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久在滿屋的煙塵裏,看到了20歲出頭的自己,滿懷着對世界忌憚的疑惑和恐懼,在同齡人中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奔跑着,隐藏着。
直到那顆籃球砸中了那年的沈璃,以為自己終于能走出未知深淵的少年,試探地抓着沈璃這根救命稻草。許久想要表白的那天,大雪紛飛,沈璃該是帶着多少的期待和憧憬飛奔下樓站到他面前,然而話到嘴邊,他僅僅只是擡起頭捋了下沈璃額前的劉海,他騙不了自己,他說不出口。
那天滿城的鵝毛大雪,片片入喉,封住了少年的心事。
陸知遙終于知道這些天幻影般一次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一幕是怎麽回事,這麽深刻的記憶,被奇幻般地封存在沈璃的眼瞳中,卻不是戀愛的美好甜蜜,而是許久退縮的那天。
該是什麽樣的愛和不舍,讓情窦初開的少女,将這一幕,牢牢記到了死。
許久腦海中再次出現中學時期的沈璃,清純可人,嘴角眉眼都帶着讓人動心的好看,他那時并不知道沈璃身體裏有缺陷,只知道這女孩臉色有些異于常人的白,看上去有些虛弱。
那年分開後,再見面,已是天人永隔。沒說出口的話,或是沒給出的解釋,終究化成一抹輕煙,飄來散去,都沒有了去處。
唯一留下來的,還能觸摸到的屬于沈璃生命的東西,就只有陸知遙的眼睛。
陸知遙不禁想,那天風雪中的沈璃覺得冷嗎?這種感覺陸知遙無法感同身受,他從未那麽熱烈地愛過一個人,他看着滿腹心事的許久,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遺憾和期待,熱愛和眷戀一個人那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是冰冷刺骨還是暖到融化,他眼裏屬于沈璃的記憶,究竟是愛還是恨。
陸知遙眼睛突然有些酸澀,沈璃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只差“臨門一腳”,卻沒能跟許久在一起,想到這,陸知遙深深地心疼她。
“她讓我看到一場雪,也看到了你,我現在特別想為她做點什麽。”陸知遙把煙掐了,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許久。
“哼,你想幹嘛?”許久朝他翻了下眼:“你要是想替她報仇,揍我也行。”
陸知遙嘆了口氣:“打不過你啊,許隊!還能怎麽辦。”
許久輕笑一聲,吐了口煙順勢将煙頭掐滅:“是啊,還能怎麽辦,難不成替她愛我嗎……”
……
一陣沉默,陸知遙突然又感激起這破賓館裏昏暗的燈光,讓自己此刻燒起來的臉不至于被看得那麽清楚。
許久沒說話,起身去浴室洗澡。
這破賓館的浴室裏,也不知是為了營造什麽氣氛,淋浴間和房間相隔的地方竟然是一面磨砂玻璃。此刻那面玻璃上,映出了許久沒穿衣服的黑色身影,哪怕不那麽清楚,也隐約能看到他健碩的身材和迷人的線條,伴随着唰唰的水聲,顯得過于暧昧。
陸知遙還在燒着的臉看到這一幕,從肩頸到腰線到大長腿打量着許久的輪廓,艱難地轉過身去,一把抓過被子蓋在身上。
靠,自己的身體反應來得太過突然,陸知遙趴在床上埋在枕頭裏郁悶地念着大悲咒。
陸知遙這晚是獻上了二十多年來攢下的全部忍耐力才好不容易睡着的,睡得着實不太踏實。
他每隔一兩個小時都要醒來一次,為了不讓自己缺胳膊斷腿,才忍住了對隔壁床那人耍流氓的心思,聽着許久輕輕的呼吸聲,陸知遙感覺自己就快要忍成聖人了。
虛空中,一陣女孩子銀鈴般笑聲傳來。
“3—2—1!我要來找你咯!”
陸知遙感覺眼前被一只小手擋住,透過細細的手指,漏進一些光,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屋子。
“哈哈,哈哈,別躲,我看到你了。”
随即他晃了晃腦袋,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躲在沙發後面,開心地笑着。
那小姑娘身後的一扇窗戶裏忽然投進一片刺眼的光芒,把陸知遙閃得有些晃神。
他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手本能地擡起來一擋。這該死的破賓館,窗簾竟然是透光的,昨晚還下着雨的天,終于放晴了。
陸知遙還在揉着眼睛回神,聽到房門聲音。
“醒了?”許久拎着早飯進來了。
“嗯……”陸知遙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昨晚好像夢到沈璃小時候了。”
許久歪頭盯着他眼睛琢磨了下:“你這眼睛還挺神奇啊,能幫我們看看沈璃看到的兇手是啥樣嗎?”
“啧,要真有這麽神奇,我還跟你在這費什麽勁兒,早幫你們破案拿好市民獎了。”陸知遙醒了醒神,看了一眼桌上的塑料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早飯?我不吃早飯的,你吃吧。”
許久擡眼笑笑,端出一個外賣碗,上面寫着黃記黃牛肉。
陸知遙眼睛一亮,立馬精神地跳進洗手間去洗漱,鑽出來扒在桌上唆起了面條。
吃完早飯許久回了區局,陸知遙開車來到遠宏拍下的三塊地附近轉悠。
這三塊棚戶區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潛力在哪,要說遠宏先人一步将手伸到無人問津的輕水區也不是沒可能,但放眼望去,以遠宏的實力能撬動的伍州價值高前景好的地産項目太多,為什麽他們偏偏選了輕水,如果不是什麽特別的原因,只能說陸遠臻和曹萬宏眼光深遠耐心好了。那天的土拍現場,曹萬宏的态度讓陸知遙心裏隐隐的不安,這麽多年陸知遙看着陸遠臻将遠宏的版圖不斷擴張,随時有種腳下是大山大川,人卻在走着鋼絲的懸空感。
他在細雨微蒙中靠在攬勝邊,望着區局門口穿着制服人來人往的忙碌人群,拿出手機給陸知樂撥了電話:“姐,我今晚回來吃飯。”
回伍州的路上,許久開着車,陸知遙在副駕上撐頭想着事兒。
許久:“陸總既然是遠宏的少東家,為什麽還費事費勁的在外面開自己的公司,遠宏的生意不夠忙的?”
陸知遙:“我和我姐都只管分紅就行,從不參與他們決策。許隊對我家的生意有興趣?”
許久收回看着陸知遙的眼睛:“我能對你家生意有什麽興趣!那個曹琳不是曹萬宏的女兒麽,我想起你們都是遠宏的人,随便問問。”
陸知遙:“許隊一定是覺得,我們這種富二代,坐吃也不會山空,為什麽還要自己開公司奮鬥賺錢,但事實上很多家庭富裕的二代們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業,當然有不少其實還是在為家族生意服務的。成功進階富一代也罷,破産直接讓富三代變窮三代的也罷,至少證明我們在活着,不是每個敗家子的成長都在跟金錢做等價交換的。”
許久笑笑看着他:“……看來我對你們‘敗家子’還是有很多誤解。”
陸知遙正經不過兩分鐘,賤賤的湊了過來:“你對生意沒興趣,難道是對我有興趣?”。
“滾蛋。”
陸知遙剛進陸家別墅大門,一條小短腿肉滾滾的柯基就搖着尾巴叼着拖鞋搖搖晃晃跑了過來。
“曹你妹!你怎麽在這兒?”陸知遙蹲下來摸了下它的頭,接過拖鞋穿上。
“知遙,回來了啊。嗐,這狗鼻子太靈了,老遠就知道你到了,叫個不停,還給你把拖鞋準備好了,”陸知樂從餐廳出來,“曹叔叔和曹琳剛過來,晚上一起吃飯。”
陸知遙對曹家這種常年連人帶狗的蹭飯團夥有些無語。曹琳的媽媽早年過世,曹琳小時候幾乎是在陸家長大的,也就是陸知遙自立門戶以後這些年,才跟曹家疏遠了些。
“爸在樓上嗎?我去找他。”陸知遙說着一步兩蹬上了樓。
陸知遙剛踩上書房外的地毯,就聽到曹萬宏在裏面對陸遠臻唯唯諾諾地說:“無論如何,我會把那塊地從知遙手裏拿過來的,遠哥,你別擔心!”
曹萬宏是真的一點沒有遠宏新主人的樣子,至少面上是這樣。
“這小子的脾氣你不知道嗎?早知道現在落到這麽尴尬的局面,當初那塊地為什麽不收拾幹淨點,最後還莫名其妙落到知遙手裏,這件事能有那麽簡單嗎?”陸遠臻坐在書房的椅子裏抽着煙鬥,對曹萬宏的語氣着實不太好。
陸知遙踩着純白色軟綿綿的羊毛地毯,往書房門口走了幾步,貓着腰剛想繼續聽下去——“知遙哥哥你在這兒啊!”曹琳的聲音在樓梯上響起。
書房裏的曹萬宏警覺地竄了出來,肉呼呼的圓臉上幾乎一瞬間攏起虛僞的笑意:“知遙來了啊,什麽時候到的?”
“曹叔叔,沒記錯的話,這是我家!——爸,知樂喊我推你下去吃飯。”陸知遙說着走進書房,将陸遠臻扶起坐在了輪椅上,陸遠臻朝曹萬宏和曹琳揮了揮手,兩人随即退出書房下了樓。
半晌,陸遠臻叼着煙鬥,吐了口煙:“知遙,輕水那塊地,太複雜,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到了你手裏,但促成這件事的人,一定不是小王,他也是被利用的。”
陸知遙一屁股坐在桌角上,擡起眼睛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有多複雜?您倒像是知道很多內情似的?”
陸遠臻看着陸知遙,這孩子看着浪蕩不羁,但生性正直善良,陸遠臻當初默許陸知遙自立門戶,很大程度上,也是不想他沾手遠宏暗地裏的事,他想把遠宏積累起的這麽多年的資本洗的幹幹淨淨的時候再交給陸知遙,然而很顯然,有人并不想如他願。
陸遠臻:“你既然現在是那個什麽鳥公司的人,就管好自己那攤事就行,其他的還沒到你該操心的時候。王新陽留給你的缺口,那個貸款公司,你給他墊了多少欠款以為我查不到嗎?”
陸知遙出院後,莫比鳥斯作為實際控股人已經墊還了兩億多資金。
然而小陸總這輩子最不會低頭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大陸總:“爸,你說對了,我手裏那塊地就是那什麽鳥公司的,不是遠宏的,所以你給不出我合适的理由,我不會把它給你們的。”
“陸知遙!你不要得寸進尺!”陸遠臻即便坐在輪椅裏也聲如洪鐘。
“哼,又來了。”然而陸知遙并不害怕,輕笑一聲:“遠宏拍的輕水那三塊地我去看過了,我不知道哪裏值得您下本錢。如果我沒料錯,接下來輕水會有更多地塊出讓,遠宏,應該還是會出手對嗎?”
陸知遙低下身子,靠進陸遠臻輕輕說:“恐怕遠宏的內情,要比輕水的那塊地,多得多。”
“你!”陸知遙憤然拍了下輪椅扶手。
陸知遙插着口袋搖頭晃腦走出了陸家大門,全然不顧一屋子男女老少狗的追問和挽留。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名利和污穢相生相依,生殺予奪都能找到一句“身不由己”來傍身,遠宏給他的,除了滿頭滿臉的光芒四射,還有無數該爛在肚子裏的心知肚明,你嘆氣人家覺得你矯情,你憤怒人家覺得你不知好歹,富二代其實不好當,尤其是不願意做瞎子和聾子的正直富二代,尤尤其陸總還不怎麽“直”。
陸知遙回到尚賓大酒店的“父皇”——“尚遠國際大酒店”自己的長包房裏。陸知遙習慣了這樣毫無人氣的酒店套房裏的味道,帶着每周都不同的例香,清清靜靜沒人煩,這周的味道好像是——很淡的茉莉。
然而,沒人煩其實也就是沒人愛。
陸知遙躺在純白床單上,百無聊賴拿過床頭櫃上一個自己做的莫比烏斯環模型把玩着,這個單側曲面模型曾經讓少年時的陸知遙着迷,他手指尖拂過扭曲的環上僅有的一個面,世間萬物在這個環上彼此相連,無限循環,它從何而起,從何而終都是迷。陸知遙忽然想起了許久,被沈璃牽起來的自己和許久,又會不會是宇宙中某個莫比烏斯環上的兩點。他的眼前又出現了許久在淋浴間玻璃上的黑色身影,即便是在常年恒溫恒濕的套房裏,心尖上仍然皺起一陣溫軟。
他忽然期待着跟那個人會不會産生什麽樣生生不息的關系。
陸知遙坐了起來,撥了個電話給錢小丁:“錢秘書,我一會兒給你發個清單,你給我把這些東西買好,三天內送到天宜護理院去。少了一樣,我就讓你去蔚蔚姐那兒直接從廚房幹起。”
錢小丁顫顫巍巍地答應着,随即問:“陸總,我不會燒菜啊,去廚房能幹嘛?”
“當vip客戶的私房菜!”