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醉鄉
醉鄉
隔日,四點半的午宴結束,轉場時,宮之家收到一件堪稱平白無故的禮物——宮信玄送來的和服。
她懷揣着一定會被這件禮物絆住腳的信念,借用一間安靜的居室,将和服平整熨帖地鋪展開。
這是一件典雅的織錦小紋和服,繪滿線香花火,如同一朵和美的綢絹花。背後印着宮家的銀杏葉家徽。
對這家徽,宮之家最有印象的是昭和二十九年袛園祭時,宮信玄成衣上金繡的那一枚,那是真正的閃亮,可惜近些年都沒再見過一次了。
她翻翻衣領子,見着紅線繡的八尾一華的名字,意識到這是母親的舊物了。
距離揣測出他的用意還差一點,她有些瘋狂地在和服上摸索,費了不少的勁兒,找出藏于衣袖夾縫裏的一張和紙,正中央赫然寫着一行字:請将衣物燒掉。
宮之家愣住不動了,滿心感覺的都是宮信玄對宮一華的恨和對她的薄情。
下一場的姐妹找到她,焦急地問:“之家,快走了哦。”
宮之家撫摸着和服,落寞地說:“不走了,幫我記個假。”
縮在門後良久,她才好似想通了般服從他的意思,因此極快返回置屋,不理會佐藤娘的詢問,直入化妝室,對鏡卸妝和重新化妝。
木木呆呆地盤起端莊的發髻,別上絢爛的絹花與綢帶,插上光燦的頭簪和垂簾。最後她穿上了母親的和服。鏡中有薄陽之光,還有一位光鮮亮麗的美人。
臨近日暮,她走下二樓,寬慰地對佐藤娘笑了笑,撥了一通電話給宮信玄。
滴滴聲戛然而止,一傳來宮信玄的聲音,她立即毫不客氣地說:“我想通了。”
她略微停頓,趕在宮信玄回話之間,又補充說:“我接受你的好意。阿蘭很好嘛,能與我相伴餘生,我一定會很幸福的。”
她挂斷電話,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去找上阿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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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時今日,流動的風一定是狗尾續貂的雲,吹人的時候有沉甸甸的重量。
阿蘭擁抱她,第一句是說:“我明天要走了。”
“啊,這麽急啊。”
“可以給我一個吻嗎?”
“好。”
宮之家親吻他,宛若失去一切的絕望孩子,黯然地失聲痛哭。
一如最初。他對她來說,依舊是那般的陌生,只是她一次痛苦折磨自我的心血來潮。
她若還在愛恨裏沉浮,終究有一日,連這種心血來潮都會喪失的吧。
她忽然深刻地感到餘生溢滿了悲傷,比之前的更過分,說不準是會更漫長還是會更短暫。
阿蘭的吻讓她癢癢的,還有些涼意,跟冬天裏柳絮柔柔地掃在皮膚上的感覺類似,其餘的,則是什麽意思都沒有,就同那次宮夫人的葬禮一樣,寡淡、容易忘卻。
光有欲.望地纏綿過後,阿蘭以收拾行李為借口,發怵般地躲進隔壁間。
她起身時,天都黑了。推開門,享受到風的自由氣息,怪異地思念起宮信玄,便在震悚的心的驅使之下,鼓足勇氣去拜訪他。
她不會再見阿蘭了,阿蘭在她這裏是“活”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又“死”了的陌生人。
本想把這件和服燒掉,後來又覺得沒有必要,索性罷了。
宮信玄肯将和服獻出來,就代表着很多事都塵埃落定了,燒不燒掉,也都是如此了。
他的家寂清,幾盞稀稀拉拉的明燈清冷地亮着,那只吵鬧的鹦鹉沒了蹤影。
她不吱聲,迷糊地轉了一圈,才見到正在廊檐之下平躺着休息的宮信玄。
一把淡青色的傘豎在油蠟燈籠旁邊,吊牌仍留有,不過這次沾了人的指紋,也沾滿了枇杷果香味。
緊挨着傘柄的兩側,放着一顆紅蘋果和一位樂淘淘的陶俑藝伎小麗人。
他靜躺着,雙手交疊在腹部,攥着她之前留下的真絲燙花折扇,胸膛淺淺起伏着。
他的臉上挂着一面奇詭的女面能面,好像是過于貪玩的孩子忘記了回家的時間,變成萎靡不振的小妖怪了。
她遲鈍地領悟了——他沒有離開,而是惆悵失意,縮在這裏用幻想折磨着自己。
她沒有失去他,反倒是距離他更近了。但悲憤驟然襲來,她想惡毒地問一問他可曾後悔?
緊接着,平和與疲倦把什麽都壓下了,她想着若是問這種問題,他一定又說些“我是推手,你才是做事的主體”、“若不是你有心提起,我也不會牽線搭橋”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了。
任何欲蓋彌彰的恨,都在她與阿蘭的親熱中消散了。他達成折磨她和自我的目的了。如今,應該只剩下千瘡百孔的愛了。
而經此一事,惶恐不安的人由她變成他了。但她胸懷寬大的如一片海,願意捧着這點脆弱的、持久的、唯一的愛,與他共同傾注心血,使其修補、壯大、煥然一新。她已能擁有他了,他也能擁有她了。
她輕輕接近,跪坐他身旁,合起傘,揭開能面,看到他的臉滿是斑駁的淚痕。
她懷着真摯的情感,吻了吻他的額頭,驚得他愕然地睜開眼。
他望着她出了神,一顆淚珠急匆匆地從他的眼尾,滑溜溜地斜鑽進鬓發裏。
她用掌心蓋住他疲乏的雙眼,微濕的手心如一盒子細膩的脂粉,被他的睫毛撲打着。
她扭過身,将陶俑小麗人抛到草地裏,拿起紅蘋果,平常自然地說:“吃蘋果吧。涼絲絲的,顏色又那麽紅,一定很可口的。”
宮信玄揭下她的手握住,看到鮮紅無比的紅蘋果,咬了正中的一口,柔笑着問她:“怎麽回來了?”
“一直都在呢。”宮之家滿不在乎回答,咬了他咬過的邊上的一口粉白色果肉,不當一回事地繼續說:“壞家夥。我在說阿蘭是壞家夥,他走了,說謊騙我到今日,抛下我遠走了。……宮信玄,我們都這麽痛苦了,也該在一起了吧?”
宮信玄喜憂參半地抱住她,胸膛暖她的額頭、臉頰、手背……磋磨之中,柔白的長襦袢被矜持地擠了出來。
礙事蘋果從掌心掉落,咚咚咚地摸黑滾了幾圈,被白鳥沙海的砌石堵住了去路。
黑透的空中起了點淡淡的霧。星星懸在葉隙間,一閃一閃的,她恍然想起緋紅的櫻花。
真是的,光執着于枇杷,都忘記櫻花快盛開了,就在這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