實沒有絲毫彌補,但是好像讓人更看清楚現實了。
枇杷樹經冬不落葉,翠綠綠的葉子擁擠地朝上堆成穹窿狀,不單是把他的身子罩住了,也把影子密不透風地裹緊了。
宮之家傍着他坐下,望着他被繃帶纏得鼓囊囊的腳踝,納罕道:“今天天氣好,躺在屋檐下曬太陽很舒服。你這是怎麽搞的,難不成是有心吞象,跑到屋頂上曬太陽,迷迷糊糊地翻身栽下來了?”
“與你說得大差不差,檢查枇杷果摔了下來。”他苦笑着仰頭望,“貪嘴了,也是心急了,想看看長勢如何。”
“問題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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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大問題,修養一段時間就能痊愈了。”
宮之家心想雙腿跟着他都比跟着別人吃力不少,略帶笑意地埋怨着他:“真是的,望一望就能看得差不多了,何必費事去高處?”
“哈哈,想看看,說不定會在樹葉的間隙中發現一顆大果子。”
“大果子也只能是去年留下的,全都壞了的。”
宮信玄抓一把炒豆子,一顆從拇指側邊滑落,卡在兩條不平整的繃帶縫裏。
他彈開這顆豆子,天真地問:“你是聽到我摔落在地的大動靜才來的嗎?”
宮之家撿了幾顆他遞來的炒豆子,團團盤玩着,詳談今早那場怪夢,解釋就是那夢促使她來此的。
宮之家講述完,感慨道:“都怪我,要是我沒有夢見你跌落,你就不會這樣了。真遭罪啊,小半個月都行動不便了。”
宮信玄皺起眉頭,不安和茫然地重複着:“是啊,是啊,都怪你做了這樣的夢。”
宮之家搖搖頭,沉思着又說:“更應該怪你當騎牛的蠢蛋。只要是騎牛的,哪能不掉下來?”
宮信玄一瞬間回過神來,瞅了瞅日光,不理宮之家的奚落,笑吟吟地又說:“小之是早上做的夢吧,要是你早點來對我說,我就不會摔着了。我是一個小時前摔着的。”
宮之家頓時啞然無聲了。
宮信玄往嘴裏撂了把豆子,手掌心拍拍宮之家并攏的膝蓋,憑着拐杖的支撐力,起身往屋裏進。
宮之家拖着步子,随他身後說:“看來你也覺得你摔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你來看望我,我很高興,沒有別的祈求。”
宮信玄噔噔噔地用一條腿畫着圈轉過身,右手拐着擺了擺,讓她留在原地等他。
過了一會兒,宮之家聽到動靜擡起頭,看到他站在門檻之後,胳膊彎裏挎着一個用絲縧紮繞的竹籃子把手。
籃子裏放着幾顆又大又橙的枇杷果,用棕白色的油紙墊着,并撒了點裝飾用的木色紙條帶。
“我查看枇杷果有誘因的。你看,老友送來了枇杷果,鮮豔可愛。給,我撿了些,你提着給……那位異國人嘗嘗吧。”他還是很自然地講出來了。
這個時節可沒有枇杷果結出來,籃子裏的枇杷果是昨日郵寄來的,乃是存在冰庫裏的長崎甘香枇杷。在此時病了般的春日裏,是令人可喜的贈物。
他敲着拐杖,維持四平八穩的姿勢,費事地跨過門檻,下了階梯,朝宮之家走去。
宮之家趕快幾步,匆忙地迎上他,雙手從他擡起的手臂上将籃子順到自己手肘。
嗅到枇杷果的香氣,她無法抑制地流淚了。
淚珠子打在墊枇杷果的軟油紙上,被完整無損地接住。物品對她是仁慈的。
她擰起秀雅的眉頭,憂傷地問:“枇杷結果的時候,我還能見到你嗎?”
他平淡地說:“我是願意的,一直一直都是願意的。究竟如何,要看小之你了。”
她好像是身子沐浴着朝陽,但心掉入了夕陽裏。春日重逢冬日,差不多也是如此的感受。
“懦弱。什麽都要我來辦,你真懦弱……”
宮之家從喪氣的狀态裏掙脫,氣憤地把枇杷果籃甩開,連同那滴無足輕重的淚珠子。
她瘦弱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臉頰泛起病态的紅暈。頭疼越發嚴重了,突突突地跳動着,沿着太陽穴向後脖子俯沖。
宮信玄的反應平平。他隐下痛苦,刻意可笑地拍拍額頭,呆愣愣地注視着滾落在地的枇杷果,說:“咦?不會落地生根嗎?”
“什麽啊……”宮之家連聲哀嘆着,對他耍賴皮的玩笑話失望無措。
她疲倦地盯着他,眼中隐隐帶着淚,一忽兒,淚消失不見了,眼神變得狠厲。
“需要給它點時間,才會生根發芽吧。植物好像和生命是同義詞,念着就覺得是活着的,真是細膩的奇妙啊。”
宮信玄躲開她逼人的眼神,說着轉開身,拉開紙槅門,往裏間進。
她仍在身後,目光炯炯地死盯着他。
他的一只手把着門框停駐,頭沒有回地說:“置物櫃裏還有,小一,你來打開,再挑選些吧……我也來幫你。”
草蟲聲又悶又燥,鑽着兩人劍拔弩張的罅隙探入,撞到廊頂被反彈,又歸回院中。
這般安靜之中,宮之家猝然撲向他,撞得門哐當哐當地晃動。
宮信玄的腳踝一陣劇烈地疼痛,吃驚地瞪大雙眼,呲着牙轉方向。
她惡狠狠地抱着他倒下,悲憤欲絕地質問道:“我該怎樣哭泣,您才會心疼?您說啊,快說啊!”
“冷靜點,冷靜點,小之……”宮信玄掙脫她的雙手,捧住她的雙臉,忘情地端詳着,憐惜不已地淡淡說:“啊呀,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傷害你的我,不止垂涎你的恨呢。”
“談何垂涎?亭主,您什麽都得到了。快推開我吧,我不喜歡你胡說八道的樣子。”
僵持了一陣子,反而是宮之家攥着手心推開了他。
她折着白脖子爬動,靠着尖銳的三角形桌角歪斜地坐,縮成一團華麗陰郁的影子。
她坐得格外不舒服,宮信玄看得更是不舒服,就如宮之家借由折磨她自己而折磨着他。
“錯誤犯了很多了,不糾正怎麽能行?”宮信玄追在她側邊,苦苦相勸道。
“男歡女愛,沒有任何錯。我都這樣了,什麽說教都扭不回來了。快滾開吧!”
宮之家的袖子舞動着,妩媚的雙眼迸發出恨意,憤恨地又推開他。
宮信玄這次輕得像是一團能任她蹂躏的紙團,無力地坐倒在她身邊,低着頭揉腳踝,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他們都不約而同停止了交談,任由對方造出的沉默碰擊着不安的心靈。
過了一會兒,宮信玄忍受夠了,揣着袖子,丢下累贅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去到了隔間洗手。
隔間是露天的,排滿了青色的苔藓,特別格格不入,像是屋子過于碩大的沖天黑鼻孔。
宮之家聽着水嘩嘩地流在石板的雜音,心驟然寧靜,僵硬緩慢地抽出桌屜,拾起一支細卷煙點燃,幽幽吐着一串串迷茫的煙卷。
他的家大變了模樣,不過沒有煥然一新,整體給她的感覺與之前的無兩樣。他也是神奇的人,改變之前與改變之後好像沒有一丁點改變。
過了極短的時間,大約兩三分鐘吧,宮信玄走回來,挽了一籃子新撿的枇杷果。
他的手沒擦,衣領處有點水痕,頭發被一些水黏在一塊了。發絲與發絲之間,貼得用力,黑漆漆的色,沒有一絲縫隙。
宮信玄吃力地弓着身,坐在她身旁,滿當當的枇杷果籃特意放在她的手邊。
“下雨了。”
“嗯,看到了。”宮之家扔了掐了幾道印的煙蒂,朝枇杷果籃看了一眼,神情雅靜,沒有絲毫的動容。
宮信玄關注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了什麽,很慌亂的樣子起來,獨自走了幾步,又像肥嘟嘟的貓一樣笨拙地回頭,搖晃着身軀,沒有任何心事地招招手,熱心腸地笑着說:“跟我來,來。來嘛,來嘛……”
“不想搭理你了。”
“快來,找你瞧瞧看。”
宮之家半睜着眼爬起來,與他随意閑談着,東拐西拐地繞了個大彎,鑽進光潔的茶室。
“這次能招待你了。”
他總是在一些未完成的小事上執着。
宮之家捧着織部茶碗,閉上緊繃繃的雙眼,又冷又幹的手指摩擦碗側的大紫蛱蝶花紋,嗅到初春的氣息。
蝴蝶——春夏之際,花枝招展的旗子一樣,不怕風雨和日曬。
呼嚕呼嚕地喝完茶,天氣陰,隐約雷鳴,幫傭在套防雨套窗。
宮信玄伴着精致的茶碗,被茶氣熏得昏昏睡過去了,連宮之家走了都沒察覺。還是幫傭為請他幫忙,呼喚了他兩聲,他才猛然驚醒。
左右看了一圈,不見宮之家和那籃枇杷果,他還埋怨她不告而別,再加上腳踝受傷的偷懶借口也沒被準許,因此幫忙的時候都在氣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