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調查這件案子的時候,許久還沒來得及去查過沈璃多年前甚至可能是兒時就已經摘除的腎髒,只是把調查重點放在了追蹤那個消失的藥盒上。此時此刻,因為無意中發現的兩樣東西,許久感到了一種被很多東西纏繞在一起的混亂感,沈璃的病究竟跟她被謀殺有沒有關系,還是這僅僅是多年前無關緊要的邊角料信息。

刑警的直覺讓許久此刻的目光異常堅定,他手指點了點桌子:“家裏有個生了這麽大病的孩子,父母一定會收集好所有跟她病情有關的病歷和單據,95年到2000年左右電腦還不普及,不太可能存在電子病歷或電子單據,紙質病例還是主流,如果說化驗單這些只在當時有用的東西已經被扔了,但病歷,無論是私人機構的還是大醫院的病歷,應該會留着,沈璃到現在還在吃藥,說明她的身體可能還沒有完全康複,無論是以前的還是近期的,我們卻沒有發現任何一本病歷。”

趙毅點了點頭。

許久:“既然家裏沒有,就去醫院查,從輕水區的醫院診所到伍州市裏的醫院診所,從紙質病歷到電子病歷,跟沈璃有關的病歷全部調出來。”

“是!”

伍州今年初冬的雨水比往年都要多一些,傍晚又開始飄起了細雨。

許久走出輕水區公安局大門時,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近二十年前的病歷沒有電子檔案,全靠人工查找,從輕水到伍州有那麽多醫院和診所,要在這茫茫大海裏撈一個叫沈璃的人,僅僅是查病歷這件事就将耗費可觀而瑣碎的警力,甚至未必能有什麽有價值的結果,許久不知道自己将偵察方向拐向這裏究竟有沒有錯,他做了這麽多年警察,仍然會時不時感到無力和彷徨,不僅僅是因為每年三四百人犧牲、數千人負傷的悲涼數據,還有站在白色地界遙望黑色斷崖時随時劇烈震蕩的內心。但許久知道,懸崖邊的人要想強大,就得讓自己長出翅膀飛過去。

他伸手接了兩滴雨水,門口那輛攬勝輕輕按響了喇叭,陸知遙按下車窗沖他笑着,許久發現自己對這家夥的笑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不自然地往旁邊轉移着不合時宜的眼神,快步向他走去。

攬勝又開到了上次那家“招待所”,陸知遙這回仔細看了看賓館名字:尚賓大酒店。

扇貝都得為你鼓掌啊簡直,陸知遙默默感嘆了下,想回去跟陸遠臻建議建議,讓伍州最大的五星酒店——他家的尚遠國際大酒店趕緊來輕水把它遺落在“大明湖畔”的兒子尚賓接回去。

“許隊,你們的出差補貼到底摳門到什麽程度,咱非住這不可嗎?”陸知遙靠在前臺滿臉嫌棄地等着服務員辦入住手續。

“你等等,不是咱,是我,你不想住這兒可以住別的地方,對我來說這裏交通方便,價格便宜離單位又近。”許久邊說邊接過房卡。

陸知遙嘆了口氣,朝前臺小姑娘說:“行吧,給我也來一間吧。”

小姑娘低頭查了查,說:“不好意思先生,今天的房間已經滿了。”

“什麽!”

許久也頓了下,旋即對陸知遙說:“要不你去住你的豪華酒店吧,明天到區局接我回伍州。”

這輩子恨不得自己都不用直立行走的陸總,曾幾何時被人這樣差遣過,錢小丁如果此時在這兒,大概又要炸毛了,因為他家陸總摸了摸鼻子,轉頭看了一眼樓外淅淅瀝瀝的雨,柔聲說道:“好……好吧。”

陸知遙剛要轉身,許久眼角裏不期然間瞟到一個黑色衣服的身影一閃而過,黑衣服的衣角還浮在大堂外的門邊,仿佛窺視着他們。

許久一把拉過陸知遙,輕聲說:“別動,一會兒自然點,好像有人盯着我們。”

陸知遙無辜的內雙杏仁兒眼突然睜大,僵硬地點了點頭。

許久說:“我送送你”。

兩人若無其事走到門邊——沒有人。

許久擰着眉心有些不安,把陸知遙拉回樓內:“你今天跟我住吧,不要單獨行動了。”

陸知遙一瞬間有點臉部抽搐,一想到今晚要跟許久睡一間屋着實有些小興奮呢,但是一想到這賓館裏倒黴的各種設施,他心裏接二連三蹦跶出悲喜交加,陰晴圓缺,潮起潮落,此起彼伏等等能把人愣生生切成一半一半的情緒,導致面部表情一時沒能跟上思緒,活像個智障加面癱。

幸好許久定的是标間,否則陸知遙覺得自己今晚不光是面癱,恐怕得半身不遂。

而且竟然還是上次許久住的那間,302。

進屋後,許久坐在窗邊抽煙。這賓館房間裏燈光昏暗,許久半邊側臉隐在夜色裏,煙頭忽明忽滅,仿佛無論如何也照不亮他的心。

陸知遙走到靠近窗邊的床沿邊坐下:“你們今天有什麽發現嗎?”

“是有一些,關于沈璃的病……”許久剛想跟陸知遙說進展,忽然,門邊傳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

不對勁!

許久想起剛剛在樓下那種被窺視的感覺,職業敏感和肌肉反應同一時間作用,讓他瞬間竄到門邊,一把打開了門。

門邊并沒有人,但走廊裏有一個穿着豹紋超短裙和粉色高跟鞋的女人,背對着他正在隔了幾間房的門縫裏塞着什麽東西,見有人開門,立刻一溜煙跑了。

陸知遙走到門邊蹲下,撿起那張小卡片,上面有一個穿着白色吊帶的女人,一對“兇器”呼之欲出,陸知遙對着word自帶的藝術字體念出了聲:“清/純/學/生/妹,火辣性感禦姐,停車方便,莞式服務,花樣百出,包您滿意,包夜580,138xxxxxxxx。”

陸知遙念得太過張揚恨不得整個走廊都做了一次免費廣告。許久白了他一眼,立刻将他一把推了進去,關上了門。

“啧,還特麽‘花樣百出’,這文案寫得可以,輕水的物價水平着實不高啊。”陸知遙手指彈了下小卡片。

許久扯過那卡片一把撕碎:“還是不跟你在這裏談了,明天車裏說吧。”

陸知遙在昏暗的燈光下,竟然看到許隊有點臉紅了,此時此刻,陸知遙內心跪地仰天長嘯,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感激偉大的沈璃給了他重見光明的機會。

陸知遙眼看自己就要有反應了,飛快地清了清嗓子:“那,那我先洗澡了。”

許久想起了什麽,喊住了他:“你今天可以自己洗頭了?”

陸知遙撓了撓頭:“我可以就沖一下,不碰頭發。”

許久起身走進了衛生間,将蓮蓬頭拿下,沖陸知遙一招手:“來吧。”

當許久的手再一次撫上陸知遙的頭發時,陸知遙的氣息忽然變得有些不穩,随着溫熱的水流過額頭,他的內心泛起滾燙的火苗。

朦胧的水汽很快氤氲開來,許久在身後的呼吸仿佛都被陸知遙聽得一清二楚,陸知遙不合時宜地走了會兒神,他想,人為什麽是恒溫動物,他明明每次見到許久的時候都渾身發燙得快爆炸了。

“許隊,你知道熱傳遞有哪幾種方式嗎?”

許久将陸知遙的頭發輕輕往後捋着:“傳導、對流和輻射,幹什麽?”

陸知遙讪讪:“沒什麽,現在特別想做物理實驗。”

許久抿着嘴,在陸知遙腦袋後面偷偷笑了笑,不理他嘴賤:“你嫌冷?我把水開熱點。”

“诶別別別,我都快燙死了!”陸總其實是快吓死了。

“所以現在能跟我說說,為什麽害怕洗頭了嗎?”許久倒了些洗頭膏在手上,溫柔地搓着陸知遙的頭發。

許久的聲音有一種徘徊在低音區的清亮感,極高的辨識度,磁性而纏綿的音色,尤其在水汽溢滿的浴室裏,更是顯得欲蓋彌彰的性感。

他這長相和這把嗓子,不去做播音主持簡直是CCTV、MTV各種TV的損失,陸總又走神了,好在走地不太偏,馬上拉了回來:“是小時候的事了,”陸知遙閉着眼睛,感受着許久手指的力度:“大概三歲的時候,跟我姐在輕水東郊的河邊玩,不小心掉到了河裏,那時候太小,又不會游泳,是一個哥哥跳下來把我救上來的,那個哥哥也才七八歲,我那時什麽都顧不了,他跳下來的時候,我正在玩命地掙紮,一下子把他也按進了水裏。”

陸知遙說到這,聲音有些發抖:“我當時一把就拽住他的頭發往下摁,那種濕漉漉滑膩膩的感覺一直在我腦子裏。後來那個哥哥掙開了我,拼命把我拖到了岸上。從那以後,我只要一碰到濕漉漉的頭發就跟要了命一樣,小時候就不停尖叫,長大了終于能克制一點,但從那以後再也沒自己洗過頭,摸到濕頭發,我會感覺很惡心也很心慌,不光是因為溺水的後遺症,還因為這差點害了另一個人的命,簡直太糟糕的回憶了。”

“你老家是輕水的?”許久問。

“嗯,後來沒幾年我們就全搬來了伍州。”

許久:“那個救你的哥哥知道你落下了這毛病嗎?”

陸知遙搖搖頭:“那個哥哥是我爸爸朋友的兒子,好像是姓周,後來他們一家也搬走了,再也沒聯系過。小時候的事我記得不多了,大概是那時候腦子進了水,好多記憶都模糊不清,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許久悶悶地笑了笑,說話間,陸知遙的頭發已經沖洗幹淨,許久扯過毛巾搭在陸知遙頭上:“好了,起來吧。”

陸知遙坐到床沿邊,許久收拾完走出來坐了下來,把毛巾下陸知遙的頭發又是一陣呼嚕。陸知遙開心地笑了起來,一頭雜毛還泛着水光。許久的手還隔着毛巾搭在他腦袋上,忽然看到陸知遙笑意盎然的眉眼,情不自禁伸出手捋了捋他額前的頭發。

陸知遙看着許久的手,不出意外,眼前“嘩”的那場大雪又下了下來。

卧槽!

陸知遙郁悶地滾倒在床上:“這特麽是4d環繞立體真人版嘛!”

許久尴尬地坐着沒動,看着滿床打滾的陸知遙,“噗”地笑了起來。

陸知遙突然想起什麽,一下打挺坐了起來,湊近了許久的眼睛:“許隊,所以,我的問題已經交代清楚了,可以輪到我審你了嗎?”

許久眼神一瞬間有些慌張:“什……什麽?”

陸知遙憑着自己縱橫情場獨孤求敗的戰績,本能地覺得不太對勁。許久明明說自己跟沈璃并沒有交往過,就算是有些小暧昧,哪至于讓他如此難以開口,還帶着這麽不正常的慌張和欲言又止。

陸爾摩斯決定親自探探案。

“沈璃跟你是在校園裏認識的?”陸知遙說着去摸外套兜,掏出一根煙丢給許久。

“嗯,在籃球場打球,我的球砸到了她的頭,就認識了。”許久點了煙:“後來,我就每天等她課外班放學,送她回宿舍,偶爾請她去校外的小吃街吃東西,我們學校最東面是以前的護城河,河邊風很大,她最喜歡去那裏散步,沈璃頭發很長,眼睛亮亮的,也是杏仁眼內雙,跟你很像。”

許久說完深深看了陸知遙一眼,那個眼神很複雜,并不是愛或眷戀,更像是一個彌補不了的遺憾和傷害,通通能在陸知遙眼裏被救贖一般。

陸知遙微微張着嘴不知該說什麽,兩人在昏暗的簡陋房間裏對視着,時間仿佛凝固着再也流逝不動,陸知遙不知道這世間的時間是否真的可以穿越,但可以肯定的是,記憶可以。

腦海中的記憶可以,眼中的記憶一樣可以。

陸知遙輕咳了下挪開眼睛,深深吐了口煙圈故作鎮定:“很普通的校園戀愛故事嘛,沒別的?”

“其實沒有戀愛……我沒跟她表白過,應該說,我想跟她表白的那天,我沒能說出口。”許久轉過身背對着他,陸知遙卻感覺到許久在昏暗裏的輪廓就像兜着無盡的黑夜。

“你不喜歡她?”

“不,她可能是……是唯一能讓我試着接受過的女孩。”

陸知遙剛想笑話他癡情,突然從懶洋洋的坐姿挺直坐正了起來:“你,你的意思是……”

許久深深嘆了口氣:“嗯。”

長長的煙霧吐出,一個字仿佛講完了一生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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