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下
春去秋來,花落花開。年複一年的冷漠似乎起了作用,畫妖不再試圖費盡心思來同他勾纏。既然言語無用,逼迫無用,那麽搭話惹事,都是徒勞。他終于懂了。
修士沒有覺得失落。
但也沒有成功度過一劫的歡喜。
他只是沉默着,心底永遠都像下着雪,白茫茫一片雪地将一切都隐沒。
只是某一天,他書桌上突然多出了一幅小畫。沒有落款,沒有署名,是修士自己的小像。
修士的生活孤寂凄清。他從不與人相交,旁人也視他如無物。會跟他開這等無聊玩笑的人,他從來就只認識一個。
“你寄信,寄畫,或是寄別的什麽來,都一樣無用。”修士向着虛空平靜陳述,“我不會收下。”
他屈指一撚,畫像被火舌吞噬。
但畫妖還是時常給他寄畫來。有時是不知從哪裏窺見的他的修行日常,有時是畫妖自己喜歡畫的東西,山山水水,花鳥游魚,風俗民情……
【天下之大,無所不有。難道除了飛升,這大美人世就沒有留得住你的東西?】
畫妖偶爾會如此附言。
修士視而不見,收到任何書畫信箋都一概付之一炬。所謂的大美人世萬千風景,映入他的眼底,只會變成灰燼。
此世修道之心如此堅決,足以上達天聽。某年某月,他得道證果,飛升在即。
飛升那天,九重雷劫震天撼地。白衣的修士獨坐驚雷之中,衣袂飄揚,容色高絕。
出于仙人的慈悲心,他設下結界驅逐外物,以防天雷的神威波及世上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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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滞留人世的最後時刻,他孤身一人、了無牽挂。
耳邊雷聲如吼,頭頂明光高照。照徹天地的雷光中,他仰頭就能看見天門洞開。天上白玉京,雲端神仙游……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象瞧來竟如此熟悉,有如隔世的故鄉。
可鬼使神差,哪怕望見了這夢中奇景,他心中還是有一瞬想道:畫妖給他看過的世間百景,似乎也不比這傳說中的天界遜色。
為什麽會想起那個人呢?所謂的“劫數”,其實在他這裏也沒有那麽大的分量,不過是飛升之後便徹底陰陽兩隔、永生永世不再見的關系。
仿佛是應和他這一瞬毫無緣由的走神,結界外傳來震天響的叩門聲。
畫妖現形了。
他察覺到了他要飛升,卻不像世人那般機警地避開雷劫,而是偏偏莽撞地追了上來,硬生生往雷劫最盛處闖。
他撲在結界上,風度全失,理智亦全失,瘋瘋癫癫往上撞,恨不得撕破結界沖進去——
寧願在天雷之下粉身碎骨,也不願眼睜睜看着宿世糾纏的人飛升而去,從此緣分一刀兩斷。
“你我之間尚未了結,你憑什麽獨自飛升?至少先殺了我啊!把我殺個幹淨!你明明還有因緣在此……”
畫妖跌倒在泥水之中,磅礴雷雨打得他滿身污穢。
污穢不堪的他,瞧着離那位正飛向高天的白衣仙人更遠了。
“我對你來說,真的就一文不值嗎?我還有這一縷殘魂在世,拼着對你的一縷念想茍延殘喘,可你,在這世上已經毫無牽挂?”
“那我算什麽?”
妖魔的淚水滴落在雨中,與世人的淚水一般苦澀。
生生世世的糾纏,最終還是換了一個他最不願承認的結果。
“我曾經以為,不管你有多麽恨我,在你心底某個地方,總還是跟我愛你一樣是愛着我的。”
“可歸根結底,是我錯了。一百次的不得善終,一百次的一廂情願,輪回這麽多次,都只不過是重複同樣的錯誤。”
仙與魔,終究不是同類。
他越是以魔的方式愛他,就将他推得越遠。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他對他的愛,如火燒冰,兩敗俱亡;如水擁月,徒留幻影。本就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永遠不可能融為一體。一百世的嘗試,只是一百世的自欺欺人。
“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自知之明啊……其實,我早就清醒過來了。我從來不敢奢求與你長相厮守,我所求的,只不過是生生世世,都能找到你……”
“一眼也好,一次也好,只要你的目光能夠投向我……”
“哪怕只是在你拔劍殺我的那一瞬間。”
生生世世,別無所求,只求你在殺死我的那一瞬間看着我。
要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很難,可是只要決心足夠,總是有辦法讓一個人恨上一個人的。這一點上他一直覺得自己做得很好,至少他總有辦法教天性淡泊的仙人恨上他,非要殺了他不可——在這一世之前。
這一世,他終于連恨他殺他都不屑了。
“來!殺了我啊!最後一次了,你貴為仙人,就不能用你的劍斬斷我的妄念嗎?!”
隔着結界,他大喊到撕心裂肺。
一線之隔,那頭是鸾鳳齊鳴白雲降,天地齊賀仙人歸;這頭是愛恨輾轉塵泥中,一腔心事盡成灰。
他一個人悲痛狂怒大恸欲死,全不影響那一位羽化登仙魚躍龍門。
“如果你一點都不肯在意我的話,那我也……要放下你了。”
妖魔喃喃自語,說着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須臾間,那位仙人在登上雲頭的剎那,忽地低頭一望。
他們隔着結界相視。
妖魔豁然明白過來,結界隔絕不了聲音景象,方才他的哭喊哀求,仙人一定聽在耳中看在眼裏。
哪怕隔着牆,他也什麽都聽得見,看得見。
只是不願應答。
仙人擰身步上天梯。白雲飛,天門閉,金光滅。他飛升而去,行跡絕塵,方才那一回頭似乎只是地上人癡心太過的錯覺。
妖魔臉上猶自淚水縱橫,卻一點點笑起來,直至大笑放聲。那笑聲蒼白空虛,像是風灌過心口處巨大的破洞吹出來的嗚咽。
仙人歸天,傳說歸寂。自從那位谪仙人飛升圓滿,關于畫妖的傳說也漸漸湮滅于世間,再無聲響。
存在于那卷畫軸中的妖魔殘魂,從此再不出世。他沉睡如死,不沾輪回,不願醒來。
最初尋訪到這軸魔畫時,八寶洞天主人還看走過眼,錯将它當成了一卷普通的古畫。直至展卷品鑒,那一筆一畫力透紙背,地獄的烈焰幾欲噴薄而出,看來過分驚心動魄——才叫他深為戰栗。
“這麽瘋狂的筆觸,痛感栩栩如生,就算只是幅凡人的畫兒,也該生出精魄了……我這麽想着,用我的靈力探去,才赫然發現這畫裏竟宿着那樣一個大有來頭的神魂。”
“這麽強大的魂魄,為什麽會一直甘心縮在這畫裏頭呢?他就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嗎?我試過喚醒他,可是無果。”
“于是我明白,他是實在不想‘活着’,所求唯死而已。無論是這幅栖身的畫還是外頭三千世界,于他而言只是巨大的墳墓。”
“我的八寶洞天中收藏過無數死物,寶物,來歷天花亂墜的奇物。這還是頭一回收藏活物。從此我才明白,原來死了心的人,也只能算是一種死物罷了。”
八寶洞天主人輕聲一嘆,眸光掃過畫軸,遺落幾許悲哀。
他将畫軸遞給等在一旁的白衣仙人,低聲道:“拿去罷。按理說,活物不是貨品,我不該當作尋常法寶出手的。可是,既然前來索取此物的是你,那我也沒有資格阻攔……”
他望向仙人大道無情的臉龐。
“畢竟,你才是那個與他生生世世糾纏不休的人,不是嗎?”
暮聽蟬——曾經谪落人世千年,與九幽天魔宿世糾纏的仙人——不應不答,只是默一低頭。
仙人握住畫軸。
八寶洞天主人到底忍不住多言一句:“既已登仙,為何還要執念于過往塵緣?就算你不了結他,他幾乎也已自我了結,再不會禍害人間……”
仙人來尋此畫,無非是要把自己留在人間的禍患徹底料理個幹淨。畫妖落在他的手裏,下場可想而知。
八寶洞天主人自認只是個賣貨郎,無心牽扯江湖殺怨。手上染血可非風雅之事,畫中妖魔若因他贈畫而死,那他可要大皺眉頭。
只是……
若那妖魔自己能選,他一定會選擇回到仙人的身邊吧。畢竟,那是暌違千年的再相見。
縱是死別,也好過生離。
情之一局再是難解,也容不得局外人妄斷。八寶洞天主人心知肚明,這畫,不該留在他的手上。
白衣負劍的仙人接下畫卷,小心翼翼奉在懷中,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他漆黑的眼難得閃過情緒,最後只冷聲截斷了店主的話:
“不要妄加揣測。你聽過的故事再多,也都只是故事。”
故事中的人,或許經歷過那樣令人嘆惋的舊事,持的卻未必是講故事的人所猜想的那等心情。
不是局中人,如何解傷心。
暮聽蟬得了所求之物,卻并不急于離去。他立在原地,一手撚起法訣,一手展開畫卷。
仙人一雙無情眼中,已絲毫不見八寶洞天主人的影子。店主、藏寶閣、人世間的這一方小天地,都在他的視野中化為烏有。此時此刻天上天下,他的世界中只有那幅畫。
只有畫中境、畫中人。
過往百世的愛恨情仇,都凝練成畫中一幅幅泛黃的圖景。妖魔怨魂久宿畫中,執念與畫中筆墨融為一體,竟然幻化出了心中最為深刻的記憶。
一幕幕往事,一場場輪回,從相遇到相殺,從纏綿到陌路,兩個人影不斷在畫與畫之間糾纏,靠近又分離。只是那個仙氣飄逸的人影總是模糊不清,看不見面目,而那個魔氣森森的身影卻宛然如生,似哭似笑的表情總是萬分傳神。
暮聽蟬的眼神流落其上,晦暗難解。
妖魔的容顏清晰烙在他眼底,灼出滾燙痕跡。
掐訣的手一轉,白衣翩然飛揚,掀起不詳的風。
仙人玉影如電如劍,驚鴻一般沒入畫中——他竟生生破開禁制,沖入了畫中秘境。
“呵……這畫中果然別有洞天。”八寶洞天主人見狀不驚,只含笑掃眉,“我用盡手段都進不去的靈境,仙君大人卻出入自由。果然,你還是這麽渴望見到他啊。”
畫中靈境,乃是妖魔心意神念幻化,是他千萬年來孤獨自囚的避世之所。
如他的心一般,遍布着千年的荒蕪。畫境內,瓊樓玉宇早變斷壁殘垣,芳園百花已是落魄春盡,他們曾經一起消磨過時光的道場、軍帳、人間市井……都在記憶中侵蝕殆盡。
天光灼暗,四野如焚。心中的怨火毒炎在天地萬物之上灼灼燃燒着,仿佛永不熄滅,将世界化為一片火池地獄。
一襲白衣從天而降,破開地獄烈火。
那是一道猶如夢寐的飛光。
暮聽蟬在畫境中現形,面色肅穆而悲憫,不願舉目望向那些殘破不堪的慘景。
“這幾千年來,你就一直活在這樣的地獄裏嗎?”暮聽蟬輕聲自語。
回應他的是長號如泣的悲風。
“出來吧。”仙人俯首,容顏如月皎皎照人,照徹世間萬般污穢。
“你我之間尚未真正道過別。生生世世糾葛,最後只落得個潦草收場,你甘心麽?不甘心的話,就出來吧,我給你一個結局。”
風裳輕揚,雲袖斜轉,仙人挽動長劍,劍光傾瀉似月華。
“一定要我拔劍嗎?”暮聽蟬嘴角勾起一絲自嘲,“難道你我除了刀劍相向,就再無法有別的交集?”
畫境中的景象始自扭曲——如同一鴻清水灑下,墨色、彩色都模糊溶化、融成一團,遍地水墨暈混,景色難辨。
在黯淡下去的世界中,那個乍然出現的身影亮得像一團火。
他回過頭來。
正是畫卷上兩個影子中尚且清晰的那一個——魔氣森然,天生妖孽。
九幽之子,禍命天魔。
“……太久沒有見到你,我都快忘記怎麽說話了。”
重逢時分,他倦倦地笑了。
“你剛剛離世飛升的時候,我還不習慣,滿心彷徨不安,忿忿想着,要是你又下凡來人間,我一定要狠狠給你點教訓,叫你後悔那一天就那麽絕情地抛下我。”
“可是一百年,兩百年,一千年過去,你還是沒有來。”
“我這才後知後覺,原來這一次你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永生永世的緣分,其實也不過是說斷就斷。”
被絕望磋磨得太久,事到如今,他凝望這張暌違千年的臉孔時居然能做到平心靜氣。
恨又如何?愛又如何?不論他對他抱有何等感情,都永遠求不到一個結果。即便能再見到這張魂牽夢萦的臉,也不過是偶然抓住了命運離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匆匆一瞬過後,他又将回到永失所愛的千年萬年裏去了。
他望向那張在心中描摹過千萬遍的臉,如同望向自己一生的貪癡。
“事到如今,該如何面對你,我也不明白。”
“你已回歸天庭,複為真仙,擁有了足以将我徹底抹殺的力量。這一次再死在你的手上,就是真正的魂飛魄散了。”
講到死,他眼中終于泛起些許微光。仿佛是在極深極冷的夜裏,疲憊的旅人跋涉過漫漫長路,終于在黑暗盡頭望見第一盞燈。如見光明,如見解脫。
暮聽蟬冰霜般的沉靜忽而有了裂紋。他輕擰眉心,面容染上淡淡悲色。
“你覺得我是來殺你的?”
“你總會來殺我的,不是嗎?”
二人沉默相對,目光膠着相纏。百世的紅線似乎都在這一刻齊齊絞緊,紊亂如麻,難分難解。
過了良久,誕于九幽之下的妖魔向着來自九天之上的神仙張開雙手:“願賭服輸,對上你,我總是次次都輸。你要殺我的話,我也心甘情願。只是這一次……”
他落寞地笑笑:“在殺我之前,多給我些時間吧。我只想看看你,再多看看你。”
仙人瞳中清淚盈。似風吹寒露,有淚落如雨。
暮聽蟬忽而将手中長劍并劍鞘一道掼到地上,掠身上前,擡手抱住了眼前人。
清風明月入懷來。
天魔驀地睜大了眼,無法置信。
懷中觸感輕盈柔軟,是他窮盡畢生奢望都不敢揣想的。可此刻,偏偏成了真。
“難道不是你一次又一次逼我?逼我恨你,逼我殺你,逼我記住你……可是為什麽偏偏就不敢讓我愛你?”
仙人的聲音清冽鋒銳,一似他的劍,字字迫人。
他泣血一般低吟:“我全部都記起來了。”
畫境中千年不熄的火炎,此刻都生生止住了咆哮與燃燒。開天辟地頭一回,迎來火勢轉弱的征兆。
此時畫境外,藏寶閣的主人孤零零立于仙閣之中,望着眼前那幅光華大放的畫卷,露出似喜還悲的苦笑。
他不知畫內究竟發生何事,只是觀這縱橫交錯的仙氣與魔氣,依稀能猜出裏頭是何等複雜情形。
仙魔聚首,水火相逢,自然是劫數再起。依常理論,此二人天性不相容,又是宿世的冤家,免不了要在畫裏決戰一場,戰到其中一人灰飛煙滅為止。
故事的結局本當如此。至少,上天為他們布設的宿命應當是這樣的。
八寶洞天主人屏心靜氣等待終局的來臨。
能夠親眼見證一位真仙或一位天魔的隕落,也算是他的榮幸。
“……就為你吹一曲《薤露》吧。”
店主自收藏中取出一支嶙峋長簫,簫色雪白,質地清剛:“此簫乃冥界萬年亡骨所制,聲如鬼哭,正宜送葬。送別死心的人,就要用這死魂的簫。”
簫聲将起而未起,他等待着。
——卻始終沒有等到仙魔隕落的征兆。
“那兩個人,難道不應該正在互相厮殺嗎?”他詫異擡眼。
畫卷上異象已消,雨散雲收,回複平靜。方才糾纏湧動、掀起世間風雲紊亂的仙魔二氣,都奇跡般歸于穩定。
那兩人居然不曾交戰?
劍仙大費周章下到人間,歷經波折尋到故人,不就是為了親手斬除這段恩怨?如果他不是為了殺他而來,那麽他又是……為了什麽?
八寶洞天主人沉吟思索,不得其解。注目細察,卻發現畫卷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傳信符。
那位惜字如金的冷淡劍仙,竟然留下了一封信。
何事值得他如此大動幹戈?
店主心中驀地升起一股玄而又玄的預感。
【寶閣之主見信敬啓】
【此行匆匆,諸事多有冒犯,還請見諒。留信聊表歉意,亦作道別。】
【今日相會,即是永訣。】
【人間雖大,因緣無常,閣主永遠不會與我再相見了。與他,也是一樣。】
【我已下定決心,要永生永世留在這畫境之中,與他長相厮守。】
【從此天上天下,滾滾紅塵,萬事都與我二人再無涉。朝朝暮暮,歲歲年年,任世上紛紛擾擾,我只同他在這場小小幻夢中沉淪到底。】
【下凡之前,我問過司命上神,這世間可有辦法能破除仙魔有別的禁忌,使我和他得一個善終。】
【他只言,凡身負大威能者,其命數必與天地氣數相勾連,稍有異動,禍及天地。若欲免惡果,除非無牽礙。】
【于是我決意自囚于監牢之中,放逐于天地之外,泯滅我們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抹去我們在世上的一切存在。我願舍棄過往一切,只為與他修成正果。】
【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裏,沒有仙魔之分,沒有正邪之別,沒有贖不清的罪孽,也沒有回不了頭的曾經。】
【閣主閱歷廣闊,見慣世事沉浮,應當不致太過驚訝。人生在世,各有所求。我求過仙,求過道,可等真正得道升仙之後,才知曉心中割舍不下之物究竟為何。】
【多謝閣主千年來守畫之恩。願有朝一日,閣主善緣得報,所求得償。】
辭別天庭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
訣別的信,同樣也給天上的同僚留了一封。神仙衆超凡出塵,不為世情所累,但這并不意味着天上盡是冷面冷心的無情物。同修一場,多謝照料,勉強也算是好好道別。
不是沒有感傷,但他已下定決心。
朝聽風葉,暮聽蟬聲。這名字乃是上神所取。他本是靜庭仙宮宮苑聖樹所誕的精魄,先天仙體,生來便位列仙班。
當初他受命下凡誅殺天魔,只是去人間稍作歷練,以鍛道行,并非真個要把他逐下凡去。靜庭仙宮供奉的上神修行的是劍,他耳濡目染,自小也習來一身通神劍術。這場歷練,對他而言本可以很簡單。
“去除掉那邪魔吧。你是天上清氣所化,他是地下濁氣所化,正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上神為他送別,賜下寶劍一柄。
他接下劍,眸光冷冷剔過劍鋒,想象這蕭殺的兵器屆時染上血的情形——那魔物的血,是否也是猩紅的?
那年他已在天庭生長了百餘歲,長大成人,卻依然不知世事。從未在人間活過的孩子,未經苦難煩惱磨折,未受七情六欲浸染,天性懵懂稚拙,尚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怖。
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他知曉他在凡間的目标是他命定的劫數。上神也有意無意向他透露過,那魔頭與他曾有一眼之緣。前緣既在,必有因果。
但他都不在乎。
他以為自己今後也不會在乎。所以,那人是誰,又和他有過怎樣牽扯、将有怎樣牽扯,他一概不放在心上。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下了凡,拔了劍,殺了人。初出茅廬,處理不善,活兒做得太糙,又得重新來過。九幽天魔生命頑強,且越是執念深重怨氣滋長,孽力便越是強大。他思索着要怎樣才能将它徹底誅滅,幾經試探,糾葛更深。
然後,遭遇了一世又一世的變故。
他遭受百般報應,跌入輪回,淪為凡人。他許多許多年都沒能回到遠在九天之上的故鄉,也一再忘卻自己是誰。
對一位天仙而言,淪落至斯,不可謂不可悲。萬幸——抑或不幸的是,他每一生每一世都把前塵往事忘得幹淨,代代轉生如新生。
除卻夢中莫名閃現的高天玉京、仙鄉舊影,就只有那雙時時浮現在他心頭的眼眸……魔氣森森的,泫然欲泣的,血淚縱橫的眼眸……總是教他心頭悸動哀傷,莫可名狀。
哪怕背負着連自己都不明就裏的悲傷,他到底還是跌跌撞撞地熬過來了。
最後一世,他遵從仙囑,小心不與命中注定的魔星發生任何糾葛,由是功成飛升。
從前在天庭的記憶,亦随飛升而複蘇。他終于想起了自己是誰,由何處來,往何處去,空了一世的心終于有了安處。
待他重回靜庭仙宮,拜會群仙,在衆仙玉影中望見一張熟悉的臉……他才恍然驚覺,原來在人間指點他破局之道的那位仙人,正是他百世之前的故人。
“你在人間耽擱得太久了,我不忍見你沉淪,是故出手助你飛升。”那位仙人含笑望他,神色間別有深意,“舉手之勞不必言謝,別叫我這番苦心白費了便是。”
他在靜庭仙宮中輩分最小,一向受同門愛護。宮中衆仙對他多有照拂,只是談及他在人間的經歷時每每語焉不詳,不肯為他答疑解惑。
除了最後修行圓滿的那一世,更早之前的輪回,暮聽蟬一概都想不起來。他看得出仙宮上下無人希望他找回那些記憶,屢屢出言提醒他那些不過是凡世過往雲煙,修行路上的業障……可他就是無法放下。
明明什麽都不記得了,為何這顆理應不染塵埃的心,依舊會隐隐作痛?
原來仙人也會噩夢纏身。不知不覺,暮聽蟬夜夜都為亂夢所擾。深宵夢中,那陌生的妖魔匍匐在他的結界之外,哀哀哭求他不要飛升,不要離開。
明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回憶。
明明那張臉于他而言一點都不熟悉。
可那人臉上血淚橫流,哀如心死。于是,教他摧心斷腸,疼痛難忍。
暮聽蟬既已為仙,神魂通徹天地,自然也有窺測天機的權能。許是心中的渴望太過強烈,塵封的記憶不斷被撼動,終至裂紋橫生,封印破碎。
貫通天機的那一日,他想起了一切。
雲頭日光和煦,香風送來柔氛。天庭安寧祥和、事事圓滿,他卻在這無憂無憾的如夢高天上怆然泣下。
百世的輪回、交戰、愛恨糾纏……若是把一個人一生的痛苦重複個一百回,或是将一百個人一生的痛苦都積攢到一瞬間,哪怕是神仙也承受不住。
記憶滾滾而來,暮聽蟬恍惚捂住心口,只覺遲來的痛苦猶如萬箭穿心。
那家夥說過,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從來都只有一個人記得。所以那家夥獨自畫地為牢痛苦輾轉,而他卻總是能走出去,那麽輕松地抛盡前塵。
可是,倘若他也記起了一切呢?
暮聽蟬坐在降生的聖樹下冥想,細細梳理記憶,拾掇起那些遺落在歲月中的吉光片羽。他與他的過往黯淡如血,卻也璀璨如金。他憶起了那個人坐在窗前畫他的小像,一筆一筆盡是情思;那個人牽着他的手去看花燈夜的焰火,煙花光點如落雨般飄在兩人相依相偎的肩頭上;那個人在他午後小睡時悄悄點燃香爐,袅娜的煙氣恰似那人的指尖,輕輕柔柔擦過他臉頰……
當時未覺難得,回首已過千年。
他每一世都會愛上的人,就這麽被他一次次殺死了,遺忘了。
結束冥想時,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走了。他得去找那個人,無論還能不能找到他。
他往靜庭仙宮辭行,恭恭敬敬拜別上神。
“我就知你命裏有此劫數。”上神嘆道。
“抱歉。”暮聽蟬低聲道,“我努力改悔過,可每一世都無用。”
每一世,他奉行天命斬除妖魔,就好像這樣能彌補愛上妖魔的過錯。可最後随妖魔一道死去的,不是他的過錯,而是他自己的心。生生如此,世世依舊。
這一次,無謂對錯,他只求一個結果。
上神問他:“此去即是違逆天規,天門或許永遠不會再為你打開了。九重天上無盡奇珍妙景,也都再與你無關。臨行之前,你可還有想要之物?我待取來贈你,護你下界平安。”
他本想直言并無所求,忽然心念一轉,改口道:“……永不斷絕的紅線。”
待找到了那人,他要用永遠的紅線系緊彼此。這樣一來,便再也不會走丢了。
天上時光漫漫,人間歲月如流,多少傳說掩在青史下。
海上風波滔滔,仙島高懸潮頭,畫樓朱閣隐在雲煙中。
一年只開一次的八寶洞天,又到了開門揖客的時節。
“不愧是人間第一的藏寶閣,真真是遍地寶貝!”今年入選的客人眉開眼笑,行在金光琳琅的博古架間。忽然,他的餘光掃見牆上懸着的一幅古畫,不由怔忡一晌。
“那是什麽?”
明明只是一軸筆意閑淡的尋常畫卷,不顯山不露水,卻無端令人震顫。再是收斂氣場,也藏不住那份懾人威壓。
店主懶懶擡眼,往那畫上輕輕一瞄,笑意便躍上了臉。
“不過是一幅有些來頭的畫罷了……畫的大概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畫上處處風光好景,筆觸似春風柔軟。青山碧水花海間,兩個修颀背影正并肩而立,如玉芝蒼蘭,嘉樹秀竹,說不出的相襯。
一人黑衣似墨,一人白衫如雪,攜手徘徊于只有彼此二人的畫境裏,一直相伴到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