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伍州市區開車到輕水也就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就像一個天然的時間光帶,可以清晰的感受伍州二十年來的變化。從鱗次栉比到棚戶遍地,從川流不息到阡陌小路,不過是越過荒草萋萋下的“輕水區”指路牌的一瞬。
如果一個人,生來就被遺忘,那他可能會沒名沒姓、沒戶口、沒身份。
但如果一個地區被遺忘了,卻會滋生出無數東西。
輕水這麽個小地方,因為過去二十年的遺忘,有無數陰暗的角落被翻到夾層裏,裹挾着貪欲和妄念不見天日,落後和無序織就起一張循環往複的大網,将伍州的繁榮隔離在外,積成沉疴痼疾爛進淤泥。
遠宏突然從天而降,讓陸知遙感覺到正有一把利刃,将要“唰”的一劍劃開輕水區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神仙大羅和魑魅魍魉們,都開始了蠢蠢欲動。
陸知遙第二次踏上輕水區的地,感覺着實不太舒服,眼睛還在隐隐泛着酸疼。
一路蜿蜒而過沿路破敗的五金店,小作坊和汽車維修店,平矮的簡易房随處可見,建築垃圾随意堆在主路邊,即便是霧氣蒙蒙的天氣,汽車飛馳而過還會帶起灰壓壓的塵埃。
開到半路,一滴碩大的雨水毫無顧忌地砸在車窗上四濺成噴射的不規則形态,呼啦,司機打開雨刮毫不留情的刷走那滴遮擋視線的液體,下一秒,四散的雨水一下撲面而來,自動雨刮被突如其來的一場雨砸的措手不及,呼啦呼啦的左右搖擺起來,陸知遙看得眼晃,很不爽地“啧”了一聲。
汽車後座上,錢小丁見陸知遙一直在揉眼睛,趕緊遞上眼藥水。
“錢秘書,今天你去辦兩件事。”陸知遙昂着頭,努力控制住晃動的手,費勁地點着眼藥水。
“我拿小本本記下,陸總您說!”
叮,您的小天使上線了。
“你去區裏的國土局,我安排了熟人帶你,去查我們那塊地的‘前世今生’到底有什麽問題導致到現在土地性質是劃撥而且還是三類工業用地。”陸知遙閉着眼睛,眼藥水沿着眼睛滴了下來,他緊緊皺着眉頭。
“好的!還有一件事呢?”
“知道輕水三寶嗎?”
錢小丁搖了搖頭。
陸知遙用手捂了下眼睛:“高李記醬肉,九新廠的羊毛毯,還有就是黃記黃牛肉面!”
“黃記黃?”錢小丁重複了一遍。
“是他媽黃記!黃牛肉面!”陸知遙恨不得自戳雙眼,“去找到地址,晚上我們去吃。”
“您不在酒店吃自助嗎?”
“自助有面好吃嗎?”
錢秘書眼睛瞪得像銅鈴,仿佛聽到了這世界盡頭難得的真理,“唰唰”在小本本上趕緊記下。
陸知遙只要煩躁的時候,就只有一碗滾燙鮮香的面可以讓他得到平靜和安寧。就如同他對洗頭的癖好一樣,永遠是個謎。
放下錢小丁後,陸知遙獨自來到他接盤的這塊地,房子仍然造到一半,和他上次來比看不出有什麽進展。他站在出事的那片工地上,玻璃和那堆建築垃圾早已經被清理幹淨,此刻項目暫時停工,陷入一片沉寂,未完工的四面漏風的樓裏,野貓率先搭起了三室一廳,連日來雨水不斷,滴答的滲水聲清晰入耳,裸露的鋼筋在一片灰色大地中顯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固執冰冷。
陸知遙心裏一直在疑惑,在當地人的口中,這片地當初是一個造紙廠原址,那家廠二十多年前就遷址了,但這麽多年,這片地的土地性質竟然一直沒解決,那當初這片地為什麽一直在建商品住宅,這可是連住宅産權證都辦不下來的,而且政府對這塊地相當諱莫如深,陸知遙曾經正路、旁路都試探過去解決這些問題,似乎只要涉及這塊地,所有相關部門都恨不得避之千裏。
陸知遙從不是個半途而廢的人,既然已經拿下來了,他就想讓這批在建的房子起死回生,但此刻卻深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
萦繞在他心頭,比這些更重要的是,為什麽這片地二十幾年一路輾轉坑到了自己手裏,曹萬宏跟自己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陸知遙心裏隐隐感覺這突然像一個陰謀,他不知道掀開這破敗的皮囊後裏面會有多血腥的骨肉,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掀。
陸知遙感覺自己陷在一個漩渦裏,看着眼前的商品樓開始不斷旋轉,眼睛又開始泛酸。
傍晚,黃記黃牛肉面店外排起了長隊。
“讓你找地址你就光找地址,你不知道先來排隊嗎!”陸知遙一記頭皮拍在錢小丁腦袋上,“這天眼看着又要下雨,我最讨厭頭發沾水了!”
“陸總……”錢小丁揉了揉腦袋,委屈地說:“我從那裏出來都挺晚了,來的時候已經在排隊了。”
“黃記黃”是一家店面極小的地方,前後桌的人恨不得擠得能背對背用尾椎骨互相玩擊劍,由于客人太多,老板在店門口支起簡易的紅白藍塑料棚,在露天又擺了幾桌,然而這個飯點時刻,陸少爺只能抱着雙臂以一個極度不耐煩的姿勢等在隊伍裏。
“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陸總,這片地的檔案到二十年前就封存了,說是沒有特別的命令誰也看不了。”
“查不到最早的買家和當時的交易合同?”
“是的。”
陸知遙心裏的不安随着漫過全身的濕冷漸漸被放大。
就在這時,陸知遙的護目鏡前出現了幾滴水,幾秒後一場傾盆大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操!”陸知遙跳着躲進了店門口的簡易大棚裏,饒是反應夠快,頭發還是淋濕了。
潮濕的頭發,是陸知遙這輩子的炸點。
就在他的心情瞬間糟糕到極點,準備拿錢小丁出氣時,一個渾厚又磁性的男聲又一次生生灌進陸知遙耳朵裏。
“陸知遙!”
陸知遙循聲望去,果然是他。
簡陋的塑料棚外明明在下雨,天地一片灰蒙蒙,陸知遙卻在見到許久的一瞬間,看到了風號雪舞的漫天白色。
許久向陸知遙招了招手。
“看了好久才确定是你們,一起坐吧。”許久招呼陸知遙和錢小丁跟他擠在了一桌上,跟他一起的還有趙警官。
陸知遙坐下後晃了晃腦袋,他正坐在塑料棚支架的邊緣,滴滴答答的水正沖他腦門滴下來,陸知遙皺着眉想擦卻不願意伸手碰頭發。
許久站起來:“來,我跟你換個位置,都淋濕了。”
陸知遙一把抓着他的手把他按在位子上:“別別,你過來不也要淋雨嘛,我沒事。”陸知遙轉過頭沖錢小丁溫柔地重複了一聲,“我,沒,事!”
錢小丁瞬間瞪大着無辜眼睛,放下筷子站起來,跟陸知遙換了個位置。錢秘書好痛苦,不是說沒事嘛!陸總真是多愁善感瞬息萬變,好難懂。
“許隊,怎麽這麽巧也在輕水?”陸知遙抿着空筷子等面吃。
“來調查些事。”許久輕描淡寫而過。
陸知遙看了看周圍,湊過頭輕聲問:“跟沈璃的案子有關嗎?”
許久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滾燙的食物好像配上陰冷雨天時會變得更加味美動人。
鮮嫩的黃牛肉滾水汆燙的時間掐到秒鐘,秘制湯料鮮香極致,面端上來的那一刻冒着滾燙的熱氣,把陸知遙的護目鏡染成一片白色。陸知遙無奈地拿下眼鏡擦了擦,鼻子不自主地嗅了嗅,香味簡直不能忍。陸知遙撈起一塊牛肉塞進嘴裏,燙得在嘴裏囫囵着盤了半天不舍得吐出來,生生咽了下去。
陸知遙邊吃面邊斜着眼睛偷偷看許久,他正呼嚕呼嚕在旁邊吃得香,冒起熱騰騰的氣繞着許久的臉轉了一圈,陸知遙看着他有些出神,嘴裏鮮香的肉味仿佛生出了一絲除了味覺以外的味道。
離開時,錢小丁同學感覺自己已經洗完了兩次頭,很遺憾沒有把洗發膏随身攜帶。四人望着瓢潑大雨,在大棚邊沿站了好久。
四個男人,一個都沒有帶傘。
……
“錢小丁,去把車開過來。”陸知遙有點後悔早早把司機打發了回去,濕漉漉的頭發已經讓他在抓狂的邊緣。錢秘書一閉眼一跺腳沖進了雨裏。
“許隊,你們住哪裏,送你們一程吧。”
許久看了看天:“好,那謝謝了。”
“啧,許隊,你們公務出差的标準也太次了點兒吧。”陸知遙擡頭看了一眼許久他們落腳的賓館,輕水區這麽個破敗地方也還是有一兩個像樣賓館的,但眼前這個,着實有點上世紀招待所的味道。
“跟你大少爺肯定不能比,不講究這些,謝謝了陸總,再見。”許久打完招呼跟趙毅轉身走上臺階。
陸知遙看着許久挺直潇灑的背影,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竟然生出些酸澀來,有些不是滋味的不舍。
一直望到許久的背影在“招待所”大廳裏消失了好久,陸知遙歪頭對錢小丁一記勾魂撩人笑:“錢秘書,跟着陸總,赴湯蹈火可願意?”
錢小丁就義臉.jpg:“那必須的!”
“行,去吧,問問還有沒有空房間。”陸知遙一腳将錢小丁踹向前臺。
哐啷!嘩!
“我操!”
半小時後,輕水區這個“招待所”裏又響起了陸知遙罵街的聲音,還伴随着臉盆摔地上潑了一地水的聲響。
這“招待所”着實有點次。
設施陳舊就不說了,蓮蓬頭還取不下來 ,陸知遙好不容易找到個臉盆,讓錢小丁接了熱水給他洗頭,錢小丁笨手笨腳地剛把陸總的頭摁進去,臉盆就先打翻了。臉盆掉在地磚上還滴溜溜轉了個圈才停下,稀裏嘩啦的聲音響得整個走廊都聽見了——這破地方隔音還這麽差。
正在陸知遙頂着半濕漉漉的頭發準備把錢小丁就地正法的時候,許久敲響了他的門。
“我那兒的花灑頭能取下來,要不你來我房間洗吧。”許久看着狼狽的陸知遙忍住沒笑出來。
陸知遙跟許久來到他房間,有些尴尬地靠在牆上。
“我……我去把錢秘書叫來吧。”陸知遙轉身要走。
“你是怕眼睛進水吧?我來幫你洗。”許久撸起袖子将他推進了浴室。
直到陸知遙坐在淋浴房邊,熱騰騰的水汽漫過他的護目鏡時,他才恍恍惚惚反應過來,站在身邊的是許久。
在陸知遙二十多年依賴別人洗頭的殘廢人生裏,幫他洗頭的人無論是親人,傭人,還是情人,都像是幫他解決一個生理上某個缺陷的另一雙手而已,而他厭惡洗頭的過程。
但此時,當溫熱的水劃過他頭皮,連同許久手上溫熱的體溫,都讓他的內心燃起熊熊烈火,他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許久手上有些許老繭,蹭過他頭皮時有微麻的摩擦感。
許久幫人洗頭的手勢熟練,水也控制得很好沒進陸知遙的眼睛,看來平時沒少幫人洗頭。
許久:“怎麽樣,我手法還行?我媽身體不好,平時我常給她洗頭。”
陸知遙感受到許久的手正在溫柔地揉搓着他的頭發:“其實,我不是因為眼睛的問題才讓別人幫着洗的。”
許久看着低頭乖巧的陸知遙:“嗯?那是為什麽?”
“我……我不敢自己洗。”讨厭洗頭的陸知遙,今天卻是第一次期盼這個過程能變得長一些,頭不停的湊着許久揉搓的手左右晃動。
許久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
洗完時,許久丢給他一塊毛巾。
陸知遙拿着毛巾有些不好意思:“那個……能幫我擦嗎?我不碰濕頭發。”
“什麽!?我原以為你不會洗頭是因為眼殘,後來覺得你可能是手殘,現在知道了,你是腦殘!”許久一把扯過毛巾,将他推到床沿邊上。
許久用毛巾把陸知遙一頭閃着褐色光澤的濕發一陣呼嚕,陸知遙被擦得搖頭晃腦,笑了出來。
陸知遙的笑是真心純得像個孩子,或者說,他笑的時候就是個孩子。許久盯着他挂在嘴角的笑容一瞬間有些出神,手裏擦頭的毛巾都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我,我自己來吧。”陸知遙翹起手指嫌棄地拿起濕毛巾蓋在自己頭發上,象征性地擦了幾下就扔了,“許隊,所以現在能告訴我,為什麽今天纡尊降貴給我當洗頭小工了?”
許久坐在床邊低頭沉默了會,手指交叉擱在膝蓋上:“你……你說在沈璃的眼睛裏看到我了,能告訴我是什麽樣的嗎?”
陸知遙突然來了興趣,一只腳跪在床上,身體湊近了許久,輕聲問:“你跟沈璃,好過?”
許久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尴尬,被陸知遙敏銳地捕捉到了。
許久:“沒有……”
這回輪到陸知遙意外了:“那為什麽你在她眼裏就跟個鬼一樣,每天都出現。”
“你看到的我是什麽樣的?”許久擡起眼睛望着他,昏暗的房間裏,眼神通透得直發亮。
那是一幅陸知遙不過腦子就能說出來的畫面,少年時的許久在風雪中走向他,輕輕撥過他額前的頭發,露出好看到讓人迷失的笑容。
許久聽完陸知遙的描述,嘆了口氣,走到了窗口邊,望着輕水靜谧的夜色。
陸知遙:“許隊,你們這次來,是來調查沈璃的事吧?”
許久:“嗯。”
“能跟我說說嗎?”陸知遙問得很誠懇
許久在窗邊點了根煙:“理論上說,不能。”
窗口的煙圈慢騰騰的飄忽着,被一陣路過的濕風卷進了夜色。
陸知遙:“你不會是把我當成兇手,以為要接近你套話吧?她死的時候我是個半瞎子,在醫院一動也沒動過,你可以去查。”
許久轉頭怔怔看着他,心裏有個聲音不自知地突然冒出來:
這可能是接近遠宏集團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