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寄人間(下)

寄人間(下)

十五年後。

瀾州,南羽都。

冬日的南羽都是最美的。漫天飛雪,簇簇而下,很快就覆蓋了整個山間。越是到了這樣萬物蕭索的季節,瀾州獨有的雪月花就會開放。平日裏并不出衆的花兒,此刻一下子就全部綻放了。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火紅,映在了這白雪之下。

蘇葉站在山頂,仔細地觀看着這難得一見的美景。這些年她游歷九州,見過南淮百裏霜紅的秋玫瑰,也看過青陽遍地金黃的爬地菊,這瀾州的雪月花堪堪與它們相比了 。少女轉身正欲離去,忽然天空傳來一陣響動,是羽翼響動的聲音。

從天而降的是南羽都的護衛團,他們是替他們的羽皇風天逸來請蘇葉的。

九州聲名鵲起的星象師,蘇葉。

瀾州的羽皇風天逸,這個名字,蘇葉并不陌生。那一場人族與羽族的大戰,幾乎傳遍了九州。而寧州做為羽人另一個生存之地,自然對這件事情更加熱衷。在這段故事裏,風天逸的名字總是特別引人注意。

蘇葉并不是在羽族的宮殿見到風天逸,而是在一個別苑見到了他,一個取名為清風苑的別苑。

這是個極其普通的別苑,亭臺樓閣之間,幾乎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布置。地上的青石板因為長年的踩踏,已經隐隐有破碎的痕跡了。也許是蘇葉打量的目光讓護衛長想到了什麽,這位護衛長開口解釋道:“這個別苑是羽皇最常來的地方,并非故意怠慢。”

蘇葉點了點頭,她當然可以看出,這裏的殘舊只是因為歲月的洗禮,而非被荒棄。而青石板的痕跡,只是因為時不時的有人前來罷了。

大廳之內,點燃着神秘的香。煙霧裏有一股冷冷的香,令每一個聞到的人都不由得想湊上去一步,但是每個人又驚恐的退開了。

風天逸半靠在椅子上,等待着來人。他吸着這冷冷的香,胸口的疼痛仿佛被減輕了許多。

蘇葉見到風天逸,就知道對方的情況并不算好。都已經淪落到靠香來止疼了,只怕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蘇葉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風天逸,發現對方長得十分好看,長眉入鬓,五官淩厲,那一雙藍色的眼睛,更是深邃如海,讓人無法挪開眼睛。只是對方的鬓角不知為何已經全部發白了,看上去有幾分滄桑。羽皇今年應該才四十多歲吧,照理來說,這個年級的羽人,不應該如此早衰。

“聽說你是九州最好的星象師,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只要知道他在何處,我會将這本《天野皇卷》送給你。”風天逸看着蘇葉,眼前的魅族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真的能幫自己找到嗎?可是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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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算不上,不過精于星算。”蘇葉回答道。“不如我為你算一下命運。”看在《天野皇卷》的份上,她甚至願意多算一次。那可是星象師夢寐以求的古籍,如何不讓她心動。

“我從不信命,你不必算了。”風天逸揮了揮手,阻止了對方的動作。他不相信命運,因為命運從來都沒有對他仁慈過。他所求的,他所要的,最後都失去了。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能抓住的東西,那才是他的東西。

“你不信,那為什麽請我來?”蘇葉有些奇怪地問道。既然不相信,為什麽要請自己來,還用這麽珍貴的書籍做為報酬。

“這是此人的出生時日,我只要知道,他在哪裏?”風天逸一擡眼,護衛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一頁卷軸。

蘇葉輕輕拿起卷軸一看,過了好一會才搖頭道:“這個人已經死去十五年了。”

風天逸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胸口的刀傷再次發作了,不然為什麽會痛得如此厲害?這個結果不早就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了,為什麽聽到星象師說出來的時候,還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痛?早在自己遍尋不到他的時候就已經有這樣的猜想了,為什麽卻還是會覺得痛?原來自己還抱着一絲不可能的期望,只是期望最終變成了絕望。

“那他屍骨在何處?”風天逸終究還是平靜地問出了這句話。

“寧州,密林。”蘇葉計算了一下,開口說出了一個密林的地址。

聽到蘇葉所說的地方,風天逸的眼睛跳躍出了鷹悍的火焰,他整個人仿佛都被點燃了。

“桐木,把《天野皇卷》交給她。準備一下,我們去寧州。”風天逸站了起來,準備離開。他在用自己僅剩的生命力燃燒着,他要去這個地方。

“羽皇陛下,你的羽翼傷還沒好。強飛寧州,只會加重傷勢。”一直言聽計從的侍衛長,卻在此刻阻止了風天逸。

風天逸沒有反駁,只是冷眼看着桐木,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準備去寧州。”

那一刻,無人可以阻擋的氣勢,令蘇葉也感到了陣陣壓迫之感。這就是帝王之威嗎?哪怕他看上去已經虛弱不已,卻依舊氣勢驚人,無人可擋。

蘇葉看着手中的《天野皇卷》,看在此卷的份上,她願意再幫對方一個忙。

蘇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玉佩,遞給了對方。“這個玉佩能讓人飛起來,雖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麽做到的,但是它的确可以讓不是羽人的人也飛在空中。我可以借你一用。”

風天逸看到蘇葉掏出這個玉佩,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裏,不動也不言語。這個玉佩,多麽像當初他給羽還真的那個花神佩,形狀幾乎是一模一樣,連用法都有些相似。

風天逸愣愣地接過玉佩,用手仔細地摩挲着這塊玉佩。玉佩的中間,有一個镂空的“真”字。這個字鑲嵌得如此巧妙,如果不是他将玉佩仔細摩挲,根本就不會發現。

“我将來要成為比機樞更偉大的機械師。”

“哦?”

“到時候我要給我每一個作品,都刻上一個“真”字,這樣一看到這個字,大家就都知道是我的作品了。”

“是嗎?”

“是呀是呀,所以只要羽皇陛下把剩下的《淵海天工》都給我,很快我就可以成為大機械師了。”

“一天一頁,你再羅嗦,剩下的都沒有了。”

然後就是那個人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像一只要不到自己心愛事物的小奶狗一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最後又不甘願地回去搗鼓他的那些機械了。

蘇葉不明白對方為什麽忽然對着玉佩愣住了。她正想開口叫一下對方,對方的右手已經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給你玉佩的那個羽人,他在哪裏?”蘇葉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句話裏可以包涵這麽多的感情,痛苦、不甘,憤怒,還有欣喜。這個人雖然是掐住了蘇葉的脖子,但是蘇葉卻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心不穩,所以手在顫抖。那個羽人和眼前的羽皇是什麽關系,為什麽羽皇如此在意?

“那個羽人,他已經死了。”蘇葉想起那個從天而降的羽人,開口說道,“給我玉佩的時候,他就死了。”

“死了?死了……”羽皇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不可能,他怎麽會死了?他不是還沒找我報仇嗎?他怎麽可能死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蘇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暫時喘了一口氣。聽到羽皇剛才的言語,蘇葉已經明白了,看來眼前的羽皇,是當年那個羽人的仇人,只是羽人之間的仇敵,都是這麽奇怪的嗎?

“他說他本來想把這個送給有個人,這樣他和那個人就兩不相欠了。但是他受傷太重回不去了,在寧州森林遇到了我,說是和我有緣,就送給了我。”

“兩不相欠,兩不相欠!”羽皇将玉佩狠狠地砸在地上,“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兩不相欠!”

蘇葉連忙蹲下去撿起玉佩,開口道:“就算是仇人,人都死了,羽皇又何必耿耿于懷呢?”

“對,他死了。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他不會回來了,他已經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羽皇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發出痛苦的吼叫。

他的吼聲幾乎響徹了整個林間,震得樹枝上的積雪都掉落了。

那個人的吼聲裏充滿了痛苦,這樣的叫聲,讓蘇葉想起那一次在青陽草原上聽到的狼吼聲。

那是一只失去了伴侶的公狼,在月光下發出瘆人的吼叫聲。公狼失去了他的伴侶,站在凜冽的北風中不停地痛苦的嚎叫。公狼的叫聲凄慘,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為之心酸。

可是羽皇不是仇人嗎?為什麽也會發出這樣的吼叫?羽人的感情真是奇怪……

蘇葉還沒來得及感慨,只見眼前羽皇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一下子暈倒在了地上。

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夢,而在夢裏又有誰在期待着什麽呢?

風天逸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是一片被陽光明媚的樹林。

枝頭的石榴花開的正豔,有個人跪在地上,對着他說:“我什麽都願意為羽皇陛下做。”

風天逸想說,那你為我好好活着。可是他還沒有開口,那個人就不見了。

風天逸往前走了幾步,那是他的清風苑。

“你玩我玩得還不夠嗎?”那個人好像生氣了,只是氣鼓鼓的小臉蛋卻多了幾分可愛,少了幾分說服力。

風天逸剛想伸手摸摸那個人的腦袋,告訴他以後他再也不玩他了,那個人又不見了。

風天逸走出了清風苑,有個人正在樹下練習他的流光飛環。

見到風天逸,那個人笑得很開心,連忙跑過去對着風天逸說:“你看,我的流光飛環又改進了。是不是很棒?”

風天逸想對他說,你很棒。但是那個人又不見了。

然後是南羽都的宮殿,漫天飛雪裏,他讓那個人走出了宮殿。

風天逸告訴自己,要抓住他,不要讓他走,可是他伸不出手去抓住那個人。

風天逸拼了命地找,他很努力的找,然後他發現他搞丢了那個人,怎麽也找不到了。

風天逸在那裏大叫着,可是沒有人回答。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滴滴落的聲音。

風天逸一擡頭,這是一片見不到陽光的密林。那個人躺在了樹下,他的翅膀全部被折斷了,他的身上都是刀口,他流出的血幾乎浸滿了他的身體。

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叫着:“風天逸,我好疼,我好疼。”

風天逸拼命跑向那個人,可他無論怎麽跑,都跑不到那個人的身邊。

“天逸,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救救我,救救我……”

“啊——,不——”随着一聲慘烈的吼叫,沉浸在夢魇之中的風天逸終于被蘇葉喚醒了。蘇葉暫斂心神,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醒過來之後的風天逸沒有再問蘇葉任何事情,只是告訴蘇葉一件事情。明日啓程,去寧州密林,蘇葉埋葬那個羽人的地方。

羽皇昏迷時,蘇葉知道了她當年埋葬的那個羽人是誰。那個人就是當年人族與羽族大戰中,赫赫有名的機械師——羽還真。只是不管是九州大地上的哪一個傳聞裏,都不曾告訴蘇葉,羽還真與風天逸之間到底是怎麽樣的故事。

瀾州和寧州相隔萬裏,即便是靠飛,路程也并不算短。蘇葉和風天逸花了五日,才到了這寧州的邊際密林。

當年埋葬羽還真的地方,早已經是芳草萋萋了,藤蔓纏繞在了樹枝之上。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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