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
一幅長卷滾出畫軸,徐徐攤開,鋪成一派壯麗絕景。
落筆處墨染重影,彩暈色相,細細繪來,卻是一張張觸目驚心的地獄修羅圖。
“這一組畫,無名亦無題,有的只是些陳年的故事。”五指白如飛雪,低低掠過畫卷上萬般鬼影。倚在櫃臺邊的男子一手持畫軸,一手比劃游移,向臺前的客人展示這一軸古舊的組畫。
偌大的藏寶閣內,木架重重,珍寶琳琅,卻只得這一位店家、一位客人。
守店的人裝束閑雅,一襲烏沉沉的對襟褙子,暗紋潋光,隐約紋着一幅濃青深墨的千裏江山圖。唯獨一頭黑發裁得極短,不像富貴叢裏通身錦繡的大老板,倒像是行慣草莽遍歷風霜的江湖客。
他冰涼的眸子一彎,成一對笑眼:“您若要問這畫拿來作法寶有何效用,能否煉化,那我只能如實相告——此畫來歷詭谲,它的用處,誰也說不清楚。您若是想尋一件效力非凡的法寶,那本店多得是比這畫更好用的寶貝。”
入閣的客人眉目沉靜,八風不動。一身如水如煙的白衣釘在原地,木如雕塑,連半絲褶皺都無偏移。
他的容顏,是冰是玉,堅如磐石,無波無瀾。不管店主說上什麽,都無法教他動容半分。
倒算得上一位真真正正超脫世外的修道人,對得起他頭頂那尊七星道冠。
白衣道人清聲答道:“無妨。我入貴店,不是為了求取法寶。此畫邪氣沖天,與此間衆寶殊異。我為誅此邪物而來——也只為此而來。其餘物事,概不關心。”
“我這‘八寶洞天’一年只開一回,一回只賣一件寶貝。沒想到今年這唯一一次開張,卻是撞上了你這想要毀了我家藏品的怪客。”短發的店主無奈搖頭,言辭惋惜,語氣卻含笑如舊。
“罷了罷了,只要你能拿出相應的價格,這畫予了你就是。歸你之後,你是要留着還是要銷毀,都随你歡喜。”
“八寶洞天”主人留戀地撫過畫軸,沖客人一颔首:“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道門游仙‘暮聽蟬’,應當不至于叫我失望吧?”
白衣道人聽聞他點出自己身份,不聲不響,冷淡如初。
八寶洞天的傳說在世上流傳了已逾千年,而暮聽蟬成名至今,不過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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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修真之世,廣袤世界中,無人不尋仙、無人不求道。暮聽蟬身為無門無派的散修,一夜之間橫空出世震懾天下,實為一樁奇聞。而天下最擅推蔔玄機的一衆大能神算,竟然二十年都沒能算出他的出身過往,這又是一樁奇聞。
暮聽蟬行走人世,降妖伏魔,修行歷練,卻從不停留。他就像天地間的匆匆飄萍,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将去往何處。
有人猜,他是天上的真仙,下凡只為渡劫,不為沾染人間煙火氣。故他向來獨來獨往,不肯牽涉一絲世故人情。
畢竟,仙人處高天,怎欲惹塵埃?
如此物欲淡泊的一名修道人,今年居然叩響了八寶洞天的門。這事傳将出去,又要令世人咋舌。
八寶洞天,乃是天下第一的藏寶地。八寶洞天主人遠遁外海,避世而居,卻擁有天下最多、最大、最驚人的法寶珍藏。他自稱是個開店的修真界商賈,尋常得很,刻意隐瞞自己的來歷,只是這生意做得,未免太過浮皮潦草——
傳說中天下第一的法寶商行,一年只開一次,一次只做一樁生意。在試煉中贏下鑰匙的人,方有資格入八寶洞天買下一件寶貝。
今年的贏家,便是暮聽蟬。他闖三關、過五難,踏入八寶洞天,不為訪求異寶,只為毀掉一幅邪祟糾纏的古畫。
“原來你來人間走這一遭,是為了了斷宿在這畫上的因緣。”八寶洞天主人眯起眼,笑得溫良無害,卻冷不丁丢出這刀鋒暗藏的一句話。
暮聽蟬終于冷冷掃他一眼:“莫亂猜。”
谪仙般的散修目光缥缈,視線滑過洞天主人那張雍容爾雅的臉孔,于古畫上落定。一只只青面獠牙的惡鬼繪在紙上,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可全比不過畫中央那個濁衣長劍的人影鮮活。
單單一個影子,便勝過人間無數生花妙筆。
短發店主輕笑一聲,指尖掠過畫卷,泛黃宣紙上那一張華美面容更顯生動,眉目間一股悲憤郁色流轉不歇,湧動的生氣與怒氣幾欲噴出紙面。
“那麽這位散修,關于這畫的事,你知道多少?看樣子是全不記得了,否則也不會非要讓我來評判一番……”
“也罷,就讓我來給你講一講,這塵封千年也無人想聽的故事吧。”
……
起初,這不過是一幅普通的畫,不普通的是作畫的人。
出自九幽的一代天魔,某日心血來潮,學起了人間的書畫。那時八寶洞天主人也尚在人間歷練,某日塵俗相會,彼此都看穿了真身,卻只如凡人般東扯西聊,談一些凡俗的無聊事體。
“我這幅畫若是交到你的手上,能鬻出何等價格?”天魔突發奇想,要向法寶商兜售自己的畫作。
八寶洞天主人掃了一眼,據實以告:“畫技太次,要不是畫中有你起心動念時留下的一縷魔氣,恐怕值不了幾個錢。”
天魔失了顏面,忿忿道:“我壽數漫長,有無盡的時間可以揮霍。總有一日,會習得連你也不敢小觑的畫技。到了那時,你可要将我的作品奉為鎮閣之寶。”
彼時立下約定的二人不會想到,僅僅三年過後,壽數漫長、幾與天齊的九幽天魔便隕落了。殺他的人是自上界臨凡歷練的真仙,白衣星冠,出手無情。
魔頭為禍一方,凡間無力相抗,于是天降神仙,前來斬妖除魔救世人……倒也順應天理。
只是八寶洞天主人想起當年那個雖有天魔之名、卻如凡人般心性跳脫的少年,總還有難言感慨。談起書畫之道,那少年臉上的興奮雀躍、自傲自滿,以及被嘲笑畫技之後的羞惱神情,無不生氣十足,情緒畢顯。
望向他珍藏書畫時那晶晶亮的眼神,活脫脫只是個見了糖果的孩子。
那玩笑般的約定,再也完不成了。世事無常,愛畫的人失了約,收藏天下畫作的人卻想要盡己之力,履行舊約。八寶洞天主人開始四處尋訪天魔遺下的畫作。
尋畫的路上,他見到了誅滅天魔的人——白衣的仙人立在天門外的雲頭上,癡癡望向高天,卻不上前一步。
八寶洞天主人望見他的模樣,心下惕然一驚——那張冰寒玉秀的臉,無獨有偶,恰是天魔曾給他看過的那一幅習作上所描畫的容顏。
“聽說像我這樣的魔去不得天庭,可我偏偏喜歡犯禁,就要用法術去窺探滿天仙神。我曾在雲端瞧見過這樣一位仙人,将他的臉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後一直不曾忘懷,索性就将他畫了下來。”
“哼,也不知道是我記性太好,還是那幫子神仙用了什麽秘術。時至今日,我還将看見他的那一眼工夫記得牢牢不差。”
那時,魔頭展開長卷,望着畫中落筆繪了千百遍的仙人,語氣中蘊着一絲連自己都莫名的惱怒。那一年他心高氣盛,不谙世事,不懂得自己為何總是記挂一個素未謀面的天敵。
原來斬落邪魔的人,正是邪魔驚鴻一瞥、反複描繪的畫中仙——八寶洞天主人明白過來,不由感嘆天下宿命緣分,何其玄妙。
窺望一眼,償還一命。真是孽緣。
八寶洞天主人交游廣闊,有那手眼通天的好友向他透漏了這一孽緣的後續:誅殺九幽天魔的仙人的确是受命于天,可天道給他的命令,是待天魔長成、大開殺戒後再執行天誅,他卻未雨綢缪,趁九幽天魔還來不及禍害人間就提前動手,将其殺害在無罪的少年時。
天命何其複雜,動一發而改千鈞。仙人忤逆天命,其罪一;殺害清白之人,其罪二。
這冷淡狠辣的誅魔之仙,注定要為他的狠厲行事付出代價。
“以我對天道的了解……恐怕他得在人間再流落一段時日,待因他而起的風波都平息,出錯的命數都扭轉,才有機會回去了吧?”
八寶洞天主人沉吟思索,唇邊勾起薄涼笑意。
“不如來打個賭吧,他還有機會再回天上嗎?谪落凡塵輪回歷練,可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捱過去的呀。”
人間恩怨糾葛猶如黏人蛛網,沾不得,掙不脫,甩不下。
聽說那位淪為凡人的谪仙,第一世時尚有全部的記憶。
他拜入道門,從一個末等弟子做起,重新修習仙法。為彌補前世過錯,他尋到了九幽天魔的殘魂,将其豢養,一點點養回了那個命該橫行一世的魔尊。
只是天魔雖然重新凝聚成形,破損的記憶神智卻一時無法回來。谪仙人耐心教養懵懂如初生嬰兒的天魔,教他習練邪功,教他行走魔道,教他稱霸天下。
“師尊,為何我非得做這些不可呢?”轉世的天魔也曾好奇問過他。
大多時候,這個生而具有九幽之力的少年胸無大志,只愛鬥雞走馬、寫詩作畫,做個悠哉度世的閑散文人。他不是生性和平,只是太過怕疼——天魔之體給了他超然的天賦,但也給了他心上一道不止緣何而起的劍傷,一旦運氣,便痛徹心扉。
仿佛是前世留下的傷痕,痛要一直痛到今生。直要他痛到再不敢動用自己血腥可怖的力量,才稍稍流露出半點慈悲,勉強将他放過。
“你命數如此。這力量與你的神魂息息相牽,你與它本就是一體。既為九幽天魔,便當受此召引。”師尊如此告訴他。
弟子偷眼看向師尊那張從來清貴高華的面孔,指間攥緊的畫筆不覺歪了一歪,往紙上畫出突兀的一線墨痕。
“可是,有師尊在,我要這九幽之力有何用?”
都說畫由心生,下筆所繪皆所思。随手勾勒的這一幅美人圖,畫中人竟不知不覺變了模樣。
“我不求縱橫天下百戰百勝,不求縱情聲色享盡繁華,只求歲歲年年,一如尋常,随侍在師尊身側……成不成魔,對我來說有何分別?”
聽了弟子不争氣的渾話,谪仙人只淡淡言道:“你今日沒有貪念,所以覺着天魔之力對你無用,可人不會永遠無欲無求。待你遇上了真正所欲所求又求不得之物,至少有一瞬間,你會拼盡全力。”
“我見過塵世凡人億萬無盡,能抵禦誘惑的卻始終無一。”
于生性懈怠的少年而言,那些天命玄機一類的陳詞濫調便如書本上的經文,聽來乏味昏沉,到不了心底去。他并不為此煩擾,活得益發放縱,混跡凡人之列簪花買酒打馬街頭,倒也樂得逍遙。
師尊曾罰他跪在宮門外,打他千百鞭,要他收心改性不再沉迷凡間逸樂,全情投入修煉大業。
轉世的天魔不吭聲不喊疼,亦不松口。他說:“既然不是我想要的道,我為何還要費力去修?”
谪落人間的仙人畢竟還是仙人,心性澄善,崇道奉義。見邪魔轉世的弟子居然如此抵觸魔道,做師父的不由也為之震動:若他當真改邪歸正,一心向往正道,又怎可一味将他往邪道上逼?
那一年,雪滿南山,做師父的跋涉千萬險阻,終于來到了天柱山上仙家道場的門前。他在天門外長跪不起,一身白衣染血成赤,只求上蒼垂憐,賜他将天魔度化成仙的法門。
滿天仙神寂然無聲。
他忍受百般磨煉,神魂在天火中焚燒,終于換來天上真神的慈悲一瞥。過往天庭共事的同僚憐他身陷凡間恩恩怨怨的泥淖,為他求來一絲解脫的法門——
——逆轉天魔的經脈,廢其修行,改其道途,不再動用九幽之力。如此堅持六百年,方可複歸常人。步入正道從頭再修行,一樣可證道成仙。
他将這法訣帶了回去,弟子被他轉述的話吓得瑟瑟發抖:“師尊,照這樣說來……我得忍受六百年經脈寸斷、氣血逆行的痛苦?!”
“贖罪求道,哪有不苦的。”谪仙神色平淡,惟眼底多出一絲前所未有的疼惜,“忍過這六百年,你就能真正承我的道,與我……”
他忽地頓了一頓。
本是匡扶正道、度惡濟困之舉,不帶半點私心,可為何此刻說來,卻忍不住在勸人向善的語句中摻入了自己的謀劃?
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做什麽?命運一再脫軌,如今救了這魔頭,那他的果報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了結?
那個害他如此迷惘的魔頭轉過眼,敏銳地捉住他的話頭,沖他狡黠一笑:“原來師尊終于大發慈悲要我修仙,要我走正道,是舍不得我?我就知道。既然如此,弟子只好奉陪到底了。”
昔日嬉鬧階前的孩子已經長大了。青澀眉目舒展開來,撐起一張英挺神飛的臉。輪廓張揚,五官華彩,天生一股魔性更如畫龍點睛一般,為俊美的面目添上一筆驚心動魄的神氣。
魔魅的男人支起雄健的上身,向他傾了過來,身形和影子都罩在他身上:“師尊相邀,弟子怎能推拒。從今往後,我們可要一起,好好共度這漫漫長生。”
煉丹,熬藥,養病,止痛;修行,舞劍,歌吟,作畫。從頭再來的修行生涯日日與苦痛相伴,幸而有思慕之人在側,每日閑淡度日,也是自在清歡。
失了魔力,昔日的天魔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肆意游戲人間。他收斂了嚣張,總是守在洞府中繞着師尊打轉。長大成人的眉梢眼角,睇向如師如父的人時也難免帶上些掩不住的微妙心思。
只可惜仙人之心猶如古井,縱有他這條來自人間的小魚兒胡亂撲騰來去糾纏,也只是淡起微瀾,一時翻不起波浪。
開竅的日子還沒有來,意外卻先來了。情劫未至命劫至,他們平靜的生活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天魔舊日的仇敵找上了門,還糾集了一批觊觎九幽之力的烏合之衆。洞府被圍攻,谪仙獨木難支,無力保護力量全失的弟子。
刀槍劍戟并無數法寶并排而出,直直指向孤身擋在衆人面前的谪仙人。劍尖鮮血滴落,同谪仙身上白衣浸出的血痕一樣猩紅。
高天的鳳凰墜落林間,為群鴉所啃食,流出的血原來也是這般死命的紅。
“私藏魔物者,納命來!”
闖入者人多勢衆,來勢洶洶,而被他們圍住的人是如此形單影孤。他半跪于地,狼狽不堪,只有修竹般的脊背還在竭力挺直。
“爾等所行非義,皆是為利而來,不是出于正念。縱殺我于此,也必不得善果。”
被穿了胸膛,傷了心肺丹田,喉嚨口湧出的聲音都在發顫。可那份神仙冷眼觑世的鎮定絲毫未改,一字一句定定說來,都是谶言。
“死到臨頭還嘴硬!”領頭的修士冷笑一聲,招呼起自己的法寶,就要給上他最後一擊。
谪仙人怔怔望着那不由分說就要下死手的修道人,眼前浮現的卻是自己前世的影子。當年他不問究竟,不作言語,一照面就擡手誅魔,殺死了那個尚未徹底堕入深淵的少年。當日的冷酷偏狹,一如今時今日眼前人。
莫非這才是他前世的業報?
可說來諷刺,這一世,他居然是為了護前世無論如何也要誅殺的人而死。
那少年的輕揚淺笑、靈動風神一時間都來到心頭,無數翩翩佳影都閃現在識海當中。他想起過往種種,這最後的一刻,心髒卻跳得出奇猛烈,仿佛正在破繭,有什麽東西正要鑽将出來。
——打斷這一切的,是一道漆黑的邪影。
那邪影自他身後迅疾而出,殺意蓬勃地卷向正待出手的修士們。
“去死!!!你們什麽東西,也配傷我師尊!!!”
谪仙人的心髒緊緊收縮。暈迷過去的前一刻,他看見的是鋪天蓋地的魔氣。
魔氣翻湧似霧,最後都成了血。
那一日,天魔出,九幽開。
身為弟子,眼見師尊遭襲遇險,一瞬間肝膽摧裂、五內俱焚。那一瞬,什麽正邪天道、修行忌諱,他都忘得一幹二淨。
只要能救下師尊,我什麽都肯做。
他向着那個除了死亡與恐怖之外一無所有的九幽絕淵伸出手去。
“待你遇上了真正所欲所求又求不得之物,至少有一瞬間,你會拼盡全力。”
他所求之物很少,很簡單,只不過是同師尊長長久久不分離。暮看夕晖朝看霞,春看燕子夏看花。
可是這麽一點點奢望,也需要他拼勁全力。
給我……力量!
為了保護心中至愛之人,他再度化身成魔。徹徹底底,擁抱了不敢也不曾真正面對的過去。
心口處那道前生的傷痕,也傳來久違的疼痛。
谪仙人醒來時,見到的不是自己散漫愛笑的弟子,而是一臉深沉、通身邪氣的天魔。而他自己的四肢上,纏着冰做的鎖鏈。
彼時,天魔出世的消息已傳揚天下。九幽天魔不負威名,不僅成魔當天就宰了一衆大能,還大逞魔威,四處屠戮侍奉天庭的各大修仙門派。
凡虔心向仙者,殺。
凡有供奉神仙造像牌位者,殺。
凡與上天神仙有血脈師承幹系者,殺。
一舉一動,仿佛與漫天仙神有着解不開的深仇大恨。
心知已不可挽回,但谪仙人還是嘗試了最後一次。他試圖勸說徒弟放下天魔之力,改邪歸正:“你只是一時情急才訴諸魔道,眼下這般,并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哪怕你天生就是魔氣所化,做魔頭,也只會……”
“只會被你再殺上一次?”天魔平靜接話。
谪仙失了聲。過了良久,他才喃喃道:“你想起來了?”
天魔點頭:“舍身入魔的那一刻,魔氣入體,徹底融合,我才真正想起自己是誰。前生種種,從九幽降生一直到死在你的劍下,每一刻我都記起來了。”
于是,他們無話可說。
天生的魔頭,和天庭遣來誅魔的真仙,還有什麽話好說?
救治他時,天魔對他用過搜魂之術。他的記憶——包括領受天命嘗試将擾亂的命運撥回原處的那些,都一一傳達給了他。
“把我的殘魂都找回來,豢養成人,也都是天庭的命令吧?”天魔說,“可笑我還自作多情,覺得你就算再無情,待我也與旁人不同。沒成想,我原來只是你手中擺弄的道具。”
魔囚禁了仙,可也沒有殺他。每次來見他,曾經的弟子都如昔日彙報功課一般,一一向他認真上報今日又殺了多少多少人,掀起了多少多少風浪。
“如此作為,有何意義?”谪仙人靜靜望着今世的逆徒,前世的仇敵。
“不用再痛,不必再忍,這不就是意義?”天魔冷聲長笑,“我和你們生來就不是同類,恣意放縱為所欲為才是我的本性。能夠擺脫過去的拘束,将那些不懷好意的家夥全數踩在腳下,怎不令我喜悅?”
“原來我過去對你的提點教誨,在你眼中都是拘束?”
天魔默然一瞬,忽而決然道:“是與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不論如何,我現在正行天魔應行之路,做天魔應做之事,把前世來不及完成的因果都一點一點補完。命運都将回到正軌,你夢寐以求的凡間格局也将複原,你不該高興麽?”
立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間,掐指推算天魔作亂人間該如何血流成河,并不會教見慣滄海桑田的仙人略一動容,低一低眉。
可這一世,淪為凡人的谪仙聽弟子講起他在人間造下的諸多罪孽,心中卻溢滿難言悲怆。年輕人那雙慣常撫弄丹青的手,如今染上的卻不是墨痕是血痕了。
因果循環,命數複原。他在人間的使命很快便能了結,心中卻殊無解脫之感。
但這血腥迷狂的一切,必須得有個了結。
谪仙人找準時機,掙脫了束縛。他逃離魔域,找到了自己前世的道場,重新煉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劍。
殺回魔域的那一天,恰逢春殘,繁花落盡。他禦劍西飛,低頭看見潺潺溪流中血水并着落花一道流遠,凄凄慘慘。
薄紅逝水,如同不會再來的流年一般挽留不住。
這輩子到最後,還是仙人誅殺了魔頭,師父手刃了逆徒。
天魔不如他想象中強橫。将那人斬落之後,他靜靜站着,等魔頭咽氣。倒在地上的男人顯得虛弱不堪,又像是變回了孩子,微動的嘴唇似是喊着“師尊”二字。
他抱着那人的屍身穿過魔宮寂靜的回廊,心中想起了将那個剛從魔氣凝結成形的幼童撿回洞府的情景。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孩童都長大了,犯錯了,死了。
魔宮中沒有什麽正道的俘虜等着他去拯救,也沒有什麽珍寶。他解開天魔留下的封印,發現裏頭居然只有一摞摞陳年的畫作。
每一幅畫的都是他。
翩然如仙,凜然如月。單從筆觸來看,便可感知那是一位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畫中人。令作畫者筆筆煎熬,墨色暈染,如同染盡了求而不得的眼淚。
天魔已逝,可谪仙依然未能回歸天庭。
複命之時,司掌命途的仙長只問了他一句話:
“為何要将天魔的殘魂封入畫中?”
谪仙沉默許久。
不是有意隐瞞,而是連自己也不知究竟。
“……九幽魔氣積蓄,總會孕育出新生的魔。與其等待魔力無倫的新生天魔降世,倒不如留着這封印在畫中的天魔殘魂,牽制九幽。”
他最終如此解釋道。
那個人是無法入輪回的。心性僻邪,法力過強,也入不得塵世。既然如此,倒不如放他在無憂無慮的畫中幻境裏沉淪到永遠的好。
天庭衆仙未必洞穿了他的心思,但九天之上清規森嚴,他目前的情狀,尚不足夠邁過飛升的那道門檻。九道雷劫沒有來,他不能還複為神仙之身。
“你還需在塵世歷練。”司命的神官向他頒下诏令。
他默默點頭。前路晦暗難明,心下卻驀地生出一絲輕松。
至少,同在塵世,或許還有再見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